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高仙芝才下令接收俘虏。
郭晞勒马停驻在河边,看着一队队惨不忍睹的大食俘虏从身边走过,脸上木然。
“中郎将,此战头功非您莫属啊!”曹朗兴冲冲的跑来,拱手道喜。
郭晞轻轻摇头:“我们是圣上亲军,此次也是秘密出征,若从全局着眼,此战之功还是尽数落在安西军头上为妥。其实说起论功行赏,圣上和朝堂自有定夺,无须我等费心。曹参军,你我辈大胜之余高兴是常理,但切不可贪功计较才好。”
曹朗一怔,随即明白了郭晞所指,惭愧低头应是。
其间道理本不用郭晞来提醒,曹朗也并非蠢人,只是大胜之后有些得意忘形了。安西军才是常驻西域的军队,若怛罗斯之战的胜利尽往健羽卫身上吹嘘,对安西军的声威和西域的威慑都会不利。如果说安西军全是靠了一支禁卫亲军出手相助才打赢了这一仗,西域诸胡难免不会东猜西想,是不是没了天子亲军相助,安西军就不会打仗了?如此一来,叫安西军如何在西域立威?
郭晞见曹朗面带愧色,温颜岔开话题:“不管怎么样,此役战果辉煌,总是大快人心。”
曹朗恢复了笑容:“是啊,就是杀得好像有点多了。”
“不杀也不行,敌军数倍于我,总不可能全数俘虏后押往长安,就算中途不出差错,吃饭都难以解决。”
“也对。”曹朗回头望望血红的河水,还是觉得渗得慌,扭过身轻轻抚摸胯下爱骑的鬃毛,“真没想到,二十多万人的大决战,一天内就分出了胜负。高公可以安心了,此战之后,西域起码得保二十年平静。明日全军就可以放心休整了,想想都舒坦。”
郭晞看着曹朗一脸轻松的表情,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这些天大伙都累了,就让他们松快松快吧。只是子吟,你今日并未如约归来,此刻你和弟兄们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将军,高帅请您过去议事。”一声简短有力的通报打断了郭晞的思绪。
“唔,知道了。”
“此役毙敌九万,俘敌三万余,溃逃者不计其数,实乃我大唐数十年来第一大捷!恭喜高公,贺喜高公!”张济方脸涨得通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恭喜高公!贺喜高公!”一众将领抱拳行礼,同声大贺,拔汗那国的阿了谨没与葛逻禄部的谋落乞力也赫然在列。
“呵呵呵呵!不必不必。”高仙芝拈须大笑,良久摆手道,“过了过了,此役幸得诸位指挥得当、奋勇杀敌,高某不敢专美于前。我大唐恩威施于八荒四野,小小大食不自量力,当有此败。诸位之功绩,高某自会一一列明,上奏于圣上。”
“不过,”高仙芝话锋一转,脸色变得严肃了许多,“眼下还远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此战我军虽大获全胜,但敌军尚有数万之众屯守于白水城一线。若就此不闻不问,我等今日之努力将付之东流!斩草要除根,敌人近在咫尺的活着,高某便难以入睡!诸位以为如何啊?”
“趁胜追击,全歼敌寇!”张济等人齐声大吼。
“好!”高仙芝豪气干云的将大手一挥,“诸将听令!”
“国舅公?”
“在!”
“请率贵部进驻怛罗斯城,仔细搜查城内,大食人说不定留下了奸细,或许也有来不及逃离的,要好好整肃一番,尤其要看管好粮草辎重!”
阿了谨没恭敬的低头:“是,在下遵命。”
“李嗣业!”
“末将在!”
“你率疏勒部、焉耆部在城下就地休整,看管俘虏,随时候命!”
“是!”
“段秀实!”
“在!”
“龟兹部、于阗部由你统一指挥,即刻整军出发、追击白水城之残敌,务必全歼敌军!”
“是!”
“谋落叶护?”高仙芝忽然一改面容,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友善的看了谋落乞力。
谋落乞力心中一凛:“属下在。”
“今日我军得以大胜,贵部着实出力不小,该记头功。不过此刻余敌未清,还望叶护大人再接再厉,一鼓作气的配合好,您看……”
谋落乞力一张脸上写满了感激:“高帅过奖了,葛逻禄上下将士,唯高帅命是从!”
“好好,既然叶护大人有此雄心,高某便请贵部协助段将军,共同追击围歼白水城之敌,如何?”
谋落乞力两颊一阵抽搐,心里暗骂高仙芝过河拆桥,这是摆明了要自己打冲锋当肉盾啊,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下遵命!敝部定当竭尽所能,不胜不归!”
“好!”高仙芝满意的点点头,“事不宜迟,诸位这就各自行事去吧。希烈,你留下。”
“高公,为何不指派健羽卫任务?”郭晞见众人走出帅帐,马上迫不及待的发问了。
高仙芝一改方才志得意满的得意状,神情严肃:“希烈,健羽卫的身份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刚才很多话不方便说。现在你不要问那么多,马上集结你所有人马,立即西进!不用理会白水城,大食人大势已去,就算碰到了也不要恋战!”
郭晞颇有些意外:“您是说……?”
“对!”高仙芝重重的点头,“接应杨青!虽然还来不及问俘虏,但从刚才大食人明明战局不利也要拼死决战、誓死不退的劲头看,子吟恐怕已成功得手,他如今的情势必凶险无比,必须速速接应。”
“是,末将遵命!”
阿拉伯帝国作为横行中亚数百年的超级帝国不是没有原因的,起码他们的士兵因为牢固的宗教信仰显得十分的忠诚和坚韧,所以齐雅德能够在混乱中依靠阿普杜拉召集的千余残兵,奋力杀退拔汗那军的堵截,仓惶北撤。
阿拉伯马也确实是世界上最好的战马,即使受了惊吓,即使狼狈的落水,即使很多已身负箭伤,可还是有很多战马顽强的站立,和主人们一起冲上河岸,冲出生死线。
齐雅德摩挲着爱骑的颈脖,双目无神回望,松松垮垮的一队残兵败将跟在自己身后,这与一月前意气风发的差别何其之大!
“荷马里……温哈古尔……穆罕默德……都没有消息?”
“……都没有。”阿普杜拉声音低沉,按住右胸的左手微微颤抖,那里中了一箭,他刚才狠心拔了出来,现在后劲上来了,疼得他直抽抽。
“都……死了?”齐雅德像个失忆的老人般喃喃,“就像温古尔,死在**的乱箭之下?”
在上岸的一刹那,温古尔爆发出了最后的恐怖战力,身中十多箭、被长枪扎了四个血洞,兀自如一尊天神般不倒,硬是吓退了周围十数丈的拔汗那士兵,掩护了齐雅德的撤退。
“阿普杜拉,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死掉?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阿普杜拉吃惊的看着自己主帅:“大将军,您不能……”
齐雅德僵硬的摇摇头,眼睛根本没有聚焦:“我现在不能死……要死也得死在阿布大人面前……我手下还有一千多士兵,我要把他们还给阿布大人……”
高仙芝目送郭晞背影离去,皱眉叹了一口气:“幸亏是打赢了……”
张济缓步上前道:“高公,您说那杨青会不会……?”
“只能听天由命了,若真有什么不测……希望大胜之余,圣上能隐忍不发吧。”高仙芝发出一声苦笑,“这次若不是健羽卫和他们的火器,还当真胜负难料,希望老天保佑吧!”
张济心情颇为沉重,与杨青交往时间不长,但他也十分欣赏这个年纪轻轻的侍郎二公子,听说火器就是他捣鼓出来的,如此年少有为的青年将领,别被老天妒忌才好。高公说得对,今日若不是有火器神助,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哪会有毙敌九万、俘敌三万余的辉煌……
“对了高公,”张济忽然想起一事,“您看这俘虏是不是有点多?三万多人要吃要喝要看管的……就算日后献俘,送到长安也是上万里路……”
“唔……确实棘手。”高仙芝负手踱了两圈,“远济,俘虏里面有多少大食人?”
“不多,两千不到。”
“就这么点?”高仙芝立马拿定了主意,“那行,仔细盘问清楚,九姓诸胡里的大鱼不能放跑了,其余的虾兵蟹将兵器马匹缴了,每人发三天干粮,让他们都滚蛋!咱留下两千来人就够了。”
“啊?”张济大吃一惊,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高仙芝吗?去年灭石国,高仙芝破城后下令屠城一日,掳掠烧抢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怛罗斯之战的起因也跟这有直接关系——石国王子塔拉立丹不忿父王被杀、国都被毁,向大食请援。以高仙芝睚眦必报的脾气,这次属于对方主动挑衅,哪有让俘虏生还的道理?张济原以为高仙芝会下令杀掉一批俘虏,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条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