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只差一步
早上七点十五分, 圣玛丽医院。
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一扇一扇的病房门从身边掠过。
婚纱上长长的墨绿色丝带, 拂过走廊边郁郁葱葱的石楠叶,和大朵淡粉色的蔷薇。
……蔷薇开花了。
医院一楼安安静静的, 远处有黑人小女孩在唱歌,歌声穿过花园里的树枝,回荡在走廊的门柱之间。
那是来自古老非洲的音乐,和贩卖黑人奴隶的船只一起,从鲜血和死亡里,低吟出声。
……
路德维希光着脚,鞋子在骑摩托时已经脱掉了, 粗糙的大理石地面磨着脚心, 传来的疼痛却是模模糊糊的,像来自意识遥远的深处。
……为什么道路这么长?为什么一直跑不到头?
肺叶和心脏一起灼烧,能烧到什么时候?
电梯一层层,磨磨蹭蹭地到了五楼。
路德维希还没有跑到安和的病房门口, 就看见有护士推着一车的器具, 从病房里平静地走出来。
护士慢慢从她身边经过……明明刚刚还在奔跑,现在却觉得从头到脚都被浸在水里,湿淋淋的。
忽然就忘了,该怎么走路。
护士漠然地扫过她身上穿的婚纱,眼神并没有多做停留,推着推车,铃铃铛铛地走远了。
……
病房里还有声响, 医生还没有走完。
路德维希推开门,一个年轻的内科医生正把针头从艾瑞希的手臂上拔出来。
一缕鲜红色的血,从他苍白的手臂上慢慢地流出来,蜿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被医生用毛巾抹掉,又流了出来。
窗外有小鸟在啾啾地鸣叫……歌声从鲜血和死亡里,低吟出声。
安和还在床上,盖着一床白色的被单,安安静静,无知无觉。
薄薄的晨光笼在他脸上,淡得,仿佛要消失。
血液离开他的身体,温度远离他的手心……而他躺在那里,一声不吭。
……
路德维希站在病房门口,没再往前走。
风轻轻吹过,窗户不知谁全打开了,窗帘被掀起,轻薄的白色纱帘起起伏伏,拂过床头柜上快枯萎的百合花。
……
年轻的医生收拾好器具,抬起头,是德国人的面孔。
他看向路德维希,淡淡地说:
“你是艾瑞希-波西瓦尔先生的什么人?”
她抬起头:
“家人。”
医生把听诊器摘掉,放在大褂口袋里,朝她走来:
“据我所知,他并没有提交过任何家人的相关文件,所以你需要向医院提交合法的身份证明才能把他带走,这是程序。”
路德维希抓着门框,点点头:“我知道了。”
医生例行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句:
“请节哀顺变,小姐,还有请注意一下你的裙子,你的腿恐怕在流血。”
……流血?他才在流血。
路德维希看着安和的脸……他的脸逆着光,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却在快走到床边时,停住了。
“医生。”
她忽然问:
“他确切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确切时间?”
年轻的医生看了看钟:
“死亡过程没有持续很久……七点五分脾脏开始出血,七点十三分心脏停止跳动,七点十四分确认脑死亡。”
路德维希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笔直的,寂静的影子。
医生见多了这种场面,看她良久没有出声,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
挂钟沉默地停靠在墙边,无论病房里住着谁,或康复或死亡……它都一视同仁,滴滴答答地往前走。
……七点十四分?现在是七点十六分。
原来生和死,差的就是这两分钟。
七点十六分,贝克街。
雷斯垂德死死地盯着屏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爆炸?”
夏洛克沉默地站着,直到多诺万一声“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传来,他才想起,他一直忘了挂断电话。
“因为根本没有炸弹。”
他飞快地拿过笔记本电脑,在屏幕上打出一串串代码。
但显然,他还是……迟了一步。
神色没有因为危机过去而变得轻松,反而越来越冷峻:
“他从头到尾,不过是想破坏我和维希的关系,他显然以为爱情是我的弱点……上次在赌场,他的意图表现的很明显,但由于某种理解上的偏差,我排除了他整个计划都是针对维希的可能性。”
——“被感情拖累,被凡人愚弄,和这些愚蠢得像金鱼一样的人一起堕落。”
“他做了这么大的动作,只是为了破坏你们的关系?”
夏洛克目光冰冷。
地下赌场里,戴着贝雷帽的年轻男人姿态轻佻。
他指尖玩弄着刀尖,就像玩弄着花朵。
——“单纯肉体的毁灭真是太无聊了……我找到了更好的毁灭方法,新的游戏。”
……
夏洛克顿了顿,说:
“当然不止这样……这只是游戏的前奏。”
而游戏最后的目的是——毁灭。
雷斯垂德摇了摇头:
“世界上也只有你能理解他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在我看来,你和维希解释一下,和她说清楚你是想救她不就好了?”
“解释不了……因为我没有证据。”
夏洛克一把把电脑扔在沙发上:
“刚才他发送过来的游戏视频是无痕格式,三分钟以后会自动销毁,当时我急于救人,忽略了这一点。”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而交通局电子眼拍摄的街道实况,在我们等待爆炸的那一分钟里,也已经被人入侵删除了……刚才我想要抢救下最后一个文件,但还是迟了一步。”
“他是怎么删除的?”
雷斯垂德皱起眉头:
“我们一直盯着交通局的电子眼,如果他从另外一台服务器入侵,没理由发现不了。”
“我们没有一直盯着交通局的电子眼……在最后一分钟,画面切到圣玛丽医院门口的时候,为了清晰度我使用了麦克罗夫特那套……那是前两天才安装上去的,可是已经被人发现,我想麦克罗夫特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一下他的小团队了。”
“可是还有目击者……大街上有那么多的新娘,我们可以找到很多的目击证人。”
“哦,雷斯垂德,别天真了,他不会给我留下这样的把柄。”
夏洛克从衣帽架上拿下他的大衣,利落地披上:
“我们看的是整个路面的俯视角,才会觉得她们人多……而事实上,每一百米一个,四条街道总共不超过二十个,平均出现时间不超过两分钟……在所有人都在关心路况的时候,有多少人会关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如果我去作证呢?还有大街上那些交警也可以作证……”
“要说证据,我的流浪汉们也拍了照片……但是这些都没有用。”
他声音低沉,带着提琴琴弦上金属的颜色:
“因为他们和我相关,你们和政府相关,而政府就是麦克罗夫特,我的哥哥,这些都属于利害关系证人……她不会轻易相信。”
而且,对她来说,他的阻拦,并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他提醒她艾瑞希可能的身份,戳穿她的记忆。
第二次,是他阻止她去埃及,威胁迫降飞机,并揭发她父亲学生伪造论文的罪证,导致她交易泡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友死在自己面前。
第三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亚图姆挑选时机的眼光,即便是他也不得不赞叹。
第三次,她还会不会,再相信他?
……
夏洛克理好了衬衫领子,转身面对雷斯垂德,眼神冰冷:
“显然亚图姆计算好了每一个细节……这的确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对手。”
……的确奇葩得难得一见,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热血沸腾。
雷斯垂德还半趴在沙发上,朝上瞥了他一眼:
“你还好吗?”
“当然。”
他走到沙发边,把已经被他手心里沁出的汗水抹湿的手机放回大衣口袋,居高临下地看着雷斯垂德,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很好。”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感觉还不错的话,能不能把我从这该死的地上扶起来而不是盯着我看?你那一拳打的太重了。”
“……抱歉。”
夏洛克终于发现雷斯垂德现在的姿势有多狼狈了,朝雷斯垂德伸出手。
雷斯垂德勉强借了一点力,坐回沙发上:
“我接受你的抱歉……但真是让我意外,你居然有觉得抱歉的时候?”
“当然有。”
夏洛克嘲讽地说:
“因为我没想到苏格兰场的探长如此不堪一击……这说明单凭肌肉判断攻击力是不准确的,演绎推理法有待完善。”
……他突然又不想接受这份抱歉了。
夏洛克在沙发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像承认一件极普通的事情一样说:
“这一局,我由于一些理解上的偏差,稍微落后了一小步……但这并不是最终结果,我和他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理解上的偏差?
雷斯垂德也坐直了身体,看来恢复过来了:
“总体来说你还是赢,别忘了,现在埃及教会在伦敦的据点被我们拔得所剩无几,他只不过是一个光杆司令。”
“这就是问题所在。”
夏洛克朝路德维希的房间走去: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据点,他在乎的是游戏本身,他也不在乎财富和势力,他想要的是巅峰……神所在的高度。”
雷斯垂德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他必须打败你?”
“或者更恰当一些——毁掉我。”
他把路德维希的手机放进大衣口袋,床上还放着婚纱拆下来的包装,夏洛克扫了一眼包装盒,目光忽然凝住了。
他慢慢撕下包装盒上的标签,放在眼前看了看。
随后,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
雷斯垂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
“那个艾瑞希-波西瓦尔,我们是否还要调查他?”
良久。
良久,他才听到夏洛克轻声说:
“不用了……对他的指控,被撤销了。”
……
房间里,夏洛克看着刚才手机上传来的几张照片。
照片来自他放在街上的流浪汉,拍摄的是那些假新娘身上婚纱的近景。
面料是好的,但是看得出针脚匆匆,显然是临时赶制出的成品,和维希穿的那件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如果不是电子眼像素太低,他隔着一百米就能辨认出来。
而包装盒上的标签,表明这件婚纱是客人自己设计,商家只负责制作。
制作时间是一个星期之前,在艾瑞希生病住院期间,数量仅有一件。
……如果艾瑞希-波西瓦尔和亚图姆是一伙人,以亚图姆追求完美的性格,完全可以在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没理由使用这么粗糙的次品。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根本不是一伙的……亚图姆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艾瑞希和维希之间的关系,获得了婚纱的设计样本,顺手利用,自导自演了一出精彩的戏码。
戏码的首幕,是中国街老板莎士比亚。
因为忙于做路德维希的精神分析,还要对付亚图姆层出不穷的小计谋,这种三分以下的案子都被交给了雷斯垂德处理,他只过问了最后结果。
——失误的开始。
而戏剧正剧开始的时间,就是路德维希穿上婚纱去见艾瑞希的时候……她什么时候穿上婚纱走出贝克街,这出滑稽剧就什么时候上演。
恐怕连那个出租车司机,也是安排好的。
他清楚地记得,她出门时不仅没有带手机,还没有带钱——在道路拥堵根本跑不了的情况下,哪个司机会让她这样轻易地坐霸王车?
……
窗帘边是路德维希的书桌,没有什么化妆品,也没有什么首饰,桌子上干干净净的,台灯边只有一瓶墨水,和一支笔。
换下的鞋子和衣服凌乱地放在床边,这两天她都没有怎么回过贝克街,忙于应付死亡和……他。
她永远见不到那个咖啡馆老板最后一面……因为他。
这是亚图姆毁掉他的第一步。
为了造成不可弥补的隔阂,艾瑞希,一定会死在她到达之前。
……杀死一个快要死的人,需要哪些步骤?
不,连步骤都不需要。
那就像碾碎一朵花朵一样轻而易举,只需要一阵风,香气就会散去。
……
夏洛克慢慢把手机放回大衣口袋。
……现在他不是百口莫辩了。
麦克罗夫特说的对,他太过于迫切地想要证明一件事,太想要把某个形象从她脑海里赶跑……以至于他如此轻率地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了口。
即便他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指明了这只是劝阻她涉险的猜测,即便那个时候,证据其实充分得已经可以下定论……但误导就是误导,没有什么理由能为他开脱。
……
夏洛克一言不发地关上房间的门。
雷斯垂德在他身后说:“你现在是要去医院吗?”
“嗯。”
雷斯垂德看着他修长的背影:
“你最好确定你是去安慰她,而不是去雪上加霜。”
“……”
仿佛是犹豫了一下,雷斯垂德在他走到门口时,才再度开口:
“你说你是因为理解上的偏差才造成失误……那个偏差是什么?”
口袋里的震动响起,夏洛克面无表情地拿出来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放回去。
他把手放在冰凉的银质门把手上……他还记得这个门把手是经过她各种威胁之后,他才假装勉勉强强地买来。
“是‘征服’这个词……需要征服,意味着还没有获得。”
——所以他排除了路德维希。
他转开门把手,淡淡地说:
“而那个时候,我以为……那已经是我的了。”
……
手机还没有黯淡下去的屏幕上,还能看清,方才发来的是一句简短的话。
那是亚历山大在埃及向阿蒙神求取的神谕的前半段,历经几百年的时光,在伦敦某个肮脏的地下赌场再度响起,现在又出现在了他的手机上——
“你将征服世界,但是,只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