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桦第二次听到对这个问题的提及,第一次正是来源于那个即将再度被推上前线的男人。梁秋最终选择为反对技术决定论而效命,而这位"主人"处在与他相反的立场上。
"你说他是支持派,那谢春儿想要做的事情应该和他目的一致才对,"江桦说,"既然如此,为什么反而要来帮助我们?"
"从结果上来说,确实这和主人的立场是相悖的。"甲淡淡道,"但你也说了,我只是个传话这,主人的目的我无权知晓。只不过,要按常理想来的话,任何人都不会愿意看到人类反被自己的创造物所统治不是么?"
江桦注视着那张死灰一般的脸,尽力压制着心里那股寒意。甲服侍着支持派,而他背后的人居然能隐蔽到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这一股势力曾经试图暗杀自己,却又在现在这个节骨眼给出了最核心的情报,完全搞不清楚对方的动机。
如果他说的没错,赴往交涉的人真是梁秋,那这就意味着他能通过那个人间接地干涉这场交涉。只要能在会谈之前见梁秋一面,各种事情都会尽在掌握之中——但他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从帝国的秘密暴露开始,某些事情就已经不可能再熟视无睹。他原本以为只要拿走加在梁秋身上的权柄便能让他彻底淡出历史的视野,只作为一个普通人而存在。但那些事还是找回来了,在这最坏的时候,那个人重新又要背起当年的名号站到这个城市的最前端。
对于梁秋和谢春儿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是听当事人偶尔提过两句,凭那些信息还没法断定交涉的成功与否。而且听几名队友的意思,兽潮爆发之后梁秋便和荆明一样处于失联状态。连他们这些离得最近的人都不知晓他的下落,为什么上面的人能如此肯定?是谁在他们的视野之外泄露了这些消息?
种种问题搅成一团乱麻,只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很清晰:如果谢春儿不存在的话,眼前这个与他分享情报的人,或许就是他们首要的大敌。
"最后一个问题。"江桦抬起头,盯着面前那双眼睛,"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一点我刚才应该已经说的足够明确了。"甲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执行主人的命令,其余的事情我没资格也没必要考虑。"
"如果真是主仆的话,你们之间应当存在交换的契约才对。"江桦沉声道,"你是为了什么才去遵循那个人的命令的?你所服侍的人,能回报你什么东西?"
他说完这话便觉到气氛突然变了。甲歪着头看着他,神情有些罕见的困惑和茫然,似乎是被他给问住了。那副样子就像是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而现在才开始认真地正视起来。
这对于他来说大概是个太过久远的概念,沉思的表情保持了足足几分钟之久,估计是彻底搜肠刮肚了一番,他才重新回过神,眼里随之亮起深邃的神色。
"没有什么回报可谈。主人会给我一条可能的道路,那是我不能缺少的。如果离了这种生存方式,我并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活下去。"甲低声道,"但如果真的说是为了自己的话,或许这就是我的目的本身。我想要...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
江桦微微一怔:"意义?"
甲点了点头,稍稍把门推开了一道缝。依稀的喧嚣从外面传来,此刻成群的伤员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在他们谈话的这十几分钟内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他们中的某些人在几十个小时前还手握权柄或腰缠万贯,但到现在只能一致地被送上停尸车。
"不仅是我自己。所有作为人类、作为有智慧的生命而生的人,都应该有着其生存的意义——所有的舆论和教条都是这么说的。"甲的眼神有些飘忽,"但迄今为止,我已经目睹了无数人的死亡。无论是达官显贵,或者是街头乞丐,生与死都不过是在一时一念之间。一头在你我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级种,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被啃食的结局也是一样。如果人生就是这么轻易就会丢弃的东西,那一辈子的所谓努力与思想都有什么意义?"
他收回了视线,自言自语道:"现在的状况也是一样。谢春儿只是个人造的意识体,连';生命"这种概念的本身都不曾具有过,却能轻易地摆弄整整几百万人的生死、决定他们最终的结局。一个人工智能都能做到如此程度,更不要说曾经的帝国、或者冥冥之中所谓的命运。我依赖的主人至少是有形的存在,而支配其他人的都是信仰、命运这些虚无的东西。既然死亡都如此空虚,那这些人活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里的每一句都有漏洞,却让人很难去明确地反驳,也很难不去相信这是出于真心。他之前说策略的时候给人感觉深不可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却像是真的变成了跟外貌相称的少年,
"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回头了。曾经我被告知只要主人的命令去做便能明白意义所在,而这也是我唯一能选择的做法。"甲握紧拳,"所以我只想活下去,在得到回答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那些所谓的荣耀、名利、大义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想要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里第一次闪出了类似"坚定"的神色,这样明显的情绪波动出现在他脸上,甚至让江桦觉得有点违和,但至少现在他总算知道了甲的底牌。
其他人因为活着而去寻找自己的意义,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找寻所谓意义才保持着生命。这听起来就像个悖论,但江桦却第一时间就抓到了其中意义。
他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种思维根本就是向死而生,是妥妥的疯子行径。他没兴趣也没工夫去插手甲的事情,但为什么自己会如此轻易地就理解了呢?
这个节骨眼上显然不是纠结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他想要甩掉这种奇特的想法,那种怪异的熟悉感却挥之不去。不久之前某个人提到过类似的事情,而现在...
思索间走在他前面的甲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看着旁边。他在同时察觉到了一股弱到极致的人息,转头一看,白色的身影正靠在角落处,贴着会谈室小窗的缝隙,肩上的长发沾了不少墙皮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