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辉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 转身扑进张振业怀里,嚎啕大哭。
张振业边哄辉辉,边劝宋招娣道:“姆妈没事了就好,你气什么?”
三个月前,宋招娣从工友处听来消息。有人家的公婆先后去世,房子就变成了他们家独住。原来塞得满满的空间突然宽敞了不少, 别提有多舒服了。
宋招娣听动了心, 也起了念头。于是, 趁着大哥张兴国不在家, 她故意处处找何梅不自在。何梅是个直肠子,一点就着, 没三两次,就带着丽丽回娘家了。接着,赶上白秀萍生病, 她便故意扣了老太太的梯己, 不让老太太去看病。她估摸着老太太年纪大了, 苦撑不了多久。到时候,人一走,房子里就剩了她一家三口, 宽敞自在。这样, 娘家人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住。她是房子的女主人,她说了算。
宋招娣眼看着白秀萍熬得就剩下一口气,以为就要大功告成了, 哪成想林蔓竟突然冒出来,将老太太从鬼门关处又拉了回来,这怎么能让她不生气!
宋招娣狠白了张振业一眼:“没用的东西!”
宋招娣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经过张振业身侧时,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道:“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爷俩,你们这两个白眼狼,白给你们操心了。”
说罢,宋招娣不由分说,拉扯着辉辉走了,留下张振业一个人留在原地,讪讪地笑。
林蔓以审视的目光看张振业。从表面上看,张振业好似有些文质彬彬的懦弱,没甚火气,可是林蔓又没法忽视他眼中偶尔透露的心机,这显然是个有城府的男人。
张振业好言向林蔓解释:“别怪你小舅妈,这些日子,我们厂里事太多,在照顾你外婆上,确实有些疏忽了。”
林蔓冷冷地笑:“你们就那么忙?连给外婆一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张振业不语,心虚地低下头。
林蔓再不与张振业多语。张振业到底是白秀萍的儿子,要教训他,还轮不到她这个做侄女的。她只是要让张振业心里明白,白秀萍不是完全没有人管,但凡他记着这一点,也就行了。
林蔓领着张振业去病房。其实白秀萍一早被推出了手术室,现在正躺在病房区的大通铺床位上。
一间偌大的病房里,左边一排十几张床铺,右边亦是一排十几张床铺。床与床之间没有帘子相隔。每张病床边都有一张到两张椅子。陪床的人皆坐在椅子上,或倚或靠,无不是疲惫不堪。
凌晨时分,漆黑一片的病房里静悄悄,林蔓和张振业轻手轻脚地走到白秀萍床边。白秀萍似是察觉到有人来,微微地睁开了眼。她见来人是林蔓和张振业,便又合上了眼,继续睡下。
林蔓陪在白秀萍床边,单手支着额头,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
张振业轻声地退出了病房。当天光亮起时,他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保温瓶。
白秀萍醒了,林蔓扶她坐起来。
“小蔓,等下你回去睡会儿吧!”白秀萍看见林蔓顶着两个黑眼圈,委实心疼。
张振业从保温瓶里盛出一碗汤,双手端给白秀萍:“是啊!小蔓,这里有我陪着,你先回去休息吧!”
林蔓连续几天没有睡好,确实有些熬不住了。于是,她叮嘱了张振业几声医生的交代,回家睡觉。
宋招娣上班,辉辉上学。家里没有人,林蔓乐得清净。她照旧爬上阁楼,从木头箱里拿出被褥。随便一铺,她关上昏黄的灯泡,倒在锦缎面的枕头上。只片刻的功夫,就睡熟了。
在梦里,林蔓老是听见“咿咿呀呀”的二胡声,时而混着吴音念唱,时而伴着戏文里的弹词。酣梦香沉,她一觉睡到下午。直到耀目的阳光透过天井,直射到堂屋门槛,又照到阁楼的边缘时,她才懒洋洋地醒来。
橱柜里有剩下的稀饭和咸蛋。林蔓稍稍吃了些,便赶回了医院。
白秀萍气色好多了。林蔓走进病房时,她正坐在床上,跟隔壁床位上的一家人闲谈。张振业坐一边,专心地低头削苹果。
“外婆,你有大舅妈娘家的地址吗?我去把她请回来吧!”林蔓自知没法留在上海太久,白秀萍身边还是要有个人才行。
“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大舅妈回去了几个月,气也应该消得差不多了。”白秀萍给张振业使了个眼色。张振业识相地起身,拎起床下的暖水瓶,出门打开水。
眼看着张振业出门,白秀萍才又对林蔓说道:“你能不能去下造船厂,找你小舅妈的领导谈一下?家里可经不起她这么折腾啊!”
“我试试吧!就怕,前脚对她领导谈了,管不了两天,她又起坏心思了。”林蔓也有解决宋招娣的心思。显然,白秀萍家一切糟心事的源头都在宋招娣身上。只有解决了宋招娣,林蔓才能放心地回江城。
白秀萍轻笑:“那要看你对她领导怎么说了,如果名堂足够,也不是没有办法。”
白秀萍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林蔓还是听出了些许话外音。
林蔓不动声色,以平常的口吻道:“比如呢?”
白秀萍道:“现在正在严打,抓的最凶的就是偷盗。你小舅妈偷了我的梯己,虽然大家是自家人,公安同志未必会管,但是终归影响不好,所以麻烦他们教育一下,还是能够的。”
林蔓恍然明白白秀萍原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不过想来,一个身价不菲的大家闺秀,并且还是一个独生女,要在各色人马云集的上海滩长袖善舞,需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啊!像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任由一个宋招娣成日作怪,而没有一点对付的本事?
张振业拎着沉甸甸的暖瓶回来。他为白秀萍的杯里填满水。白秀萍喝茶的时候,他躬身在旁,悉心的照顾。
张振业对白秀萍的恭敬,让林蔓不由得又产生了一个猜测。对于这次的事情,张振业到底知不知情?她记得何梅曾说过,当年宋招娣嫁张振业是用了些手段的。张振业娶宋招娣,可以说是走投无路,实在没了法子的选择。后来宋招娣嫁进门,大家也原想就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可未成想,宋招娣又是那一个样子……
林蔓暗笑,这回的事情,许是白家上下给宋招娣下的套吧!宋招娣心心念念地算计别人,哪里料到自己原是捕蝉的螳螂,眼看着就要被黄雀给吃了还不知。
照着白秀萍写的地址,林蔓找去了何梅的娘家。何梅气早消了大半,经林蔓给了一个台阶,又听说婆婆病了,立刻二话不说,拉着丽丽回家。
何梅回家后,从张振业手里接过了照顾白秀萍的差事。在她体贴周到的照顾下,白秀萍很快地恢复了起来。没有两天,医生就准许白秀萍出院了。
宋招娣气闷林蔓坏了她的事。她想找林蔓的茬,却又因为吃过林蔓的亏,而迟迟不敢动作。于是,她只好将气憋在心里,只等着林蔓回江城。她想着将来的日子长着呢!总会再有独占房子的机会。
一天上午,宋招娣正在车床上埋头干活。组织科科长黑着脸走进车间,将她从车床上叫了下来。宋招娣听组织科科长的语气厉声厉气,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连手上的黑油都来不及抹干净,就小步跑上前。
组织科科长身后跟着两个公安。
看见公安头上大檐帽的帽徽,宋招娣立刻慌了,战战兢兢地问:“啥事啊?”
一个不留神,宋招娣紧张地冒出了乡音。
公安一男一女。男公安审视地打量了一眼宋招娣。宋招娣低下头,不敢直视男公安的炯炯眼光。
女公安道:“有位林同志举报你偷钱,有没有这回事?”
宋招娣猛然抬头:“林同志?”
宋招娣正疑惑是哪个林同志,组织科副科长就领着林蔓和张振业走了过来。宋招娣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林同志”就是“林蔓”。
“谁说我偷钱?我没有,这是污蔑!是栽赃!”宋招娣抵死不认。她并不觉得拿白秀萍的钱是“偷”。在她看来,白秀萍早晚要死。白秀萍死后,家业家财还不都归她爱人张振业?大哥张兴国和何梅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可没有继承的资格。
林蔓轻笑:“你趁我外婆病重的时候,偷拿她盒子里的钱和首饰。事先没预知,事后没交代,暗暗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这不叫偷,还能叫什么?”
不觉得间,车间里机器的声音轻了许多。有不少人对林蔓、宋招娣这边抻头探脑。宋招娣平日里人缘不好。今天看见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看,没一个人有帮宋招娣说话的打算。
“哎呀,那钱是你小舅舅要用,我替他收着而已,不信你问他。”宋招娣看向张振业,寄期望于张振业能给她做个证。儿子拿母亲的钱,天经地义,这总算不得什么了吧!
两个公安回身看张振业,要张振业给个明确答复。
张振业冷冷道:“没有,我从来没要用过那些钱。前些日子我母亲生病,因为找不到这笔钱,我和她吵了好几次,要她把钱拿出来。她不干,说进了她的口袋,就都是她的了。”
“你……”宋招娣一时语塞,她怎么都没想到张振业会临时倒戈,竟会不帮着她。
林蔓又把宋招娣不许白秀萍看病的事说了出来。听完她的讲述,两位公安同志看宋招娣的眼神中又多填了几分厌恶。他们要求组织科科长对宋招娣严加教育。组织科科长再三答应。在送走了公安同志后,组织科科长叫来了管宋招娣的车间主任,命其找人接替宋招娣的工作。宋招娣被勒令回家反省,等候厂里的处理决定。
宋招娣灰溜溜地回家。
三天后,她等来了处理结果。
一张盖了红戳的白纸上,冷冰冰地写道:因有不良前科,且生活作风腐化,现对我厂职工宋招娣作出开除处理。
宋招娣还没缓过神来,组织科科长又推给了她另一张单子。
“宋同志,你的爱人张振业刚刚来过。他要正式和你划清界限。这是他的离婚申请书。鉴于你现在的情况,我们已经批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