婚事谈妥后, 秋父秋母第二天就离开了江城。他们说自己工作繁忙,无暇顾及秋莉娜。
安忠良让赵德马上打结婚申请。于凤霞告诉冯爱敏,给小两口的房子已经准备好,两居室、新盖的筒子楼、有独立的卫生间,只要赵德和秋莉娜把证领了,立刻可以搬进去。
于是, 冯爱敏马上开始操办婚事。虽说国家倡导“革命夫妻”, 不兴大操大办, 但请客吃饭、必要发的糖果花生还是得买。赵里平取出了存折里的大多数钱, 只为了给儿子的新房买一套像样家具。
所有人里,要数赵梅最忙。她忙着置办新衣, 忙着弄烫头发的介绍信。她听说赵德和秋莉娜办事那天,安忠良夫妇一边也会有人来庆贺。这让她嗅到了不可多得的机会。
认识安局的人,总该多少有些头衔吧!到时候, 说不定能搭上一两个。官再小, 至少也该比肉联厂的厂长厉害。赵梅现在每天最痛苦的就是去上班。一闻到生猪的腥臭味, 她就忍不住想吐。她暗暗下了决心,改天一定要让干爹干妈给换一份好工作。
重阳节后,五钢厂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阶段。由于是最后一个季度, 大家都期望能在年底有机会评劳模、争先进, 因此无不卯足了劲地卖力工作。
从早上到岗起,林蔓就开始出单核单做检测,忙得一刻不停。有的时候,她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只能让办公室里的小张带。在过去,值夜班通常是个闲差,除了熬夜以外,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可是自打过了重阳节,这样的舒服就一去不返。往往刚吃过了晚饭,大气还没来得及喘,就有车间送来单子,之后断断续续,会一直持续到天亮。
开始时候,林蔓偶尔还是会想想秦峰,想渡口分别时秦峰说的那句话,想秦峰说的时候,到底用了几分真心,会不会冲动过后,又觉得没意思。
渐渐地,随着越来越忙,林蔓想起秦峰的次数随之减少。后来一连串早出晚归的日子下来,她彻底失去了想秦峰的精力。时间长了,她脑海中站在渡轮上的秦峰模糊得只剩下个影子。风一吹,浪头打上来,什么都不剩。
有一天,林蔓正埋头在堆复核单里发愁,段大姐忽然坐到她身边,神神秘秘地轻声说道:“明天有个去光明公社外派的活,我已经跟主任说了,带你和小张去。”
“不是说新人不能去,只派老人吗?”林蔓问道。她一早听过,外派的活,除了去的路程远些,但其实要干的并不多。有的时候,去上一整天,实际真正要做事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两钟头。因此,每到年底忙的时候,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去外派。整整一天的闲散时光呐!全当给自己放假了。
段大姐眨了眨眼,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跟主任说了,你是新人要带带,老不让你去,你怎么能学上手!”
林蔓心知段大姐这是谢她代买的那件毛衣,于是也就不再客气,坦然笑纳了送上门的好差事。
光明公社是松河镇下的一个人民公社。第五钢铁厂在那里设了一个办事处,分流出了一部分只需手工的劳动作业。每年接近年底时,化验室都会派人过去,统一核算产品完成数量,以及给出合格单。
段大姐和小张嫌卡车坐的不舒服,便向后勤科借了一辆吉普。到了出发的这天,车子径直开到了平房区外,接上了林蔓出发。
“小蔓,拿着,这是供销社里新买的绿豆糕。”林蔓一上车,段大姐就打开了背的挎包。挎包里不光有糕点,还有一大玻璃瓶黄澄澄的茶水。
小张捧了一纸袋橘子。林蔓还没来得及尝一口绿豆糕,就又被小张给的橘子塞了满怀。
林蔓吃了两口绿豆糕,又剥了一两个橘子吃。末了,她觉得渴了,便喝上一两口自己泡的红枣茶。
一路上,段大姐和小张的欢声笑语不断。她们聊了会儿科里的八卦,又谈了会儿厂里的趣事,从自家姑姐的矛盾,一直抱怨到父母公婆的偏心。
林蔓惬意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望了会儿沿途的风景。路边的白杨树枯黄了叶,阵风吹过,黄叶漫天飞舞。
车子开到办事处,还未停下来,负责办事处工作的李主任就迎了出来。
“哎呀,欢迎总厂领导们来视察。”李主任满面堆笑,殷情地向段大姐伸出双手。
段大姐派头十足,一本正经地回道:“哪里的话,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嘛!”
办事处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间大房、一间中房和一间小房。大房是搞生产的车间,中房是食堂,小房是办公室。
时间不早了,红红的太阳挂上了竿头 ,众人决定先吃饭,再工作。
于是,李主任引领段大姐一行人走进食堂。林蔓和小张一直跟在段大姐身边。李主任对她们和对段大姐一样的恭敬。
食堂师傅早为段大姐的到来准备了好菜。
从老乡家里收来的土鸡,地里新摘的瓜叶儿,水塘里打上来的鳖,一水儿城里难得吃到的食材。
饭桌上,李主任向段大姐敬酒不断。
林蔓吃完了饭,百无聊赖,向四下里张望。
恰巧几个车间工人勾肩搭背地走进食堂。
一个落单的男人引起了林蔓的注意。
只见这男人垂头丧气地跟在所有人身后,无精打采地走到窗口前打饭。落座时,大多人都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唯有这男人是自己坐,没人理睬。
林蔓看这男人眼熟,觉得在哪里见过。
粗眉大眼,高个子,皮肤略有些白……
“宋向阳,下午你去把新批次的活做了。”有人冲男人不客气地吩咐。
林蔓一怔,猛地记起了宋向阳就是小舅妈的弟弟。
宋向阳不说话,继续埋头吃饭。
“宋向阳,”又有人喊道,“你把我那份也做了吧!”
话音刚落,食堂里的人立时哄堂大笑。
宋向阳抬头,沉声道:“那些不是我的活。”
一个看似车间主任的中年人冲宋向阳大喊,语气凶过前面的所有人:“让你做是抬举你。怎嘛?你又不是少爷,难道还要我们供着你不成。”
说罢,车间主任扭过了头,对身边的人说道:“像这种废物南方人,只会吃饭,一干起活来,立马就蔫了。”
又是一阵讥嘲的大笑响起……
段大姐和李主任忙着推杯换盏,无暇顾及到食堂另一边正在发生的事。
林蔓没想到会见到宋向阳。工人们嘲笑宋向阳的话让她感到不舒服。莫名的,她心里期盼着宋向阳能够绝地反击,打烂那些粗暴蛮横、恃强凌弱的人的脸。
宋向阳好似已经习惯了旁人的嘲弄。任人笑得再凶,他都无动于衷,只默默地吃面前的饭菜。偶尔抬头,他黝黑的眸子里满是戾气,寒光凛凛。
吃过了饭,段大姐便带着林蔓和小张开工了。李主任特意腾了张大桌给她们,热茶沏好了放在她们手边,随时等她们的吩咐。
因为李主任的配合,工作进展得格外顺利。
林蔓坐在窗边写段大姐吩咐的单据。窗口正对生产车间。她偶尔抬头,能看见正在干活的宋向阳。只见宋向阳弓腰弯背地忙进忙出,而之前嘲笑他的几个人,果然什么也不做,蹲着围成了一圈,慵懒地打起了牌。
“还记得我吗?”做完事后,林蔓找到了蹲在一边休息的宋向阳。
宋向阳抬眼看林蔓,点了下头。
林蔓道:“知道怎么沦落到这地步的吗?”
宋向阳沉默了片刻,说道:“来这里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这么没用的人。”
林蔓笑,孺子可教:“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一直这么废物下去,被人踩在脚底下?”
宋向阳默不作声。
林蔓继续道:“想不想离开这里,到总厂去?”
宋向阳怔然看着林蔓,狠点了下头。
林蔓笑道:“我教你一个法子。”
说罢,林蔓看四下无人,便凑近宋向阳耳边,又讲了三两句话。
宋向阳眼前一亮:“这样真的行?”
林蔓笑:“不嫌费事的话,你大可以试试。”
段大姐站在远处唤林蔓。林蔓转身跑向宋大姐。吉普车的引擎声响起,林蔓匆匆地上了车。
车子缓缓开动,林蔓坐在副驾驶座上,蓦地从后视镜里见到宋向阳追了上来。
“你……”宋向阳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
林蔓摇下车窗,甜甜地笑道:“不用谢我。你好好做,过两年要是你真回总厂了,说不定我还有要你帮忙的地方呢!”
车子渐行渐远,宋向阳跟跑了两步后,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林蔓所乘的车子,久久没有离去。
在回程的路上,林蔓倚着车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了儿时和母亲下棋的场景。自小到大,她下棋从没赢过母亲。无论她如何盘算,母亲都能轻易地看穿她下一步。有一天,她问母亲有没有什么诀窍。母亲告诉她,从棋局开始,就该要做局。
“做局?”林蔓不解。
母亲道:“做局就是先养些不起眼的小子。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它们或许能救你的命。”
暮色将尽,车子在平房区外放下了林蔓。
林蔓还没走到家,就远远地听见了冯爱敏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她小跑了几步,推开门。
赵里平正一脸愁容地坐在门后。
林蔓探头看向里屋。里屋的地上狼藉一片,备来结婚用的喜庆床单被剪了几个大窟窿。赵梅的脸上泪迹斑斑。冯爱敏哭坐在地上,一声声地干嚎。赵德几次想要上前搀扶冯爱敏,却又犹犹豫豫退回,始终迈不上步子。
“出什么事了?”林蔓问赵里平道。
赵里平唉声叹气:“德子和小秋的婚事,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