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天, 赵里平大早起来杀鸡。冯爱敏烧了满锅的热水,待鸡血放干净后,便扔鸡进去烫毛拔毛。
一套程序,夫妇两人驾轻就熟。不多会儿的功夫,鸡就光溜溜地煮进了瓦罐炖汤。至于鸡胗鸡肝之类,冯爱敏搭上了泡椒泡姜, 只等中午秋莉娜来的时候, 给她做一道爆炒鸡杂。
“德子, 快去汽车站看看, 人家姑娘说不定早到呢?”
冯爱敏一刻不停地忙在灶台间。
“老赵,去供销社买瓶二锅头, 今天段大姐也来,你陪人家好好喝两杯。”
好像三军总司令一样,冯爱敏一人指挥着全家的运转。
“梅子, 你快来帮我……”冯爱敏话音刚起, 赵梅就从屋里火急火燎地出来。
“没空没空, 我和人都约好了。”赵梅抢断了冯爱敏的话,径直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爱敏白了眼赵梅走的方向:“真是没良心的丫头, 大哥的事还没出去玩重要。哼, 看来以后我是指望不上她了。”
赵梅前脚出门,林蔓也叼着馒头走了。
段大姐让她和严英子在厂大门汇合。严英子先她一步到达。两人已经不是初识的关系。一见面,她们很自然就热络了。在路上,她们边走边聊。搭轮渡到江南, 转电车到文化宫。不知不觉间,她们来到了电影院。
“段大姐说他是个男公安。”严英子对林蔓说话的同时,环顾周遭,找寻符合特征的人。
这个电影院位于文化宫底楼,面朝大街。电影要放映了,大多数人已经进场。现在门前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地只站了两个检票员。
林蔓向四下里张望,帮着严英子一起找。
蓦地,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公安从街对面急匆匆地跑来。跑在前头的男人有些像猫,女孩儿样的漂亮。至于跑在后头的男人,剑眉星眸,唇角挂着一抹淡笑,狡黠得像狐狸。
林蔓一眼认出了跑在后面的秦峰。
“是严同志吧?”猫样的男人站到严英子面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陈书。”
林蔓猛的一怔。陈书?他不就是《春田》的男主角吗?本该过两个礼拜露脸的他,竟然在这里提前出场了。
严英子抬眼看陈书,脸微微泛红:“你好,段大姐对我介绍过你。”
从头至尾,严英子没看秦峰一眼。林蔓不觉得稍稍放下了心。看来,以后就没秦峰什么事情了。
秦峰见到林蔓,眼里泛上了笑意,欲言又止。
“你们几个同志还要不要进去?”检票员就要锁门,见门前还呆楞地站着四人,赶忙连声催喊。
严英子和陈书一见如故,不觉得间,忘记了身旁的两人。直到听见检票员的催促,他们才回过神来。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进场,过程中,严英子和陈书捎带介绍了带来的跟班。
“这是我的同事林蔓。”
“这是秦峰。”
秦峰和林蔓相视而笑。他们早就认识,用不着介绍。
进场后,严英子和陈书坐在一起,秦峰和林蔓坐在一起。
漆黑的大荧幕上亮起了光,电影开始播映,放的是《五朵金花》。它讲述了白族青年阿鹏和副社长金花历经波折,但总算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这是59年上映的片子,对情节大家早就耳熟能详,因此放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在看。漆黑一片的座椅中,坐的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有的交头接耳,小声地说话;有的壮大了胆子,偷偷地摸下身边人的手。
“来江城还适应吗?”秦峰悠悠地问。
“还好吧!”林蔓纠结着要不要提“徐飞”的事,对于秦峰无关紧要的寒暄,没多放在心上。
沉默了片刻,秦峰又说道:“要是遇上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林蔓调笑:“你是公安,找你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没这个机会。”
秦峰淡淡地笑。再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江城附近有不少好风景。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嗯,再说吧!”林蔓回答得心不在焉。她决定还是不问秦峰徐飞的事。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一模一样,说出来恐怕没人会信。
秦峰再不说话,一直沉默到了电影结束。
走出电影院,陈书提议大家一起吃顿饭。
文化宫附近有个卖火烧的国营老店。店铺不大,只五六十平米。但卖的东西却非常好吃,里面的厨子是师承家里几代人的祖传手艺。经他手做出来的火烧,色泽金黄、外皮酥脆、内芯软韧,馅香鲜美。吃这个的食客,往往还会叫上一碗酸辣口儿的粉汤。粉汤上撒葱末虾皮,滚热地大口喝下,再就着一口火烧,回味无穷。
吃饭的时候,陈书和严英子继续说说笑笑,渐入佳境。
林蔓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窗台上有一盆兰花,她望着兰花上的黑斑有些失神。
秦峰打了眼林蔓所看方向,笑说道:“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你。”
林蔓收回视线,向秦峰偏着头笑道:“想我什么?”
秦峰道:“我们在火车上聊了许多事,这让我以为对你有些了解。但等我回头细想,突然发现一点也不。”
林蔓道:“我不懂。”
秦峰笑道:“你是一个狡猾的人,好像说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你故意让人误以为知道了不少,可是回过神来,深究下去,确是什么也没有。”
林蔓瞟了秦峰一眼:“你想了解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秦峰道:“大概是职业习惯,一遇到难解的谜,就忍不住地想解开。”
林蔓震了一震,忽的觉出了秦峰的话外音:“你去查过我?”
秦峰笑道:“你放心,暂时从表面来看,你没有任何问题。”
林蔓觉得秦峰未必真放心了。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尽管红旗生产大队的林蔓和上海的林蔓勉强可以串联,但她们的相貌完全不同,一旦追根究底,免不得有穿帮的危险。
秦峰看林蔓不作答,便挨近了她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折。虽然你在红旗生产大队的成分不好,父母来历不明,有被清算的风险。但你经由上海把户口转到江城来,尽管表面上是工人了,却因此而更做实了资本家的后人。算起来,反而对你更不利。”
秦峰话说的语重心长,好似确实在为林蔓着想。
林蔓松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原来你以为我不过是想摆脱阶级桎梏。罢了罢了,你要这样误会,就由着你去吧,反正总比把我当成来历不明的特务好。”
她盈盈一笑,向秦峰撒娇道:“上海户口转过来,每人每月会有额外津贴。我单身一人,没法不为自己多考虑一点实际的事情。”
秦峰仿佛接受了林蔓的说法,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倒不是怀疑你,只不过因为看不清你,就对你多了些好奇。”
林蔓笑:“秦公安,你的好奇心对谁这么重吗?”
秦峰回笑,默不作答。
吃过饭后,陈书又提出去爬龙潭山。上了山,他和严英子走在前面,把林蔓和秦峰远远地甩在后面。
走到山腰,林蔓累了,靠坐在半人高的石头上,向山下俯瞰江城的全景。江城由一条桃花江分割,一半是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建成的重工业基地,一半是荒僻一片的土地,在那上面,星星点点着一些商场民居。
秦峰陪着林蔓站在道边:“江城和上海,你喜欢哪一个?”
林蔓道:“上海太挤了,有数不完的小街弄堂。住在里面的人总是吵吵嚷嚷,有的时候,扰的你心烦,但一回味,却是生气十足,有耗不尽的生命力。而至于江城嘛,太大了,大到比上海更能容下我。”
秦峰道:“这么说,你更喜欢江城?”
林蔓看向秦峰:“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在生产队里,还是在上海,都只能最多做一份比学徒工好些的工作,哪怕我是高中学历。但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凭本事考进化验室,做正经的技术工。”
说着说着,林蔓的眼中亮起了光,带着抑不住、掩不下的野心:“在这里,我可以向上走。或许,我可以走到最上面,然后俯视下面所有的一切。”
秦峰叹了口气:“如果你是男人,我想你会有机会。”
林蔓笑:“这种事情,不分男女。男人做得到,女人一样能。” 说罢,她起身向山上走去。陈书和严英子正在上面向他们挥手。
从山上下来后,陈书陪严英子去婶婶家,秦峰送林蔓去车站。
“我去上海的时候,买了这个。”途径家门时,秦峰回去拿了一盒月饼给林蔓。月饼的盒子很精巧,上面有三个红色娟秀小字“杏花楼”。
林蔓哭笑不得:“中秋早过了,你现在才给我。”
秦峰道:“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买,今天看到你,才明白原来是想带给你。你一个人在江城,中秋的时候,会想家吧!”
“铁罐子”电车开来了,等车的人一窝峰地涌上去。
秦峰推了林蔓上车。
林蔓抱着月饼盒,心里忽的升起一丝暖意。车子开动了,她探出窗,向秦峰张望。秦峰还没走,也在看向她。
“月底重阳节,你来我家吃饭吧!”车子越开越远,林蔓不得不大声地喊。
秦峰眉宇舒展,轻笑地冲林蔓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