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寺位于西郊翠屏山南麓山腰,始建于前朝初年,历代享皇室供奉,平民不得近其方圆,江山易主,王谢燕入百姓家,崇光寺皇家光环随旧时湮灭,民间威望却不降反升,终年香火鼎盛,无论仕宦豪门还是市井百姓,善男信女纷纷前去上香求签,或是瞻仰朝拜。
纵马西行,宅屋渐疏,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垠的广袤田野,玉米茁壮挺拔,一派葱郁喜人,西边重峦叠嶂,烟岚缭绕,翠屏山巍然屹立,一抹闲云如带,迂回舒卷,半山腰崇光寺浮于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遗世独立的仙人,缥缈出尘。
行至山脚,下马步行,山风习习拂面,清冷沁神,青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而上,容数骑并行,历经岁月磨洗,光滑莹润,悄寂无声,诉说着旧日风范,一路拾级,芳草葳蕤,古木参天,往来香客络绎不绝,鸟鸣疏钟声声入耳,灵动深沉相得益彰。
崇光寺掩映于青翠之中,松了缰绳,兰博也不理我,自顾去了,信步而入,檀香袅袅,青烟徐徐,宝相庄严,殿阁雄伟,香客举止恭谨,言语小心,世俗气息全无,生怕冲撞了菩萨。
“果然是皇室气度!”仰望肃穆的大雄宝殿,我由衷赞叹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惜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清朗而醇厚,淡淡的薄荷香由远及近,将我团团包围。
当即,脑中一片空白,只觉阳光斑驳,晃得我晕头转向,僵立良久,颈内动脉和椎动脉重新向颅内供血,回过神来愣愣转身,只见一个挺拔身躯正靠立在一棵菩提树下,重重树影中,修长的四肢舒展从容,慵懒而闲适,光影幻灭,一抹林晕坠入来人璀璨的眼眸中,桃花眼顿时光华四射,那一瞬,仿佛天地都失去了颜色。
我连忙揉揉眼睛,扯着脖子看了又看,就差举一个放大镜,我不会生病了吧,今天又是幻嗅又是幻听又是幻视。
见我傻样,那人低声闷笑,“惜公子?醉仙居一会,公子惊才鸿志,历历在目,贵人多忘事,看来公子已经不记得了。”
妈妈咪呀,活见鬼了,黄蜂,他怎么阴魂不散啊!这厮可不是善茬,不会当面揭穿我是女子吧,饿滴神啊,难怪刚刚秦楼香车留下的薄荷味道有些熟悉,难道里面是他?他是搭车还是车主??我是说他究竟是浪荡子还是牛郎小倌???本来猜他出身巨贾,恐怕有所偏差,这小子真帅,这副皮囊男人女人铁定都喜欢,天啊,越看越像,怪不得那****和苏七娘当众眉来眼去的,原来苏七娘吃了窝边草,黄蜂巴结上了当家,再加上某某大人,难怪这么牛……
“黄四公子别来无恙?”我忍住逃走的冲动,硬着头皮走过去乐呵呵寒暄,对方意图不明,敌不动我不动,以不要脸应万变。
“托福尚好。”黄蜂桃花眼肆意打量我,忽然没头没脑来一句,“这次还不错。”
狠狠一拍脑门,完了完了,黄蜂果然看出来了,最后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脸上热辣辣发烧,地缝呢?地缝在哪里,好让我钻进去避一避,没有的话大焦雷也行。
“惜公子脸色可是不太好呢。”黄蜂似笑非笑道,头三个音咬字格外清晰,桃花眼贼亮。
闻言八字眉竖成倒八字,头皮发麻,这厮……鬼得很,故意什么也不点破,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肚里一阵气苦,银牙咬碎,可终究无可奈何。
好吧,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你知道本小姐是XX又能奈我何,反正不会告诉你真实身份,想到此处倒也有了底气,做几次深呼吸,咧嘴笑道:“四公子来此进香?”
“非也,尝听闻云台有一池千瓣红莲,世间孤罕,奇葩如佳人,韶华苦短,今日特来观赏,公子呢,所为何事?”黄蜂面露向往,桃花眼闪亮如黑曜石。
“四公子阳春白雪,不辞辛苦寻芳山寺,在下下里巴人,只求果腹莲子。”我不阴不阳道。
“正是寻芳山寺。”黄蜂薄唇缓缓勾起,睨着我若有所指。
忍住抓狂的冲动,我略一点头,举步朝内院走去。
“若水,这边。”黄蜂柔声提醒,我没好气回头,黄蜂正忍笑指着另一条幽径。
我狠狠一瞪三角眼,跺着脚折回另一条路,身后不期然传来一阵闷声低笑。
不对,他刚刚叫我什么,若水?!我们好像不是很熟耶,脸皮真是……不去当长城真是可惜,心中警铃大作,立毛肌收缩,寒毛根根竖起。
我顾盼于前,黄蜂负手在后,放眼所及,修竹冷翠,摇曳扶风,绿荫如盖,曲径通幽,耳中诵经声不绝,让人心神宁静,只是一丝薄荷香气总是钻入肺腑,扰人不倦。
“Areyoureallyaduck?”好奇心害死猫,犹豫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忍不住问了出来,声如蚊蚋,语速飞快。
“什么?”黄蜂显然摸不着头脑,快步上前与我并肩而行,侧头看我面露疑色。
我脸一红,犹豫着如何解释鸭子的意思,踌躇半天,反复掂量,小心措辞,可惜一鼓作气未果,未及三便先竭,早已泄了气,话到嘴边舌头一卷又吞了回去,小声嗫嚅道:“没什么,水暖鸭先知,嘿嘿,鸭肉蛋白质丰富,胆固醇低,鸭肉好啊鸭肉好。”
黄蜂剑眉微轩,桃花眼眸光闪烁,勾唇一笑道:“若水总是这么高深莫测,引人好奇啊。”
我心中一惊,黄蜂同学,好样的,果然沉不住气开始套我底细了,略有不悦,恶从胆边生,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阴森森笑道:“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黄蜂微微怔忡,随即颇有兴味地点点头。
我笑得邪恶,煞有介事地一字一句道:“四公子,我来自阴曹地府。”声音冷意森然,飘乎如梦呓,低沉而沙哑。
黄蜂斜睨着我,唇边的弧度逐渐扩大,桃花眼熠熠生辉,笑道:“哦?失敬,失敬,若水可见过阎王爷了?”
我重重点头,暗暗腹诽,当世还有一位活阎王,和泉下那位一模一样,我不介意引见赝品,如果想看原装的恕我无能为力,奉劝一句革命经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需要耗子药的话,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打八折贱卖予你。
黄蜂低笑出声,“举头三尺有神明,佛门圣地岂能妄打诳语,罪过。”
我嗤笑,拍着胸脯道:“是真话,不骗你,再说佛门圣地有何区别,心中有佛,佛无处不在。”
黄蜂桃花眼中满是戏谑笑意,微微躬身,“受教。”
孺子可教,我得意洋洋,拈一枚竹叶在手,自负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就是这个道理。”话音未落,一只灰山雀扑棱棱飞过,落在一竿翠竹梢头,淡紫色的尾巴闪动着莹润的光泽,玛瑙般的小眼珠瞅着我幸灾乐祸。
微微一愣,忽觉发顶有异,迟疑着伸手摸向头顶,温热黏腻,举到眼前一看,差点背过气去,指间白花花的一片糊状,不是鸟屎是啥?
忿然抬头,怒目相视,那只山雀正悠然梳理翎羽,感受到腾腾杀气,不慌不忙抖抖尾巴,小脑袋示威似的高高仰起,轻快地啾啾啼鸣,婉转绕梁,一曲唱罢,居高临下鄙视我。
我恼羞成怒,指着山雀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给我下来。”
贼鸟,心理素质忒好,临危不惧,于呵斥充耳不闻,对怒目视而不见,翘着尾巴轻哼小调。黄蜂大概觉得惨不忍睹,摇摇头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不住颤抖。
我斜他一眼,转头对灰雀横眉冷目,那鸟小眼珠滴溜溜打转,轻飘飘扫我一眼,将我忽略为空气,继续哼着小步舞曲。
我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嘿,说你呢,那扁毛畜生,下来赔罪,我考虑放你一马,否则,拔光你的毛,你就等着当葛优吧。”
旁边黄蜂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活像踩了高压电线,终于忍无可忍,回身忍笑道:“若水,鸟兽无心,息怒,息怒。”
山雀立在梢头上下蹦达,冷眼相向,我愈发怒不可遏,箭步冲过去一把抱过竹子狠狠摇晃。
雀鸟惊飞,仓惶而去,竹叶簌簌飘落,在空中回旋翻飞,翩然流转,纷纷扬扬,轻盈灵动,宛如一场素雨,举目翠****滴,只余青枝空摇,白衣独立。
流光翠影中,忘却尘嚣,远离纷扰,叶落如雨,恍若重重素帘,隔着一片纷繁翠色,黄蜂凝眸浅笑,我咬唇回望,目光亦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真实和错觉,仿佛置身于碧绿的梦境。
黄蜂眼眸如星,俯视一地青翠,声音清润醇厚,似悲悯感怀又似调侃戏谑,“诚如佛在心中,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若水,一地菩萨被你请下莲台了,要如何收场?”严肃玄深的问题,轻松随意的语气,不像在谈论菩萨,而是像说一地庄稼,偏偏从他薄唇里吐出来就是那样自然而和谐。
我闻言愕然,垂眸一看,遍地浅翠深碧,浓荫淡影,仰头微微怔忡,映入眼帘的满是桃花眼中的斑斓星光,黄蜂静静伫立,好像与身后的竹林融为一体,正默默凝视着我,星眸漆黑而清澈,如渊如镜,恍若幽暗的漩涡,牢牢锁住我的视线,满满的全是我的影子。
许是良久,许是须臾,只见黄蜂蓦地展颜一笑,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直直向我头顶而来,我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心如撞鹿,紧紧盯着黄蜂白皙的手指,脑袋僵硬,不敢移动一丝一毫,隔着羽帽,头皮发丝仿佛都能感觉到十指的温热。
黄蜂的手指轻轻拂过发顶,若有若无,似触非触,羽毛一般轻柔温存,夜风一般了无痕迹,勾起薄唇淡淡一笑,手腕翻转,掌心处赫然是一枚碧绿竹叶。
“诺,佛祖弃了莲台,原来偏爱若水的羽帽,难道羽帽中别有乾坤?”黄蜂嗓音悠扬,笑意灵隽,淡淡的薄荷味道混合着竹叶清香氤氲缠身。
猫腻大了去了,藏了三千烦恼丝呢,我狂翻白眼,从袖中抽出丝绢,泄愤一般狠狠抖抖,想要擦拭羽帽又怕青丝拢得不严实露出马脚,只得悻悻作罢,丝绢揉作一团,死死攥在掌心,“承蒙错爱,不胜惶恐,没办法,谁教我人品好。”
黄蜂低头闷笑,引袖道:“若水所言极是。”
信步缓缓穿过绿意朦朦的竹林,拾级而上,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我低眉无语,黄蜂亦若有所思,相对静默,却又随意自然,无关旧雨新知,一切恰到好处,心中平和安宁,只觉夏韵绵长,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