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为天下公仆?”
万斯同的手微微一抖,砚台中的墨汁顿时溅了出来。恩师的突然惊人之语,让他内心颤动不已。
“不错!”
说起自己这熬夜写就的《原君》说,黄宗羲很是自得,看着书稿如看自己孩子般,目光满是柔和之情。
“君主本就当是天下公仆,为天下谋利。然千年以来,历世君主却总以天下利于己,害于人,使得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大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这不妥,完全不妥。”
听着老师的畅谈,万斯同面色却极其古怪,因为恩师的这原君说,怎么听着倒是和顾炎武的那篇《留都议国公揭》中提出的“虚君”十分相像的。不同的是,恩师没有直接提出虚君而矣。但这君主乃是天下公仆一说,传出去恐怕影响不比顾炎武的虚君低。毕竟华夏千年以来,还从未有人敢提出过君主只是人民公仆一说的。便是亚圣孟子也仅仅是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说,恩师现在却说皇帝只是百姓的奴役仆人,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了。
就在他困惑之时,耳畔传来老师的掷地有声辞:“依我之见,这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的君主,非为好君主。季野,家天下已然不公!”
万斯同一惊,家天下不公?
自儒学兴起,本朝又以程朱理学为科举正道以来,“君为臣纲”便是万千读书人心目中的圣道。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这圣道的体现。现在黄宗羲突然提出家天下不对,那么便是否定了“君为臣纲”,否定了封建传承,这给万斯同带来了很大冲击。
黄宗羲沉浸在自己的新学说理论中,他颇是兴奋道:“天下不能一人而治,这才设官以治之。所以这为官者,其实就是君主的分身。故而君也好,臣也好,名异实同,都是共同治理天下的人。既然如此,这君主就不应该高高在上,处于独尊地位。相反,在为师看来,这君主应该尽自己应尽责任,何为君主之责?为天下兴利除害便是其责!”
万斯同怔了片刻,问道:“若君主不尽责呢?”
黄宗羲不加思索便道:“不尽责的君主,自然就当逊位让贤,而不应鳃鳃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孙。至于为臣者,应该明确自己是君之师友,而不是其仆妾。”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缓缓说道:“为师来南都出仕也,是为天下,非为君也;是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季野,可明白?”
万斯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黄宗羲很是高兴,又道:“若为臣者只认为自己是为君主而设,只以君主一身一姓起见,视天下人民为君主囊中私物,视自己为君主看门犬,置斯民于水火不顾,这样的人,即便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所以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一番见解下来,黄宗羲有些口渴,端起茶喝了一口。只觉精神更好,抬眼看外面,已是阳光入院来。
“恩师,恕学生直言,恩师这原君说和那顾炎武的公揭有何不同?若恩师赞成顾炎武,又何必出面驳斥于他?”
万斯同终是鼓气勇气将心中的疑惑给道了出来。黄宗羲听后,将目光从院外收回,也不瞒他的弟子,沉声道:“其实这番见解也是恩师从顾炎武那篇公揭感悟而来。”
“那老师是赞同顾炎武了?”
“是,也不是。”
黄宗羲摇了摇头,对万斯同道:“季野,我等乃是为天下万民出仕,所以不当为一君谋利。只要斯民好,我们便是改奉新君,也是合圣人大道的。”
“老师的意思是莫非是?...”万斯同心中更是惊骇。
黄宗羲没有直接回答弟子的疑问,而是说道:“顾炎武搞出那篇公揭,说天下要由有本事的人主持,君主无能便当退居一边,垂拱之治。我等圣人子弟也当反思今日国难根本,这番话,对也不对,不对也对。且不问他对还是不对,为师的意思是,君主只一人,天下还是要由许许多多臣子来做事,所以只要我们的大道不偏,问心便可无愧。”
大道不偏,问心无愧?
万斯同是越发琢磨不透恩师的主张到底是什么了。
黄宗羲没有对最器重的弟子明言,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是通过自己的门人大造君主为天下公仆、为君不贤者当逊位声势,如此一来,当真事不可为时,周士相篡位自立,他也可以通过这一理论来制衡周士相,使其不得不重视他黄宗羲。
毕竟,黄宗羲所提出的新学说不但可以成为周士相篡位的法理依据,也能为其得到读书人的支持,相比顾炎武那个虚君,天下事由有能者主持更能迎合周士相的自立之心。只要周士相采纳了自己的学说,那周士相这个皇帝便得重用他黄宗羲和其门人。
黄宗羲的算盘打得不错,在没有周士相的这个时代,他反清一辈子,临到老了却大肆赞美满清,吹捧康熙,可见此人并非如顾炎武那般有大气节,也是很知道灵活圆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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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周士相正在主持大都督府会议,重点是讨论最近的镇反运动。
已经扩大化的镇反运动进行以来,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但是,因为扩大化难免多杀人、多抓人,也带来了一定的思想混乱问题。这个问题现在不但但是各级官府,还蔓延到了太平军内。
会上,周士相对部属们说道:“现在有人觉得,和鞑子勾结的士绅地主们也有好人,咱们不应该将他们统统杀了,而是要区别对待。汪士荣那里呈上来好多案子,有些我看了,有些我没看。我的理解是,这些人当中肯定有所谓的好人,而且不止一两个,是有一批。
他们在地方上修桥补路,建福济院收养孤儿,还经常施粥舍米,说是大善人也不为过。我们太平军办事要实事求是,必须承认这些人是好人,不能颠倒黑白,将他们统统都当作坏人。
但,这是不是说我们的镇反运动做错了?抓他们抓错了?肯定不是!如果因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是所谓的好人,就不去追究他们和鞑子勾结,祸乱地方,那就是纵容他们。就等于告诉这些人,只要他们施舍出一些钱粮来,哪怕他们带人杀人放火,哪怕他们替鞑子做向导,做内应,我们都可以宽恕,这怎么行?....
在江南,我周士相就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坚决打击士绅特权,打破他们对舆论的垄断,让老百姓们能够听我们说,而不是听他们说;二是坚决摧毁地方宗族势力,让国法完全取代族权、族规。这两件事,直接关系我们太平军能不能在江南立足,能不能建设好江南,所以,谁不肯认同这两件事,就是不认同我周士相。
镇反绝对没有错,不管是军内还是军外,都要统一这个认知,各地驻军要严格执行命令,各级官府也要严重查办通虏士绅,绝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能姑息养奸。总之,谁要不跟我周士相走,那我就请他跟福临走!”
说完,周士相起身离席,下面的事自有人会主持,该说的他已经说了,如果这样都不能让一些有犹豫的人明白过来,那他也没办法。反清大业任重道远,跟不上脚步的自会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