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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辛濡林,字三省,本是太原府桃木村人氏,一年前游历来到甘肃镇李家村亲戚家,本应年后去往京师参加春试。
但李家村今年大旱,田地秋粮歉收,农户佃租田里粮食缴足地主的粮租后,已然无力上缴粮税。
面对如狼似虎的税吏,仗着自己秀才身份的辛濡林,当然要挺身而出,怒斥税吏,率众抗税,不出意外地被抓进了县衙大牢。
没有大堂县令问讯,没有审讯,辛濡林进大牢的当天,就被牢头挑断了脚筋,打折了双腿,更是棍鞭加身,一副要他老命的架势。
飚夺功名,只要发给太原府学政一纸公/文,他辛濡林就啥也没了。
无奈之下,辛濡林认命了,很痛快地画押认罪,承认自己挑动农户抗税,虽然被夺去了秀才籍册,也让自己能在大牢里苟延残喘活过了一个月。
李寻乌和李信安典卖了家里的财物,花钱去了大牢,看望之下,这才知道,辛濡林已经被下判流徒千里,冬至带枷上路;双腿已断,脚筋被挑,那是要命的路程啊。
没有银钱,不要指望差役慈悲,或许为了省事,他们会在半路上下了黑手,把一具尸体抛在荒野谁能找得到,只要上报流徒病死路上就行了。
绝望之下的辛濡林,趁着李寻乌探视,示意他去碎石堡石关屯,找那个百户西门萧夜;毕竟,萧夜派出张安林父子,远道赶赴李家村,给那两个失踪多年的李家小子的家属,送来了抚恤银,这一幕惊动了李家村,也被辛濡林看在了眼里。
果然,李寻乌离开不到十天,他就被牢头带着郎中,给医治了断腿,包扎好了伤口,还喝上了热乎乎的稀粥;今夜,终于出了满是腐臭味的大牢。
躺在马车里的辛濡林,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灵动地眨巴几下,缓缓闭上了眼帘;不消说,那个西门百户是花费了银钱,托了人情,自己才能死里逃生,人未及逢面,已经欠了天大的恩情了。
车厢外面说话声脚步声,渐渐远去,厢帘一挑,冷风当面而过;昏暗的灯笼高高举起,“辛秀才,下来洗漱一下,先在这里歇歇吧,”带着古怪腔调的话语,让辛濡林不由得张开眼睛,直接就看见了一个圆乎乎的脸蛋。
堡德斯送走了军官,带着护卫来到马车旁,笑着掀起车帘,但只是往里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掩鼻倒退;奈何,这是百户交代要仔细招待的客人,堡德斯不得不强打笑脸。
“敢问,先生贵姓,三省有伤在身无法见礼,还望见谅,”马车里,辛濡林轻声问道,不过是一句话,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了。
“呵呵,辛秀才,本人堡德斯,是富贵楼的主人,有人让我先安顿你几天,养好了精神,自有车辆送你去该去的地方,”堡德斯笑笑,“酒宴已经备好,还是给先生送到房间里吧,明天再来拜会,”
有了堡德斯的安排,两个大汉上前,小心地把辛濡林架出马车,送到一间暖和的房间;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宽大的木凳,旁边站着清秀的丫鬟。
坐在丫鬟旁边的,是镇里的大夫刘易,堡德斯特意把他请来给辛濡林检查伤势。
里间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素菜,小盆的肉菜汤,还有一碗稻米饭一壶汾酒,就等着辛濡林洗浴过后开吃了。
既来之则安之,辛濡林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堡德斯的安排,也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身灰袍的辛濡林,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吃了碗稀粥,喝过丫鬟熬制的药汤,坐在了木制轮椅上。
就连轮椅都能想到,恐怕这间富贵楼的主人,不是那么简单,手里端着茶杯,辛濡林看着窗外亮堂的阳光,这才发现,窗框上竟然是她从未见过的透明“琉璃”。
“去,请堡德斯先生来,就说我有事相问,”沉吟了好一会,辛濡林放下茶杯,清秀的脸上泛出一丝凝重;“是,”乖巧的丫鬟低身一福,脚步轻快地出了房间。
很快,在前面三楼会客厅的堡德斯,来到了辛濡林面前,寒暄两句,关切地问了他的伤势,顺便坐在了对面的木椅上。
“堡德斯先生,三省得人错爱,从大牢里救得一命,自是感激不尽,还望先生告知,救我性命的,可是那石关屯百户西门萧夜?”对于辛濡林的相问,堡德斯并不隐瞒。
“哈哈,秀才急智,能推断得出百户在后,不怪百户信里多加嘱托,要紧细着把你救出来,这三千两的纹银,看来真是没有白花,”伸出大拇指的堡德斯,很是赞赏地说道;就凭这份才情,要不是秀才断了双腿,脚筋废掉,他还真想留下此人给自己当管家。
没了秀才身份又如何,商人要的是有才的帮手,不是吟诗作赋的花架子。
当然,一个残疾人在明朝,想立足厅堂那是不可能的,官场就更别妄想了,没看乡试都要先预审仪态,长相歪斜的都不可能被举荐去考试的。这一点,辛濡林已经意识到了。
“那么,西门百户花费巨大,救我这个废人救出来,所为何意?”辛濡林眼里闪过颓废的无奈,轻声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百户应了别人请求,这才知道有你这个人,”交浅言深,堡德斯自不会多言,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安慰了辛濡林几句,拱手告辞离去。
休养了几天,堡德斯指派了一个军汉,推着辛濡林在富贵楼四处转悠,而辛濡林也喜欢到一楼茶楼里,要一碟糕点,加上一壶热茶,听来往客商聊天说笑;这一听,他都能听个大半天。
纷杂的消息,经过他抽丝剥茧地研判,不禁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百户军官,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能在草原上和蒙古鞑子拼杀,抢出一条商道,护送波斯货物到甘肃镇,还能在斤粮不产的石关屯立足,已经够胆量了,调任永和屯,被马贼偷袭一把火烧光了屯子,还敢直接丢了老庄屯,去老羊口建新屯子,胆气不可谓不盛。
“这个西门百户,把里外的人都得罪光了,处境看起来不妙啊,”辛濡林捏着盐水黄豆,小心地放在嘴里嚼着,把杯中的热茶一口饮下;要是他知晓萧夜和镇里指挥佥事蒋杰,是死对头的话,估计连去老羊口看看的念头都打消了。
在家乡,辛濡林被人称为鬼才,推理时局、趋吉避凶的眼光,精准无比,要不是在李家村一时热血冲头,他现在还是一个翩翩的英俊秀才;奈何,天意弄人,现在连走路都难了。
“也罢,信安和孝韧还在老羊口,我也乘了人家的恩情,还是去先看看再说吧,”摸着腿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辛濡林微微扭头,看了眼身旁站着的军汉,“咱们回去吧,早点歇息,”
石关屯,已经清醒过来的胡适彪,仰靠在炕上的软榻里,神色复杂地闭目不语。
炕前围着的亲卫,这些亲卫都是他在碎石堡里挑选出来的,按理说跟着他多年,应该不会有异心;但是,今天,他这只完好的眼睛,能看出他们几个变幻的表情。
“嗯,本官昏睡多久了?”好一会,胡适彪睁开眼睛,左右扭扭脖子,浑身酸痛难受,似乎生了锈一般。
“百户,你已经昏睡了十天了,是秦旗官和雷旗官他们,护着你从草原上返回来的,”站在火炕边的亲卫,低声禀报,“咱们的弟兄,死了十三个,还有两个在李郎中那里医治,”
“呵呵,就剩下你们五个了,”胡适彪脸色刷白地一笑,自嘲地咧咧嘴,“本官无能,倒是累得你们死伤惨重,”
“说吧,你们几个都进来了,外面连执哨的都没有,肯定是有事情,说出来,本官不会怪罪你们的,”摸摸右眼上包着的的白布,胡适彪凝声问道。
“百户,昨天王司吏送来了银钱,有咱们的饷银,还有啥的贴补,说是去了草原上的军士都有,”亲卫忐忑地说道,“我们没敢答应,银子还在那里呢,”
顺着亲卫的手指,胡适彪抬眼看去,房屋中间的桌子上,一个小巧的铁盒子,静静地摆在那里,很明显,里面装的是银票。
区区一个百户,给军士发饷要用银票了,真是不知道,他西门萧夜,得到了多大的利水,胡适彪心里不忿地暗骂一句,顺嘴问道,“有多少银子?”
“抚恤银一千两,一个月的饷银三百两,百户你的饷银五十两,贴补给了一千两,一共两千三百五十两,”亲卫小心翼翼地说道,“二十个弟兄上月的饷银都在这里了,”
“斯,”胡适彪闻言,倒吸口凉气,“好手笔,好胆量,好你个西门萧夜,难怪,难怪那些石关屯军户,视你为真正的百户,我老/胡不过是妆点门面而已,”
军户遇战事或者出军务,才有粮饷,平时要么佃租田地为生,要么凭着手艺混口饭吃,你西门萧夜,竟然直接就按月开出了饷银,真真是钱多烧的了。
不过细想想,这里地无半亩,如果萧夜按其他百户的做法,估计军户早就跑光了,就是匠户也难以留得住。
呆滞了好一会,胡适彪缓过神来,直接冷哼一声,“那西门百户还有话说吗?”天上不会掉馅饼,胡适彪自然不会被这笔银钱晃花了眼。
“有,西门百户说,战死弟兄们的牌位,会送进土地庙供奉,就让你先好好养伤,饷银照旧,军务上的事他暂时代为照应,”亲卫踌躇了一下,“我们几个,下午就要去练兵场操练,跟着小六子他们一起,”
“胡闹,老子还没死呢,”胡适彪顿时就怒了,区区一点的银子,你等就胳膊肘往外拐,真是气死我了。想到这里,胡适彪挥手就要去扇这个亲卫,这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包着厚厚的布条,上面还渗着暗红的血迹。
顿时,一股凉意从头而下,胡适彪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右手、脑袋、身上,剧痛难忍。
“百户,你不要生气,小的们不会离开你的,”亲卫含着眼泪,指天发誓道,其他的四个亲卫,也是纷纷发下毒誓。
“队长死在鞑子箭下,咱们的武力太弱了,不练好本事,哪里能给百户你报仇啊,”亲卫们跪在炕前,捣头连连。
胡适彪强压心里的怒火,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亲卫,“说,本官伤势如何,你们要报的哪门子的仇?”
“百户大人,你右手被鞑子射伤,小的们当时只顾着包扎伤口,没发现那箭矢上竟然有毒,回到石关屯,已然,已然晚了,”想想胡适彪打开布条后的右手掌,亲卫就是浑身的哆嗦,腐烂的肉块一碰就掉,哪里是手啊。
“西门百户派人紧急从甘肃镇请来刘大夫,也只能,也只能截掉百户大人的手掌,否则性命难保,”亲卫在胡适彪的逼视下,终于吐露了实情。
“还好,射伤百户眼睛的箭矢没带毒,否则刘大夫也是束手无策了,”
灰泥打制的火炕上,铺盖厚实,胡适彪却是浑身冰凉,久久无语,他这时才意识到,萧夜不是在夺自己的军权,而是在保护自己,保自己这百户的职位。
如果被千户所得知自己的伤情,恐怕自己的下场,就是要变回一个残废的军户了,身外之财,哪里能保得住呢。
“吁,”长叹一声,胡适彪瘫倒在软榻上,良久,酸涩地说道,“去吧,你们去吧,记得,西门百户待我等不薄,不得做忘恩负义之事,那些抚恤银交给各位弟兄的家属,”
此行往返,要不是萧夜手下的旗官,坚持走戈壁、沙漠,绕远道折返跋涉,恐怕就不会只是走那两处几十里的草原了,可笑自己还为此大发脾气,难怪人家连理都不理自己;鞑子骑兵简直成了疯狗,粘住了甩都甩不掉。
“百户,”胡适彪沮丧的吩咐,让亲卫们泪如雨下,哽咽着彭彭叩首,拜别这个跟随已久的上司,哪怕为了给百户报仇,他们也必须离开了。
从今而后,胡适彪会有家眷照应,也算是在石关屯安然度日了。
不过,这些亲卫没有离开石关屯,他们的家属,以及战死弟兄的家属,会有黄富贵派人送到老羊口石堡;今后,他们和碎石堡的关系,会越来越疏远。
而居住在石关屯里的军户们,还有田家商铺,要转移到老羊口石堡,那里的地势安全得多;顺势而为的,是那些苍蝇一样的小商贩,今后不会被允许上山了。
当辛濡林坐着马车,在被抬出大牢的第十天,开始赶往老羊口时,老羊口火墩外,工地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有着水伞的支持,大量的黄灰泥成袋堆成了小山,就地还有砂石可以筛选;一块块灌制好的四方石块,晾干凝固后,被长长的叼杆吊起,放进了挖好的地基里。
这个一里长宽的四方屯堡,萧夜打算把它设为一个平民石堡,里面主要居住军户、匠户、猎户,以及那些农户,甚至王青的押运队也在这里常住;军士则主要集中在石关屯操练,那里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事要地了。
除了每年的节气,允许自己的军户们到土地庙上香、拜祭,其他时间,萧夜是不许外人进入了。
石堡里建筑的石屋全部用灰泥修建,上下两层,按照每家两间一院的格式,在石堡里整齐布置,王大力已经算过了,石堡建成,里面居住三百户足够,多了可就拥挤了。
人多力量大,老羊口屯堡修筑的速度,使得工地上一天一个样。
石堡高不过一丈五,周长不超四里,是为惯常循例,但是没有哪家的屯子,屯墙会全部用灰泥打制;这石堡建筑用灰泥巨费,萧夜不吭声,其他的人也全当看不见,又没花自己一文钱。
最关键的,是屯堡里除了旗队军士,还有后备军士值守,对外称役丁,他们拿着一半的饷银,不但负责看管堡墙警戒,还要负责水伞的看护,仓库的守备,闲暇时可以去磨坊干活挣钱;这些役丁也是萧夜今后的兵源。
自然,屯堡里小型的市坊必须有,押运队维护的磨坊,就在北堡门附近,这里将来大批的劳力汇集,得到的工钱可是能养家糊口的。
这些谋划,不是萧夜想出来的,而是李寻乌给出的建议;和李寻乌喝了几次酸茶后,萧夜果断地把这个屯堡的日常管理,交给了李寻乌,马贵辅助,王大力在旁监管。
毕竟,目不识丁的王大力,还要管好采石场那里的磨坊,他的精力实在有限。
没有身份,以后去千户所报备一个总旗官,萧夜还是舍得的。
老羊口屯堡修筑速度很快,日夜不停的工匠们,把一块块灰泥石块像垒积木一样,拌上灰泥浆重叠垒砌,一个南北双门的石堡,雏形渐成。
北堡门是留给工匠们运送砂石原料的,南堡门就成了人们进出的主要通道,对面有火墩居高临下监护,安全上不会出问题。
黄德山的眼光很敏锐,老羊口屯堡还未建成,他就找到李寻乌,打招呼在堡外的荒地里,围起了一处空地,一车车的石炭拉了过来囤积,将来卖给堡里的住户,他是占了地利之便了。
有了他的示范,田房俊和王家执事也从工坊区跑了过来,在靠近去往大道的岔路口,修起了灰泥石屋,准备建商铺、酒楼,这老羊口屯堡的人口,眼看着增多,他们岂能不见缝插针。
对于那些附近的荒地,萧夜没有去理会,只要商家能种下黄连树,建起多少房屋他也不管,热闹了才会吸引更多的流民过来。
和他想法不谋而合的三个商家,已经在甘肃镇里开始招收做工的流民了。
十一月中旬,寒风渐起,一辆马车从大道上缓缓而来,和马车擦肩而过的,是四匹快马,秦石头带着一个手下,一人双马,匆匆向甘肃镇疾驰。
自从月中,受富贵楼委托的田家商队,给石关屯送来了两车队的粮食、矿料后,萧夜得到副千户田广林密信,今后,去往石关屯的商队,携带的货物其他的无碍,但是铁料、铜料、硝石硫磺绝对不允许出现,否则严惩不怠,这是官府私下里的通告。
石关屯虽然划归碎石堡管辖,但还是在鞑子的势力范围里,借口很好找。
明为杜绝蒙古鞑子获得军需物资,实则是要断绝萧夜的灰泥生意,不为别的,萧夜手下的军户,数量渐渐增加,依靠那两个石磨的出产过活,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从练兵场回来的萧夜,拿到密信后,思量了一会,派亲卫找来了秦石头,“去,找机会把蒋杰给本官干掉,不要暴漏痕迹,”
要说这事里面没有蒋杰的手脚,萧夜还真不信了,自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妾,到现在还在屋里养伤呢。尤其是梅儿脸上长长的疤痕,让他心如刀绞。
岳父大人交代的不许他违律带兵入边墙,那就派猎人队去,也算是不违自己的承诺。
甘肃镇秋操在即,就算是蒋杰再懒,也得露面应付一下,加上秦石头拿的是毛瑟步枪,如果找不到机会干掉这个对头,那就得去黄汉祥的白龙湖松松筋骨了。
辛濡林的马车到了老羊口火墩,自有赶车的军汉找到警戒的军士,别的不说,一亮脖子上的铁牌,就知道是自己人,“甘肃镇李家村辛秀才,要见百户大人,”
刚巧,萧夜骑马到了火墩,正在二楼房间里,和自己的妻妾说话,见小六子上来,“小六子,有事?”
“百户大人,外面有一个辛秀才,他要见大人,”小六子一脸不善地说道,刚才他让马车里的秀才出来,人家连理都不理,可是让他气得够呛。
“辛秀才?”萧夜眉头一皱,随即松开了,哈哈一声大笑,“又是一个读书人来了,小六子,你可不要怠慢了本官的客人,”
见夫君有事,坐在软椅上的梅儿,抿嘴笑道,“萧哥儿,你忙你的,我还有账目要看,莉娜也要学学才是,”两鬓垂着长长青丝的梅儿,和旁边的莉娜一样,经过了那样的生死经历,悄然成熟了很多。
“是啊夫君,你忙你的,晚上过来陪我们就好了,”胳膊上夹板已经拆掉的莉娜,笑嘻嘻地说道,“我和姐姐好久没有和你亲热了,”此话一出,梅儿顿时脸颊通红,萧夜也被惊得目瞪口呆;站在门口的小六子,已经窜出去下楼了。
“你个死妮子,想死啊,”梅儿丢下手里的毛笔,挥小手拍打着莉娜,两女闹成了一团。
萧夜傻呵呵地看着眼前的嬉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伤势已然复原的两女,又有了精神,他心里的愧疚就少了很多。
心情不错的萧夜,来到火墩外,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辛濡林,这才恍然,原来,他是上不得火墩,不是借故矫情,那就好说了。
坐在轮椅上看着工地上热闹的人群,辛濡林看得很入神,萧夜没有打搅他,摆手让军汉退下,自己上前扶着轮椅后背,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繁忙的场面。
黑大个李山一身土黄色野战制服,身上背着火/枪,宽厚的牛皮带扎在腰里,上面挂着狩猎刀、短火/枪,脚蹬一双软皮靴,就在不远处的高地上,和左石他们负责警戒;这里有百户在火墩里,队长负责近身护卫,他们只是监视外围。
半个多月没见,李山憔悴的脸上有了神采,接连不断的演练,身子骨更加强壮,就是说话的气势也足了。
更为让辛濡林吃惊的是,一向说话小声和气的李信安,在工地上拿着账薄,跟在王大力身旁,两人不时地指点着工地的堡墙,大声地议论着。
“看起来,李子和信安过的不错,比起在村里好多了,就是没看见孝韧在哪?”嘴里自语的辛濡林,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忙碌的人们,虽然体力有强弱,但那股子说不出的精神气,让他们各尽其事,都在为修筑石堡前后奔碌。
“孝韧?他现在可是大忙人,看时辰还在工坊区那里,找黄家执事讨要铁条呢,”身后,传来清澈响亮的声音,辛濡林回头,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箭眉琼鼻的年轻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个和自己年纪一般的高个子,身上穿着土黄色的衣服,上下两截,看着很是扎眼;不过,已经看到李山装扮的辛濡林,自不会惊讶,“是西门百户当面吧,书生辛濡林,见过百户大人,”
“哦,一眼就能猜到是本官,眼力不错,”萧夜笑着上前,半蹲在辛濡林轮椅旁,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工地,“本官正是西门萧夜,辛秀才你可算是来了,”
“秀才?百户说笑了,三省已经被夺了功名,不过一介布衣而已,”辛濡林苦涩地抿抿嘴,伸手一指,“和百户想比,大庇天下之智者,恐怕唯有你石道了,”
满是伤痕的手背上,交错的血痂,让萧夜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一个瘦弱的书生,重伤未愈,竟然能如此镇定自若,何况,他脚筋已断,双腿折断,治愈也是行走艰难了。
“不敢,萧夜只是在尽人事,能来投靠我的百姓军户,是在家里活不下去的,给他们一块栖身地,吃上一碗饱饭,仅此而已,”萧夜肃然起身,沉声应道,“而且,他们入了军户,就是我的弟兄了,”
不说李山那个汉子,一手的拳术就连小六子也眼热,学起火/枪来得心应手,是个当旗官的料;就说李信安的到来,清理了永和屯的糊涂账,也让梅儿不再为难,给王大力多大的帮助,足以让萧夜对读书人仰慕不已。
哦,就是李寻乌那个臭脾气,认理不认人,萧夜只能捏鼻子忍了,有本事的人或许都有点性格吧。
“百户说的对啊,一块栖身地,一碗饱饭,百姓只要这么多,但还是得不到,”辛濡林苦笑道,“说句公道话的下场,就如同我这般,成了废人,”
“不会,哪里是废人,我这里缺的就是读书人,哦,濡林兄可有表字?”萧夜侧脸看着有些颓废的辛濡林,“西门萧夜,字石道,”
如此直白的问话,辛濡林还难以适应,强笑着拱手说道,“书生表字三省,一日三省吾身之意,”
“读书人的学问,就是高深,以后还的多多请教,”说完,萧夜起身,推动轮椅,“走,咱们去伙房那里,看看饭食准备如何?”
萧夜推着辛濡林在前,军汉和小六子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跟在了后面。
石堡西面空地上,十几个军户婆娘正在忙着做饭,一字排开的大灶,十口大铁锅里,热气腾腾的麦粥;成筐的大饼,还有煮的稀烂的牛羊肉,香气扑鼻。
“百户来了,”婆娘们见多了萧夜,自是不会拘束,敞着嗓门招呼一声,接着干自己的事情了。
辰时即食时,得做好朝食,午时、日夕两顿饭也耽搁不得,百户定下的规矩,她们如果耽误了这近四百人的饭食,那王司吏肯定要扣工钱了。
匠人们循着火墩里水井的方位,在屯堡里打了两眼水井,现在工地上吃水已然不缺。
两碗麦饭,上面堆着油汪汪的肉块,萧夜端了一碗,辛濡林手上也被塞了一碗,“来,尝尝咱永和屯的饭食,”拿着草枝折的筷子,萧夜冲着辛濡林一乐,蹲在他旁边就大口吃了起来。
“呵呵,好一个不拘小节,那我也尝尝,”萧夜平易的心态,让辛濡林也开怀一笑,拿着粗糙的筷子,大口地巴拉起麦饭;热饭肉块,吃的他眼角热泪直淌,唏嘘不已。
晚上,工地旁的营房帐篷里,呼噜声此起彼伏,周围除了戒备的军士,就剩下那四堆炙热的篝火在比比啵啵地燃烧。
火墩二楼房间里,隔壁梅儿莉娜已经休息了,萧夜和辛濡林坐在木桌前,一壶麦酒两个小菜,烛光下小声地说着话。
面对前来投靠的辛濡林内,萧夜并不知道他只是先来看看,而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一个残疾人带着轮椅远道而来,既然来了,那就不用走了。
萧夜酒量奇差,加上这个辛濡林蛮和眼缘,一杯麦酒下肚,自然话匣子就打开了;趁着微醺的酒意,萧夜除了那神奇的石磨未提,其他的事物,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出来。
一个年轻的百户,心里能藏事这么久,已经是定力很高了,遇到倾吐的机会,自然是话说不尽不算完;他是说的痛快了,但是辛濡林越听越惊心,越听脸上苦涩的笑意越浓郁。
这般看来,自己是走不了了,就算是要走,人家能让自己走多远,能走到碎石堡吗?暗自悲叹的辛濡林,在心里大骂自己就让一碗麦饭给收买了不说,还要搭上自己的三个兄弟。
哦,想起那三个傻兄弟,辛濡林自然就想起了李家村的乡亲,这下,他连侥幸的心思都没了。
甘肃镇里三个税吏全家三十几口人,一夜之间踪影皆无,还能是谁干的,富贵楼背后的主家呗。
经历了牢狱之灾,又在富贵楼休养的辛濡林,现在算是明白了,萧夜和波斯人交情匪浅,难怪会一口气灭掉三家满门,狠辣至斯。
壶中酒喝完,萧夜自去里屋休息了,辛濡林独自坐在灯烛下,叨着盘子里的剩菜,慢慢地嚼着,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百户的智囊,得给他维护周全了再说其他。
第二天一早,萧夜神清气爽地下了二楼,跑到水井旁打水洗漱,火墩里的军户除了在平台上警戒的军士,其他军士、家属,已经去工地上帮忙了,每天二十文铜子加上三餐免费,不去就是傻子了。
就连其他百户辖下的火墩,军士家属也远远地赶来了,工地上的人流在不断地增加。
找了在一楼休息的辛濡林,两人吃过早饭,辛濡林上了马车,萧夜骑马陪着向石关屯而去。
石关屯山下,辛濡林从车厢窗户看向那残垣石关,“石道,为何不在石关建关隘,你这里可是有黄灰泥,”
“鞑子敢来,本官权当练兵,其他百户敢来,让鞑子拿他们练兵,关隘最好建在心里,而不是脚下,”战马上的萧夜,笑呵呵地答道,阳光下,白净的牙齿在辛濡林看来,很是阴森。
“此人,或许可以辅助,”放下布帘,辛濡林靠在榻上,瞅瞅自己的伤退,黯然无语。如果萧夜是个巡察使一类的官吏,或许辛濡林会心甘情愿地陪伺在侧,但一个百户,哎。
正德时明边军军八十多万,火器占全军战力近半,萧夜手里军士满打满算,坦白了说也不过四百多人,要说辛濡林会看进眼里,那是假的。
石关屯,现在清静了许多,随着军户们先后搬离,人气看着弱了许多,只有采石场那里的匠人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每日采石、敲成小块,搬运到磨坊投入石磨,换取着每月的工钱。
随着家属要搬迁至老羊口屯堡,这里的匠人也会离开一部分,但剩下的人就会转为役丁,拿着粮饷、工钱,和老羊口屯堡一样,作为萧夜的预备兵力。
屯里杨天受的私塾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和远处练兵场上隐隐的火/枪声,让辛濡林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空,如此矛盾的情景,自己此生难见。
胡适彪受伤回来,杨天受就搬到了私塾那边,现在屯里的空房子不少,而萧夜势必要在这里有办公的地点,废掉的百户所再次启用。
小院里,萧夜和辛濡林坐在石凳上,亲卫端来茶水,两人默默地喝着茶,良久,辛濡林放下了茶杯,“百户,目前你面对的局势,已然危在旦夕了,”
“冬至将近,蒙古鞑子入侵就在眼前,他们在这里吃了亏,又是他们的地盘边缘,不会放过咽喉里的横刺,马道石堡是为门户,需严加戒备。”
“富贵楼生意兴隆,势必有人要伸手摄取,不可不防,免得祸及百户,”
“甘肃镇暗地里不许军资到此,碎石堡千户所不闻不问,就是要等着你和鞑子拼个两败俱伤后,渔翁之利可得,”
“蒋杰、马贼不会放过暗算你的机会,咋算你都是个败落之局,”
“石关屯没有打制兵器的工坊,全部仰仗外来,虽然可免于外人窥探,但一旦武器消耗过大,军士就剩下血肉之躯了,”
“百户你关外藏兵,但兵力依旧单薄,根本经不起消耗,青壮人口还是太少了,但多了粮食又是软肋,一挨被卡断了粮食买卖,石关屯指日颓败,”
“护送波斯人货物得佣金甚至火器,本无可厚非,但一则伤损兵力,二则波斯人不会一直雇佣你的军士,一旦事情有变,那火器的消耗巨大,银钱从何而来?”
“听闻百户你早先用人口和波斯人交换货物,虽然传言不实,但要想坏石道你的名声,别人轻而易举,”
这里没有外人,辛濡林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分析着,萧夜的弱点一目了然,这也是碎石堡不搭理他的原因。
说到底,还是没有一个可靠的根基,那一切都是建在沙滩上的,经不起风雨飘摇。
萧夜听着辛濡林的话,轻轻地点着头,神情肃穆,别人的话他都能听进去,尤其是不好听的话,他更为注意;忠言逆耳利于行,父亲早前的教导,不敢忘却。
就在这时,院门口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青袍的书生,摇着纸扇踱步进来,虽然他走的尽量平稳,但辛濡林一眼就看出来,来人的腿脚并不利索。
我的天,难道西门百户就喜欢找腿脚不利索的书生?辛濡林闷闷地想着,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凝目看去,正好和来人视线砰然相撞。
就凭外面的亲卫,放任来人自行进入的态度,辛濡林就知道,来者在石关屯,身份恐怕不一般。
“百户,你回来了,”青袍书生拱手一礼,见萧夜神色不错,遂转脸看看新濡林,“这位仁兄,想来就是百户口中的辛秀才吧,本人王梓良,表字柳仁,”
“呵呵,柳仁兄,”辛濡林拱手施礼,歉然道,“有伤在身不便起身,辛三省失礼了,”
“无妨、无妨,大家是自己人,何来的失礼一说,”王梓良犀利的眼睛,在辛濡林手上扫过,轻笑道,“这屯里有李郎中在,等会让他来给你瞧瞧,”
“对了,是这回事,我咋滴给忘了,”萧夜懊恼地一拍脑门,“临来时梅儿还交代了,我这一说话就忘了,该打,该打,”
见萧夜起身就要招呼亲卫,辛濡林心里一暖,赶忙摆手,“百户不急,先说完话,李郎中又跑不了,晚点不碍事,”
但萧夜还是站起来,叫来亲卫,去请李慕辰。
王梓良坐下,纸扇在手心里轻轻敲着,见百户坐下,琢磨了一下,“适才在门口,听到三省兄最后几句,柳仁拜服,不过,柳仁还�
��补充一下百户的意思,”
“首先,震慑宵小,百户已经安排人去做了,不出十天,蒋杰的性命自是难保,”
“其次,波斯人距离石关遥远,但货物充足,石关外草原上的弟兄们,押运货物不会停止,何况,百户的小妾莉娜,可是波斯人村长的孙女,”
简单的两句话,道出了萧夜的优势,就算是和鞑子攻防失利,但波斯人的信任犹在,那败了一次又有何妨。
如此强硬的态度,虽然不是萧夜亲口说出,但作为萧夜心腹的王梓良,他说的就代表了百户的态度,辛濡林心知肚明。
“目前咱们的军务,是协助百户处理杂事,消除隐患,百户集全力应对鞑子的入侵,或许,他们已经开始集结了,”王梓良不轻不重的强调,让辛濡林悚然惊醒。
是啊,这里是石关屯,一切以军务为重,其他的都得往后靠,“多谢柳仁兄指点,三省莽撞了,”辛濡林郑重地叉手施礼,换来的是王梓良善意的笑脸,两人,今后都是西门百户的辅佐幕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