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是皇后寝宫,打开这道门,会是什么?”他微笑发问。
“难道就是出口?可是,并无解锁之处。”璇玑发愁地道。
“我想这道门外,就是龙口,当有一条出路。”丹心抚摸仙山云海,有金色龙鳞在云气中耀目隐现,他伸手过去,按住一片,“此龙藏在云中,只要神龙首尾两全,就有出路。”
丹心手指疾移,在金门玉璧的最下方,不起眼地缺了一角。他的手停在其上的碧玉正中,轻轻一推,那块碧玉竟往下移动过去。
长生与璇玑目瞪口呆,看似完整无缺的宝玉,居然是拼贴而成!两人贴近了凝视,玉器间细小的断痕,巧妙地被各种纹路色泽遮掩,浑然天生。丹心两手如飞,迅捷地移动玉璧,但见仙山海波如神仙再造,一挥手,就是别样光景,焕然一新。
神龙终于慢慢显形。金虬浩如山河,扑石击浪,峥嵘地于云端露出爪牙。仙山上众仙惊奔,乌云压顶,草木瑟缩。丹心填上最后一块,神龙点睛亮眸,蓦地有一道金光自龙眼中射出,直射地上一角。
丹心呼出一口气,搬开那块地砖,下面有一处暗格,镶着一个金环。他用力一拉,金门沉沉一响,缓缓移开一道缝隙。
一阵寒风袭至,三人涌到门前,望见眼前场景,觉得古怪之极。
谁能想到金玉门后会是荒冷的山体?一片凹凸不平的山石空地展现眼前,光秃秃毫无雕饰,还原金矿本来面目,只有一个奇怪的洞穴赫然列于其中。洞穴内仅可容数人,凿錾痕迹粗糙散乱,仿佛挖掘到半途停了工,地上凌乱落了几件细软。
黄金宫的深处,龙口重地,为何会如此?
“这是绝路!”璇玑跌跌撞撞跑到洞穴前,看了一眼,失望地道,“没有路。”
三人沉寂下来,不知何处而来的幽风,像寂寞的魂灵缠绕不去。繁华落尽的悲凉,机关算尽的不甘,裹住了丹心的自信,让他哑然无语。他一个人站在洞穴中,反复地推算。
“不会是绝路,不会。”他顿挫的语声里,依然怀有不灭的期望。天地熔炉,天地一体,不会是一个死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此处的方位,是龙口不假,一泻而出,将去到何处?
丹心没想到,他们会困在终点。在这山腹金宫,看不到岁月的流逝,所有苍老荒芜掩藏在金玉不朽的皮囊下,至贵至美,却也令人枯寂生厌。三人猜测外间日落月升,大地无声,有一种生在深坑墓地的彷徨。
璇玑咬牙没有哭泣,丹心尚没有放弃,她不想示弱,不想被看轻。长生也不惊慌,挑了当年在北荒的趣事说给她听,两人都没有催促丹心。
丹心找得累了,与两人回寝宫围坐。金丝楠木的圈椅上,垫了织金坐褥,一边置了铜鎏金掐丝珐琅镶玉方鼎,鼎上绘了巫师癫狂起舞,祭祀龙神的景象。世人妄求不死却不得,长生不老也好,千秋霸业也罢,到头来一场空,只有黄金不腐,冷望人间。
三人出神看了半晌,嗟叹不已。
“今次我能出去,就乖乖回家,再不胡闹。”璇玑想起父母盼望的容颜,忍不住心下一酸,见丹心神思恍惚,就问,“你呢?还会去苍尧么?”
丹心精神一振,凝视寝宫的陈设,说道:“我既学了阿焉尼炼金法,自当把它流传于世,千姿有倾国的财富,正合我炼器试手。”
“在你眼中,炼器之术比起黄金,珍贵得多。”璇玑似是惋惜似是赞叹,他不贪权势财富,才是男子汉所为。
“鱼和熊掌,也可兼得。”丹心慧黠一笑,卸下身上的青布包袱,捧出一卷书来。璇玑定睛看去,竟是薄如蝉翼的金箔打造,灿然写满阿焉尼语。长生失笑道:“这是在书斋找到的?你手脚真快!”
“一两金可得三千七百张金箔,你猜这一卷书,有多少页?”
璇玑想了想道:“这卷书约厚一寸,莫非有上万页?”
丹心摇头,“二十万张金箔,才能集成一寸。”
璇玑与长生震惊起身,围拢来看,舍不得翻弄拨动,生怕酿成大憾。
“我中原造金箔,须用产自苏杭的乌金纸,包扁金而入,百层一束,用打金椎捶至寸许,停一日,易纸添灰,捶至四寸宽方成。但阿焉尼没有乌金纸,用的是羊皮,竟也能炼出如此金箔。”
“这等轻薄,又如何刻字?”长生问道。
丹心苦笑沉吟:“我也想找出其中奥妙。金矿易得,技法难求,如无登峰巧技,织金峰不过是一座矿山。金子挖尽,也就荒废了。有巧匠妙手偷天,通天城黄金宫才成了人间盛景。”他依依摩挲金页,娓娓说道,“这部阿焉尼大典,通录皇朝三代以来的历史与著述,我能读懂的不多,说不定里面就有金箔刻字之法,只好偷回去请老爹通译出来,公诸于世。”
璇玑扑哧一笑:“你有这等心思,阿焉尼大帝在天之灵,会宁愿你多偷点书,把他们的盛名传扬出去。”
长生摸了摸书封,不舍地道:“可惜我看不懂,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易容的书,唉,空入宝山……”
丹心笑道:“易容这等奇艺,都是口口相传,秘不授人,北荒这等地方,哪里会有典籍流传?还是请你师父写一部罢!”
长生释然道:“不错,除了我家少爷,别人没这能耐。”丹心见他夸口,动了胜负心,傲然说道:“不等紫颜写出来,我会先他一步,融南北炼金法于一炉,为千姿称帝铸九鼎,定北荒盛世天下。”
长生微笑,“这样也好,少爷最爱收集器物,回头你不妨多炼些把玩小件,容我为少爷求一些。”
丹心瞪眼看他,自知一时意气,落了窠臼,笑了摇头,说道:“好,炼器不难,不过求来的算不得本事。出去我便把这出神入化的炼金技传你,你既要送人,自己炼制最有诚意。”
长生登时呆住,璇玑吃吃偷笑。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捱了多久,终究耐不住困倦,各寻了一张绣床和衣睡了。丹心双目虽闭,心却无法入眠,想着是他太过自信,才把长生和璇玑拖入到这绝境。
炼器师,若身在器中,如何炼之?不识庐山真面目,他身在山中,不过比山石多口气,曾经的狂妄曾经的不屑,都无法使他慧眼如炬,看透个中真假。
一叶障目,他被遮住的,是什么?
丹心不由重新审视他的一生。出身炼器世家,钟鼎玉食,少小成名,一路康庄大道走惯了,不知何为失败。于是他轻视唾手可得的一切,自觉玩乐亦非小道,可以孜孜求之。都说人外有人,他却不以为然,只觉炼器一道不过尔尔,无非求精求细。
如今到了通天城,见到通天城这浩然壮丽的景象,才知道大匠在出神入化的手艺之外,尚有睥睨天下的雄心豪情。他以前从不曾眺望这样的高处,此刻徜徉其中,有如鱼得水的快活。是了,炼器于他,是铭刻在心底的文身,褪不去,洗不掉,烙印终身。他仿佛回到呀呀学语时,惊奇拨弄父亲珍藏的器具,玩上终日也毫无厌倦。
他的心静如止水,如果丹眉在此,当可看破虚妄,寻到冥冥中的生机。
他心中一定,将织金峰刻印在脑海中,沉沉睡去。
转醒时腹如蛙鸣,咕咕作响,璇玑在锦帐外听见,轻声唤他:“我还有五珍糕,你要吃么?”丹心跃下床去,含笑道:“吃,今日必能出去。”璇玑愁眉略舒,点头道:“嗯,至不济你我原路而返,就算和西域人打一架,胜过饿死。”
“出路必在那个洞穴里。阿焉尼皇族没有任何尸骨留下,那里如此蹊跷,肯定有我们尚未发觉的线索。吃饱了再去瞧瞧。”
长生早早过来候着,闻言笑道:“是,天无绝人之路,皇帝皇后的寝宫想来都通向那个洞穴,我们三人一起去,一寸寸摸过去就是了。”
璇玑踢着龙凤床脚,紫檀木坚硬,磕得她生疼,她愤愤地道:“你说阿焉尼的皇帝,为什么要在寝宫的中间,挖一个洞?”长生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指生同寝死同穴?”璇玑面露不解,长生解释了两句,丹心眼前一亮,欣然拍掌道:“长情有长情的好处,我知道错在哪里了。”
那洞穴既可容数人,他一个人再怎么搜寻,也是无用。
丹心施施然回到洞中,朝两人招手,璇玑微一犹豫,没有向前,长生苦了脸随他一齐站着,脚下一晃,似乎下沉了两分。丹心拍手大笑,“郡主快来,我们能出去了。”璇玑大喜,一阵香风闪进洞穴中,靠近他站定,三人脚下徐徐下沉。
“不够重,看来老天让我们多带一点金子。”丹心返回寝宫,寻了几只金香炉、金火盆,用一根金杖挑了,又填了金嵌玉如意、白玉洗、珊瑚盆景在内。长生找了一只银鎏金簪花提盒,盛了十几锭好墨,又选了一只鹦鹉葡萄纹的银熏球,藏在怀里。璇玑则抱了一匣皇后妃子的珠宝首饰,笑逐颜开。
三人并不贪心,见脚下大石坠如陷泥,缓缓下沉,便不再返回,悄然告别黄金宫,陷入通道中。丹心悠然摸出一袋夜明珠,丢在香炉里照出一室光芒,叹道:“没想到竟有如此机关,难道直达山底?”长生道:“真是匪夷所思,当初不知如何开凿?”丹心沉思道:“或许有浮有沉,我等下降,另一处有大石上升?唉,元阙若在就好,一起参详,或可悟透。”
长生想,隔行如隔山,重重机关如云遮雾掩,比起易容下的真面,更难琢磨。而丹心有透彻器物的一颗慧心,不骄不馁,沉稳难得。长生深深自省,这般定力与眼力,是多少次炼器炼心所得,所谓千锤百炼。相比之下,长生自知在易容上仅虚度三五春秋,纵有天赋与名师,依然无法相较。
莹莹光辉中,璇玑抚了描金首饰盒,若颦若嗔,脉脉望了丹心不语。两人贴得极近,丹心嗅到她身上温润暖香,只觉漠漠深坑亦无所畏惧,笑嘻嘻拍了拍金火盆道:“没想到真让我们找到了黄金宫,发了一笔财。”
璇玑歪了头看他,“喂,你好像从来不会害怕?”
“害怕有用,我早就吓得发抖啦。”丹心说笑两句,敛去笑容,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隆隆的下坠声中,幽然述说,“小时候爹带了我,荒郊野岭、孤坟深墓去得多了,我走失过几回,喉咙喊破无济于事,后来强自支撑下来,自己寻回原路,捡得性命。”
璇玑怔怔地道:“你爹没有去找你?”
“事后我才明白,爹故意丢下我,想我养胆气、壮心魄。”
璇玑听得心惊,颤颤问他:“你那时多大?”
“六岁。”
“……你爹心太狠。我却好运,爹爹从不勉强我,自小无不如意。”璇玑喃喃说道,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唯有今次,爹顺从了伯父的意愿,求她去和亲。她依稀察觉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与暗藏的矛盾纠结,心中酸涩。
长道幽深,行了多时不见底,璇玑终觉惊惧,丹心忽然打了拍子唱道:“笑富贵空中电。算功名镜里花。一宵露水苏台嫁。一番黑漆凌烟画。一场春梦乌江霸。”他婉转暂歇一口气,长生笑道:“你不唱小生,却去扮丑角。”
璇玑听不懂,拉住丹心询问,丹心笑道:“我唱的是阿焉尼三代盛世,被狂沙埋了,被地震劈了,不过是一场春梦。一代天骄,连个埋骨地也无,不如我这丑角闲唱曲子,好生快活。”璇玑抿嘴笑道:“但愿我们逃出生天,那就真是快活了。”
说话间眼前大亮,依稀有一线天光射下,照见空旷的山洞,迎面袭来熏暖热气,汩汩水声。璇玑一脚迈出,石台倏地向上收回,丹心立即拉她回转,道:“慢些,先把手上的物件丢下去。”
璇玑放下匣子,长生也扔下提盒,丹心由轻至重放置器物,石台缓缓上升,他便叫道:“随我一起跳!”挽住两人,持了金杖跳下去,石台没了压制,倏忽回转往高处。璇玑仰面遥望,山壁空余一条隧道,再无回头可能。
从山顶至山底,连一盏茶的工夫也未到,丹心暗自叹服,心知无法超越。他丢下金香炉等重物,一手持夜明珠,一手握金杖在前探路。
不远处茫茫雾气蒸腾,缭绕云烟中隐约可见水波。
“这是……温泉?”丹心又惊又喜,仿佛已徜徉在暖洋洋的热汤中,四体百骸疲乏尽去,只想舒服地闭上眼小憩片刻。他发足跑到温泉边,伸手摸了一摸,“好烫!”
长生面色难看,哑声道:“地震……温泉……你可想到什么?”丹心一惊,当即缩手,璇玑见他神情由喜转怖,惊道:“怎么了?”顾不上害羞,一把拖住他的手,小鹿似的张望。
丹心镇定下来,朝她一笑,“长生是说,地下很可能有火山。”
璇玑愣了愣,“火山?”丹心轻蹙秀眉,道:“温泉地热非是无因,此间又有地震,只怕地下有火山。阿焉尼大帝既造了这条山道,想来早就发现温泉,就算天灾未至,他们也会迁移离开。难怪那壁画上,会有千里迢迢搬运的场景,我原以为是皇帝在修建陵墓,如今看来是迁都,只因狂沙突至,仓促撤离,这金宫器物,才没有搬尽。”
璇玑慢慢地道:“他们究竟去了何处?我于夏建国就在其后,并非阿焉尼后人。”
丹心缓缓摇头,间隔了漫漫时空,前尘秘史宛如电光破空,早已消散不可寻。
“说起来,通天城建在此山中,竟主宰了阿焉尼的国运。”若不是藏于山腹,风灾就可夺去所有气运;可若不是地底有火山,他们也无须远远迁徙。个中因缘,难以尽述。
三人不再深思,各持了夜明珠四下搜寻出路,摸索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沿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跟着微现的天光,穿越崖壁,走了出去。
山外风和日丽,璇玑恍若重生,眼角莹莹有泪,欢喜地擦了去。长生只觉如一场大梦,仅仅一天一夜,玉室金堂,王朝兴衰,弹指间从云端重回尘埃。唯有丹心收获最丰,望了两人,脸上尽是知足的笑意。
他手中金杖光芒耀目,阳光下细看,錾有流云纹的杖身上,金丝折曲成莲花蔓草,密密交错覆盖,如咒语符文。璇玑望了他,想,这个人其实懂得奇妙的术法,法杖轻挥,点石成金,百炼钢成绕指柔。
于是通天城里的一昼夜,对她而言,堂皇的金色别有一种暖洋洋的喜气。他唤醒了沉睡的阿焉尼皇宫,唤醒了失传多年的炼金术,也唤醒了她心底的情意。她沉醉于他执著技艺时焕发的魅力,如踏浪如驰马,俯仰天地一往无前,这使她越发认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好,既找到了通天城,你们想如何处置?”璇玑问道。
丹心苦恼地道:“照浪和西域人不知在何处,我随你回龙猛城见于夏国主如何?你说过想要回家。”璇玑迟疑道:“你想说服我伯父,把黄金宫献与千姿?”丹心道:“献不献都无妨,妥善保护织金峰才至为紧要。我和长生帮你做说客,退了千姿的亲事可好?”
“算你有良心,记着我的事。”璇玑玉手一摇,露出金灿灿一颗龙纽金印,得意笑道,“就算千姿搬空了织金峰,也找不到阿焉尼皇帝的玺印。他想成就千秋功名,做梦去吧!”
长生不识好歹地摇头,“他不会在乎,千秋功名,又岂在一颗玺印?”璇玑正欲生气,丹心笑道:“金印玉玺怎算至宝?千姿失去郡主,才是最大的遗憾。”璇玑“啐”了一声,想要反驳,双颊酡红,索性把金印丢在丹心手里。
“你收着吧,我不稀罕。”
丹心把玺印塞回她手里,“有金印才有筹码。金印与你,让千姿选一个,不就能如愿退婚么?”璇玑不肯接,自负地道:“万一他选中我,我岂不倒霉?”
丹心拿过金印,细细看了片刻铭文,叹气道:“既然阿焉尼皇帝早留有退路,国玺必定已被带走,这颗不过是寻常宝玺罢了。”璇玑狡黠笑道:“这是皇帝的印玺就好,至于是不是传国御玺,反正无人识得阿焉尼语,还不是你说了算?”
丹心喃喃说道:“只怕没这么容易。”
三人走出半里地,远远望到两骑飞驰而来,鲜衣怒马,却是骁马帮众服饰。那两骑看到他们,立即拉响一枚烟火信号,而后飞马过来。
丹心斜睨长生,悠悠叹气,“你跟那个小乞丐说什么了,骁马帮居然有本事找来。”长生知他看破,微笑道:“还是丹眉大师厉害,你诓他认那些玉圭上的字,只言片语的,也能寻到这里。”
丹心苦笑摸头,想到父亲,胸臆间暖意激荡。
不多时,又更多飞骑杂沓而至,远处人影绰绰,竟是丹眉、皎镜、显鸿率众来迎三人。长生张目望去,晴日烟草中,一人俏立马上,不觉心中一动。那人云髻鸾钗,翠黛蛾眉,一袭碧彩生姿的芙蓉裳外,裹了叠雪生香的白罗狐裘,正持了金丝软鞭嫣然看来。
“少夫人!”长生惊喜大叫,欢喜地向侧侧奔去。
侧侧自紫颜去后心灰意冷,赴文绣坊继承坊主之位,两人已有一年未见。此时长生见少夫人近在眼前,想起少爷不知何时就会回转,心神摇簇,眼泪不觉夺眶而出。
侧侧金鞭玉勒忽地驰近,矫健地跃下马来,拉了长生上下打量,笑道:“咦,不过几日工夫,就老气横秋的模样,居然还会哭鼻子……”长生叫道:“少夫人,你一向可好?”越发哭得大声。
侧侧掏出锦帕,扔在他身上,“我好得很,给你做了两身衣裳,两双鞋,还绣了一只香囊,你要不要?”长生忙不迭地道:“要,要!少夫人,这是我从通天城拿来的熏球。”说罢,献宝似的递上银熏球。侧侧甚是喜欢,“难得你有心。”
一旁的丹眉故意不看儿子,笑呵呵说道:“真让你们找到阿焉尼皇宫,好运气,好运气呀。”丹心撇下老爹,把经过对皎镜说了一遍,皎镜不由皱眉,“有西域人?”
显鸿不安地道:“我们来时看到于夏的黑旗军正往此地开赴,只怕有事发生。”璇玑面色一沉,求助地看了丹心。丹眉见她眉眼清丽,面容姣好,知是女扮男装,大有深意地看着儿子。
丹心笑吟吟向众人引见璇玑,“这位是于夏郡主,我和长生正想护送她回龙猛城。”显鸿慌忙行礼道:“莫非是璇玑郡主?在下骁马帮显鸿,见过郡主。”璇玑矜持点头,又听丹心指了一位长者道:“这是我爹。”
璇玑忙盈盈一拜,“璇玑见过大师。”皎镜在旁看了,抚掌大乐,卓伊勒只觉师父莫名其妙。侧侧看得有趣,低声询问长生几句,微笑点头。
马蹄声橐橐响起,飞沙走石,黄土弥漫,驰来百余黑衣骑兵,一面黑色大旗徐徐舒展,正是于夏国主麾下黑旗军的标志。璇玑望了黑旗军的旗帜,微一犹豫,猫身躲在丹心的红氅中。一个银甲统领奔出队伍,朝显鸿驰来,遥遥拱手示意。
“大当家,此处已是禁地,还请带人离开。”那人对显鸿甚是客气,知其是骁马帮在于夏的首领,是千姿的代言人,并不敢怠慢。
显鸿含笑近前,不动声色地与那人轻声交谈数句。那人看了众人一眼,微笑道:“大当家离去时打出旗号,自然无恙。”
显鸿拨马返回队中,命人扯出骁马帮旗号,对众人皱眉说道:“照浪昨夜忽入龙猛城,献治疫秘方,又说出黄金宫秘藏,于夏国主大喜之下,封其为定西伯。照浪更居中牵线,引荐梵罗王子,促成于夏与梵罗国结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走为宜。”
丹心苦笑,他的缓兵之计没有瞒过照浪。小胡子既是梵罗王子,又怎会来寻找通天城?
“西域的梵罗?都城是否叫库木?”长生听紫颜提过,梵罗都城库木华丽恢弘,雪山泉水蜿蜒全城,绿坡墨林,云烟浩渺,有塞上江南之称。
显鸿道:“正是那个梵罗国,西域最大的国家。”
“原来如此!”如穿珠成链,拼图成画,丹心终于想通了整件事,“阿焉尼迁都,去了西域,梵罗建国正好近五百年,文字又与阿焉尼极像。当年我就是先学梵罗语,再学的阿焉尼语。那里离北荒天高路远,交通不便,加上西域连年征战,织金峰又被风沙所埋,梵罗人就算到了此地,也是无功而返。可是自从梵罗新王即位,西域大有一统之势,扫清了前来北荒的障碍。”
如果梵罗与阿焉尼有关,这五百年想来时有遗民寻宝,却无法深入。
璇玑怔了一怔,续道:“千姿命各国修官道相连,如今连接西域已是一条坦途。从于夏到西域,花一个月过十三国即可到。”她隐隐不安,伯父在千姿称帝前自作主张与西域结盟,莫非又将生出战事?
她看向黑旗军的方向,回眸看了丹心一眼。他的技艺用于盛世是锦上添花,而乱世时,可以炼杀人剑饮血刀。
“我要回去了。”璇玑曼声说道,终须一别,不如在情分最浓时黯然销魂。她任性了这许多年,第一次警醒地想要做些什么。阿焉尼三世而亡,她不想于夏步其后尘。她要知道父母赞同和亲的原因,要知道与梵罗结盟的来龙去脉,她不想再懵懂地做一个郡主,却不识国事不通世事。
她无法说更多,无法让他挽留。纤手在袖中抚摸那支金簪,如果她是凤他是珠,他永远在她心底明亮着。璇玑痴笑着看他,少年的眼角有一丝落寞与不舍,是了,他终是惦记她的。
“我陪你回去。”丹心上前一步,无视父亲皱眉的苦脸。他的心有些乱,很奇怪,偌大的宝藏,抛下了也毫无顾忌,偏偏她要走了,却像失落了千古的珍藏。
“不用了,有黑旗军。”璇玑怅然说道,刻意地保持冷淡疏远,“想来,我也会去苍尧。”她心中暗痛,西域人就在龙猛城,不能叫他去冒险。不如,让他了无牵挂地去赴约,有千姿的保护,纵有战事,他亦会安全。
丹心一惊,不敢深问,与长生互望,看到彼此眼中的忧心。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淡漠,或许这才是天之骄女应有的矜贵。他只觉自己愚笨,猜不出她的心意。
璇玑向显鸿要了一匹马,飞身跃上,再也没有回头,一骑绝尘,追了黑旗军而去。
丹心遥遥目送她远去,恍然若失,手中金杖不知何时跌落。他识得炼器,却勘不破女儿心事。皎镜歪头问丹眉:“你当年比他强多了罢?”丹眉嘿嘿一笑,“年轻人总要过这一关,由他去吧。”
众人一齐上马,显鸿一路护送诸师赴苍尧,遣了十余人的马队相随。丹心疾驰中回首遥望织金峰,想起璇玑临去时说的话,不由福至心灵,忽然明白她的心意。
她回于夏,是看到了危机所在,他去苍尧,也要助千姿消弥战祸。
他欲铸九鼎献予北帝,北荒的安定,是千万百姓孜孜以求,他能否超越营造黄金宫的大匠,将万民福祉熔于一炉,求得天下太平?
丹心纵马扬鞭,从今往后,他要以身为器,怀大志向大慈悲,徐徐炼之。他知道会有相逢的一日,那时,她会看见他的蜕变。他不再仅仅是个巧匠,更懂得铸造国之利器,以江山为器,以人心为器,造就世间无双的瑰宝。
远处的织金峰不动声色地伫立,江山盛了又衰,世人来了又去。总有那么一些人,会留下深深印记,如黄金上铭刻的文字,任岁月磨砺,也不曾湮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