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提举司,后衙。
现任浙江提学杨文安坐在大案后方,微微低头看着手中书信上的内容,脸上隐约可见几分阴霾。
事实上,有关赵鹏的功名一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虽说他不是直接责任人,但要面对的舆论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一个处理不好,纵容包庇罪总是跑不了的------当然他也不算太冤枉,毕竟他收受了好处,袒护赵家也是事实,只不过态度表现得还不够明显罢了。
为官多年,经验老道的杨文安自然不会放任事态恶化,他心中早有应对之策,并且目前正在进行当中。但眼下这一封书信,明显打乱了他心中的计划。
这是一封来自京师太学的书信,写信的人是现任国子监祭酒,胡季安。
国子监乃是大明朝最高等学府,祭酒自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历任人选皆由天子亲自选定,其份量不可谓不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国子监祭酒也算是杨文安的半个上司,因为各地学宪都背负着为国子监输送人才的重要任务。
而此次,杭州的这场风波竟然惊动了京师国子监,且还劳动堂堂的祭酒大人亲自给他这位远在地方的学宪写亲笔书信,施加压力,这背后必然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推动,否则胡季安吃饱了撑的才会管这事儿!
不光如此,从书信上的内容还可得知,国子监已然在赵鹏之事上做出重要决断,免除赵鹏本次的入贡名额,并责令杭州方面另择人选,从京师国子监发来的公函此刻已然在路上------眼下虽还未到拔贡时间,但国子监与提学衙门之间,内部早已选定了人选,只是尚未公诸于众罢了。
也就是说,不管杨文安革不革赵鹏的功名,京师那边已然截断了此人的这条入仕之途,怕是今后都别想再入贡国子监了。
那么,对于赵鹏之事,杨文安这位学宪就不可轻率处断了。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下属来报,几名闹事的首犯已然招供,供认出他们是受了他人指使,才煽动考生聚众闹事。
“他们是受了何人指使?”
“是------”差役略有迟疑,进而才恭声答道:“是府衙检校,宋忠。”
杨文安默然片刻,挥挥手道:“本宪知道了,你下去吧,将人都给放回去。”
差役应诺退下,杨文安却是颓然一叹,这事儿,自己管不了了。
这样一个答案,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之外。
如今,整个杭州官场的人都知道,李谦背后的靠山是宋忠,而宋忠正是锦衣卫。可见李谦此人非常聪明,哪怕安排人造谣中伤赵家,都打着锦衣卫的旗号。
如此一来,即便是自己揪出了那几个喽啰,也没法再顺藤摸瓜往下查,因为宋忠根本就不可能会配合。而反过来说,杨文安也还犯不着为了一个本地豪强赵家,去得罪锦衣卫。
退一万步来说,颖国公府又如何?国子监率先发声表态,自己已是独木难支,回天无力了。再不处置赵鹏,等着李谦再出后手,坐实赵鹏的罪名,然后上道折子参上自己一本么?
本来就和赵家勾结不深,如今在各方压力之下,杨提学也只能是选择妥协了。
毕竟,他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士子闹事,要求革除赵鹏功名,他不为所动;沈溍亲笔书信送到他的面前,他仍然不为所动;赵鹏涉案,钱塘县衙提审,他还是不为所动。
连日来,自己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赵家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杨文安不知道的是,国子监内部的纷争也不小。
原国子监祭酒龚敩,那是出了名的老顽固,治学态度十分之严谨,有他掌管着国子监一应事务,旁人想要在入贡人选上有所偏袒,简直是难如登天。因此,每一届拔贡入国子监的学生,无一不是品学兼优之辈,那位老祭酒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但自打这位新任祭酒胡季安上来后,对于选贡一事就放宽了许多,这也给了国子监内部及地方上营私牟利的机会。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清贵如国子监也没能避免这样一个现象。
胡季安新官上任,不服气的下属可有不少,上任以来的诸多做法,亦是早已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这些人虽然人数不多,却个顶个的倔脾气,又一心奉行着前任老祭酒治学的标准,自然也就对于这么个新上司截然不同的管理方式有所不满,于是纷纷聚拢到了国子监司业的帐下,想尽了办法和胡季安对着干。
胡祭酒的压力本来就不小,如今又出了赵鹏这么一档子事儿,他自然不愿让那些人给揪住把柄,弹劾自己。加上有曾经同朝为官的沈溍写给他的那一封信,就更是迫使他做下决定,取消了赵鹏的入贡名额------反正都是要得罪人的,得罪哪一方都没太大的区别,只是他还犯不着授柄于人。
各方的顾虑,常人又哪能掌握得门儿清?唯有全程布局把控,又有宋忠提供京师方面情报的李谦,才能算计得如此精确了。
虽远在杭州,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准确的情报,在一场争斗中究竟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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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全都给放出来了?”
书房里,李谦笑吟吟地抿了一口茶水,而后轻声叹道:“这个杨提学,总算是能看清当前形势了------你现在就回衙里,告诉县尊,可以用刑了。”
许杰听得一头雾水,心说这就成了?提学衙门可还没说要革除赵鹏功名呢,如何动得大刑?
李谦自然看出了他脸上的疑惑,一脸高深莫测的笑道:“这之前,还得再推一把,你让小荣行文提学衙门,就说赵鹏品行不端,乡里皆闻,此番涉嫌要案,惟有革其功名,方可进一步追问查清真相------”
话未说完,许杰已然心领神会,欣然领命道:“卑职明白了!”
走出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朝里张望了一眼,直到此刻,许杰还仍是难以相信,这一局竟会是全然出自李谦之手------他怎么都难以将眼下这番老谋深算的布局,和那张年轻得有些不像话的秀气脸庞联系到一起。一念于此,不由深深打了个寒颤。
这个李师爷,果然很不简单!
屋内,李谦闭目沉思片刻,心中又将整个计划重新捋过了一遍,发现不曾出现过任何差错后,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
好戏似乎才刚要开始,但似乎,结局已经毫无悬念了。
李谦心中顿觉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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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提学衙门的文函发出,决定革除赵鹏功名后,杭州官场彻底炸锅了。
但这还不算完,随后各方人马又打听到,国子监业已决定,取消赵鹏的入贡,另选一人入国子监后,官老爷们全都被这个消息给震懵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由于时间紧迫,重新选入国子监的人已经不再受外界干扰了,直接由杨提学提名,选中了赵鹏的好友苏赫入贡------为此,苏赵两家的下人们都快打起来了。
白捡了个大便宜的苏子阳正命人备车,打算亲自登门赔罪,却得知钱塘县衙再次开堂问案,赵鹏已经让差役们传唤过去了。
素来机敏的苏赫,早已从这一连串的意外当中,嗅出了非同寻常的味道。
杭州城,看来是真的要彻底变天了!
“少爷,少爷------”
听到随从轻声呼唤,苏赫才缓缓从失神状态中回过神来,眼中逐渐恢复几分清明,继而狠狠咬牙道:“这个李谦,竟然殃及池鱼!”
随从没听懂他的话,只出声询问道:“少爷,咱们还去赵家吗?”
“赵家?呵------”苏赫摇头苦笑,喟然叹道:“人都被传唤上堂了,咱们还去赵家作甚?这一回,赵家怕是药丸了,不去也罢------”
那人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转身便打算去让马夫卸车,身后的少主人却是再一次开口了。
“等等,备上厚礼,去李家!”
“哪个李家?”随从满脸不解。
“还能有哪个李家?咱杭州城里,排得上号的总共有几个李家?”苏赫心中一肚子的无名之火,却又无从发泄,于是便一股脑儿的全撒在了这名傻愣愣的下人身上。
“德庆坊,李家别院!”
“李------李家?”随从小心地确认了一遍,心中却是更加疑惑了,两家虽然算不上死对头,却也是冤家路窄吧?还能劳动少爷备上厚礼,亲自登门?
“还不快去!”
“是是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