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三堂,又雅称为三省堂。
据说这名称是元好问给起的,就是那个写出了“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元代才子。
“三省堂”取自《论语》学而篇,里边曾子曾经曰过:“吾日三省吾身:早上醒一回,中午醒一回,晚上醒一回------”呃,错了错了,正确的打开方式应该是——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户房张书吏离开后,王知县换了身闲居的便装,然后便来到了三堂独坐。他是圣人门徒,身上自会有些书生气,每日都会三省其身------
此刻,王知县就坐在“清慎勤”的牌匾下三省其身。
手中的香茗早已失了热气,他却浑然未觉,心中的迷惘可想而知。其实他已经隐隐能察觉到,这次的情况不太对劲。
要知道,以往每逢这样的佳节盛会,都是由知府大人亲自操办的。主办、承办权都是府衙一手抓,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秉着为国为民,与民同乐的高尚情操,带动众官员及下属衙门奋斗在第一线,好让治下子民们都能看到他那忙碌且------肥硕的身影?
也正是因此,这位府尊老爷上任还不到两年,便已捞足了官声。杭州府里有口皆碑,人人对其赞誉有加,百姓皆言咱们的苦日子可算是到头了,这回盼来了个青天大老爷云云。
然而此次端阳节盛会,知府大人却是放权了,着令两县商量着办好这件事情。更为奇怪的是,仁和知县此次的表现也与以往不同。
说是商量着来,总还要有个牵头的,负责安排当日一应诸事。
众所周知,钱塘、仁和两县向来不太对付,说是并列首县,实则两个衙门一直都在私底下暗暗较着劲儿,什么事情都非得争出个长短胜负来,以彰显自己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首县,对方那衙门就是个摆设------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王知县还是很兴奋的,只道是自己捞名声的机会来了,高兴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毕竟上任近两个月以来,他心中早已憋屈无比,一直打算瞅准机会咸鱼翻身来着。他撸起胳膊挽起袖子,正打算和那仁和县令争个面红耳赤------有必要的话,打个头破血流也没问题,总之一定要拿下这个承办权!
谁知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仁和知县居然不争不抢,很干脆地就放了手。说是近来衙里公务繁忙,抽不出太多人手,答应此次让给钱塘县来承办,他们只出少许人力维持秩序,从旁辅佐就好。
一见对方收了手,王知县光顾着兴奋了,哪还能注意到这些?
直到回来的当天夜里,躺在床上准备入侵之时,他才慢慢回过味儿来。
反常,太反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惜为时已晚,自己早已在府台大人面前下了保证,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办好这件差事,定不负大人重托云云------
骑虎难下了。
情知事情反常,王知县又实在是想不通,此事究竟有何不对之处。省了半天也没能省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便先搁下这种不好的想法,起身出门,打算到前面夫子院里看看去。
不成想,刚一跨过门槛,就看到了一张屁股------没错,是屁股!自家的小子正蹲在院子角落里,屁股朝天头朝地,双手不知在地上掏弄着什么。
王知县登时脸色一沉,几步上前来到儿子身后,抬起一脚就朝着那个屁股狠狠踹了过去------
“啊呀------”
小公子惊叫一声,便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紧接着他便怒声骂道:“哪个混蛋踹的我?!!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我爹可是县------县------县------”
转过头来时,王小公子呆住了,看着自家老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县尊------”
王知县气坏了,忍不住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咆哮道:“混帐东西,我是你爹!”
“------”王小公子眼泪汪汪的,却又不敢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只能是强抿着嘴唇,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小兔崽子,我给你请来了进士老爷当先生,你却不好好用功读书,成天不是捉蚂蚁就是掏鸟窝,你是不是成心要气死你老子我?!!”
他越说越气,眼看又要抬脚踹人,王小公子这回倒是学精了些,忙连滚带爬地狼狈躲开了,口中急声哭喊道:“爹爹饶命呀,孩儿这回可是冤枉的,真不是我不想读书啊!早晨我就去了前院,见夫子还没睡醒,这才玩了会儿------”
王知县愣住了,瞪大眼睛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问道:“你------你说什么?夫子尚未------睡醒?怎么可能?!!混帐东西,你可莫要诓我!”
“孩儿岂敢说谎话欺骗父亲?先生他,确实还没醒啊------”
王知县一时倒是拿不准这话是真是假了,他可不会轻易就相信,自己好容易才请来的那位西席先生,会是个不着调的货色------那可是位两榜进士啊!
然而事实证明,李谦就是如此的不着调。
当唤来一名长随询问后得知,李谦的确仍在睡懒觉时,王知县快疯了,然后他又迅速冷静了下来------没办法,这也是迫于无奈呀。
那主儿可是进士!
严格说起来,人家官职都不比自己低,哪能轻易得罪?
这会儿,王知县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如此,就不招这劳什子的西席了,自己抽空亲自教都好过请他呀!又怎会请回来这么一尊神,小心翼翼地供着呢?
“不着调,真是不着调------”
王知县喃喃自语,然后便将心中的邪火全都倾斜在了儿子身上,骂道:“你个小混账,你就不会叫醒先生么?!!先生许是昨日奔波太甚,以致于太过疲累------嗯,先生是在忙正事,昨天又太疲累了,所以才会忘了时辰------”
说到最后,他的音调都降下了好几个分贝,转而又是冲着儿子怒吼道:“可是你呢?你说说你,除了会捉蚂蚁掏鸟窝,你还会干些什么?我王伦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
“------”
王小公子无言以对,他已经完全被老爹这种双重标准给弄懵了,反正错的永远都不会是先生,也不是老爹,因此便只能是自己了------可是,不是你自己说的,让我不要随意去打扰先生么?
这话他没敢对老爹说,不然会挨揍的,揍完后还要怪自己狡辩------
王知县骂了几句后,心中的怒气倒也消了不少,只觉浑身上下舒坦无比------果然儿子还是亲生的好,想骂就骂,想打辄打,谁都不能说是自己的不对!
犹豫了许久,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辞掉李谦,想着先观察观察再说。毕竟李仲卿的才名杭州人尽皆知,想来应该只是性子疲懒了些,否则又怎可能得天子垂爱,钦赐墨宝?
抱着这样的心思,王知县再一次唤来了长随,嘱咐道:“你去,看看先生起床了没,如果没起的话------那就再等等看吧------”
“------”
长随那个成吉思瀑布汗啊,心说这堂尊果然是个好脾气,好欺负。难怪整个县衙里的属官属吏们,谁都敢不给他面子,暗地里更是将他比作了“东郭先生”,戏称其为“东郭县令”。
------
------
且说夫子院这边,李谦也已经醒了------没办法不醒,王知县的咆哮声堪称狮子吼,噪音实在是太大,吵得人睡不好觉!
虽然起的稍晚了些,他心里却毫无愧疚的想法。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都说这年代的人尊师重道么?老师起得比学生晚,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其实来到这个世界后,李谦的作息也早就改变了,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自然就不会太晚了------真的没有太多困意啊!
昨天却是事出有因。
顶着大太阳逛了大半天,然后又回去打点行装,还顺带着给了自家那两户佃仆一些钱,权当是自己那些天的食宿费了,毕竟占了人家的屋子住呢。他们自然也是不太敢收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好意思收主家少爷的钱?
一番推诿之下,李谦才勉强能让他们收下了三贯银票,其实也就相当于一两多银子而已------没办法,李谦身上也没多少钱了,自己还得留点儿生活费。
随后李谦便搬来了县衙住下,晚上又抽了些时间备课,毕竟他真没想过要误人子弟。因此一直忙到了子时,方才睡下------这时间在后世算是比较早的,在大明朝就真是特别晚了。
所以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有其道理的,磨刀还不误砍材工呢------
不待长随敲门,李谦已经率先将门从里面打开,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呃------李师爷醒啦?老爷还说让我过来看看,声音放轻着些呢-----”长随愣愣地说了一通,才记起他的问话,便答道:“现在辰时刚过一刻。”
“噢,那还早着呢。”
李谦笑了笑,随即便十分自然地吩咐道:“去,给我打点水来吧。我要开始洗漱了,待会儿还得进行拜师礼呢,可耽误不得------”
“是。”
长随随口一应,便很顺从地转身准备去打水,忽而才发觉有些不对,心说自己可是堂尊身边的差役,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伺候一位西席先生了?
本想不尿他来着,想想又觉得不太妥当。
今儿个堂尊火气可不小,刚还冲着小公子发火来着,自己可不能去触这霉头------堂尊的好脾气,也只限于衙里那几位老爷和六房三班的大佬们,以及眼前的这位李师爷------像自己这样的小角色,惹怒了堂尊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噢对了,不用给我准备刷子和青盐了,我自己都有!”李谦在身后喊道。
“------”长随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狗啃食,悲愤地咬着牙点点头,头都没回就逃也似的跑远了。
“呃------”
李谦愣了愣,有些失望地喃喃道:“你跑那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不成?还想说让你给我多打一盆清水,我好用胰子皂洗洗脸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