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皓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他心中原有的世界,似乎崩塌了一般。
白衣人正是那日在空地上教授自己炼体术的神秘人,也是陆汁的师父,更是当日修荐书,引荐自己进入金刚别院的正院长老。
只是,为何一个正院长老,竟会精通炼体术?而且是金刚别院最难修炼的苍龙之典!
“前辈,请问您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又如何会救了我?”沈皓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心中实在有太多的疑问了。
白衣人道:“你不知道我的底细,却不甘心,对不对?”
“前辈修荐书,让我进入金刚别院,授我炼体术奥妙,而今又救我一命。若不能识得前辈真面目,沈皓心中难安!”沈皓恭恭敬敬的屈身行了一礼。
白衣人脸上的云气逐渐消散,露出真面目来。他一身瘦骨棱棱,青须青眉,双目微红,清瘦的脸上,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红光,显得精力过人,甚至连骨骸中,也隐约渗透出玉色的光芒!
“沈皓,我师父是太岳正院的一位长老。至于他老人家的尊讳,师父还不想告诉你,你也不得过问。”陆汁微笑道道。
沈皓只得道:“是,长老。”心中暗想,正院共十八峰,每一座山峰都有一位峰主,也就是有十八位正长老。而普通长老却有数十位,还有传中很少现身的太上长老,根本就是无迹可查。不过他既然会苍龙之典炼体术,回去请教萧凌风老人,相信必会有所收获。
沈皓叹道:“前辈的炼体术,简直惊世骇俗。我原以为,炼体术总要差着仙术一筹,如今看来,若能修到前辈这样的高度,又何惧仙术!”
先前的信心和坚韧,又重回心头。他只想知道,自己所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而今,白衣长老那惊天一变,已让他明白,苍龙之典修习到最尖的高度,足可与仙术一战!
白衣长老看起来似乎貌不惊人,只是那两只微歙的眸子中,偶然微张,神光潋潋,然后又迅速的消融。
“仙术与炼体术,孰高孰下,这是一个问题。你们跟我来!”白衣长老道。
他周身神光盈绕,双足如惹尘埃云絮,一大团的云雾,将他凭空托起。沈皓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自己,不由自主地抛向云堆。陆汁也轻轻一跃,纵身上了云堆。
三人驾云,疾如光影,向着极乐峰巅飞去,不多时便已到了山巅,绕过星罗崖,飞向极乐峰的另一侧。
云深万重,苍青山体和山石静伏在云雾中,难见全貌。但那纵横的山体石势,伏列在云雾中,却如狰狞凶兽,隐隐在黝暗的深渊中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诡异的奇寒之气,让沈皓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沈皓见陆汁抱着双臂,缩了缩脖子,当即拖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师父,这……这儿似乎有一个诀,布施于山崖上……”陆汁柳眉微动。
“不错,此处名为仙愁涧,由九华仙宗的十七位长老,布下了一个名为‘封仙诀’的道诀,任何人都不得入其内。”白衣长老屈指轻弹,右手食指指尖上,扑的冒出一朵淡蓝色的火焰,朝那前方的山崖飞去。
蓝色火焰极轻极细,仿佛被微风托凭着,飞在山崖上,却仿佛触动了一层隐秘的禁制一般,向着四周急剧扩散出一圈圈的水波纹,光华潋滟。
陆汁和沈皓愕然,不明其意。“此处封仙诀,为阻拦修士靠近。只因任何仙力靠近封仙道诀,即可自动触发警报。”白衣长老道。
陆汁奇道:“这……这是为何?”
沈皓心中念头电闪而过,脱口而出:“因为这个仙愁涧,乃是极乐真人的修仙之所!”
白衣长老回过头来,脸上有赞赏之意,了头:“不错!沈皓,你心思缜密,立刻便想到了这一。”
沈皓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一声:“长老,您是夸奖我鬼心眼儿多吧?或者每一个宗派,都有着一些不让外人所知的秘密。而这仙愁涧即是在极乐真人的座峰上,那必然与极乐真人有关。”
白衣长老不置可否,道:“封仙诀只对仙力有效,却对凡人无效。沈皓,你的魂魄之皿中没有蕴藏仙力,不会触发封仙道诀,这便施展苍龙之典的炼体术,背着汁进去看看吧!”
白衣长老身在半空中,急剧变化,一条金鳞闪耀的丈许神龙,从衣领飞跃而出,反爪抓住跌落云端的衣袍,便飞向那寒气森森的山崖!
怪石林立,以各种奇异的势布成一个巨大的天然道诀,交拱错立,犬牙相并。整个山崖上,看似到处都是突起的立足之处,但细看却发现,光溜溜的石体山崖,竟无半分立足之处,凶险之极,凡人根本无法攀沿。
沈皓心念一动,在云端上脱去上衣,幻化三丈多高,龙躯人首,四肢如爪。陆汁抱着他的脖颈,半伏在他背上,从云端斜跃而下,落在山崖上。
那“封仙道诀”所布施成的山崖,极其滑溜,但沈皓的四肢如爪一般,紧扣在山崖上,竟像一只巨大的壁虎般,爬了上去,跟随着白衣长老幻化的丈许神龙,在一道形如太极图案的石缝中穿了进去。
此处是一个山谷,与星罗崖互为背倚。山谷中溪水淙淙,云气幽深,偶尔有鹿哟鸣,飞越过溪水,毫无戒备的望着站在山谷口的三人。数丈长的大青蛇,头上蛇冠微耸,盘在溪边石上,完全不为外人所扰。
“想不到这儿却别有一番天地。”沈皓奇道。
一方瀑布,从头云雾间泄下,碎玉满天。瀑布旁,青潭边,筑落起一个石头屋,丈许高,布满浅浅的青苔。那每一块石面上,都铸刻着浅浅而略显缭乱的纹路,如一道道诀一般,充满着岁月悠深的古韵。
那石屋中设施极其简陋,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想以极乐真人仙术高深,道诀渊博,但屋中竟连一书一笔也没有,更不用锅碗瓢盆之类的世俗之物了。
一个葛衣长衫的老者,端坐在桌前,虚悬一指,在那石桌面上,划出一行字来。
沈皓吃了一惊,暗想,怎么这山谷中还居住着一个老头?如果这山谷被封诀二十年,那这老者岂非已不出山谷二十年了?
他与陆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诧异,只有白衣长老仍然神色淡定,视若无睹。
奇怪的是,三人进了石屋,那葛衣老者却仍然坐在桌前,似乎凝望着石桌上的字迹,不发一言。沈皓越发觉得奇怪,细看那老者,面色有些灰败,一袭葛袍上,居然沾满了厚厚的灰尘,竟如一尊雕塑一般!
再看他右指虚悬的石面上,他一根枯槁的手指,竟然在石桌上划出字迹来,笔划细致枯瘦,有如悬笔书于白纸上,只是落字颇有些狂态,笔力纵乱。
“大道艰难,如一叶之舟,横渡漠海,难抵彼岸。亦如蝼蚁负重千钧,抵足九万重天梯。五百年前,余渡幽冥劫,成为尊者。百年前,余抵魂之天空境,为九华仙宗立派第一人。然渡贤劫三次,无一成功,耗尽寿元,难敌星辰渡魂之力。劫散之时,余思仙道维艰,万难可索,世间万道皆成空,空得有迹证仙道?”
字迹颇有些凌乱,甚至于最后一个“道”字,都有意未尽之意。
沈皓吃惊不已:“长老,这……这是极乐真人?”
白衣长老道:“正是极乐真人,也是我的师父,数百年来九华仙宗求仙问道第一人,二十年前坐化于此,尸骨不朽。”
沈皓张大了嘴巴,不出话来。
“极乐真人,有三位弟子。当今的大宗主无妄,修习仙术,领袖九华仙宗,是其大弟子。而我玄天宗,从金刚别院走出来,为真人收授,成为第三个弟子,如今潜修于观日峰。”白衣长老侃侃而谈。
沈皓却忍不住问道:“真人还有第二位弟子?那却是谁?”心中却暗想,你也算是我半个师父了,到如今方知道你的大号玄天宗!只是,在十八峰的十八位峰主中,却没有玄天宗这个名字。想来也是,九华仙宗怎么可能让一位炼体士来担任峰主呢?纵然他的本事再高,那也不能开宗立派,否则便是大逆不道。
但他立刻又想到,大宗主无妄真人,传承极乐真人的道统,却仍然要为了九华仙宗的名声,将这座仙愁涧给诀封起来,不让外人知晓其中的秘密。要知道,极乐真人可是大宗主的座师!
白衣长老玄天宗的神色夹杂着几分慨叹和悲凉,连眉头也不禁抽动了几下。
“第二位弟子,乃是我的师兄,名号金蛇神君,亦修习苍龙之典。不过,他的故事,在九华仙宗,却已经成为了禁忌,而他也消失在这天地间,或已化成了尘埃……”
沈皓猛觉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金蛇神君!原来他怀中那部金蛇药典的作者金蛇郎君,竟是玄天宗前辈的师兄!可为何他会成为九华宗的禁忌?他在思忖想不要将金蛇神君的枯骨被自己发现,遗留下药典的事情告诉玄天宗,但一想这仍是禁忌,也不知道两人是否有什么仇恨没有,还是先不为妙。
玄天宗本如秋水寒潭般森冷的双眼,却如悄然泛起波光。或者他想起了三位绝代才华的师兄弟们,共同承训于极乐真人座下的美好日子。
但这到底是什么禁忌?为何在九华仙宗,炼体士追求长生之道,就是大逆不道?玄天宗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图,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良久沉默不语,而沈皓也不敢再问。
陆汁望着这山谷的一切,巨石,青潭,流溪,垂瀑,巨蟒,岩羚,还有石屋,尸骨,那石头上雕刻的纹路,眼神逐渐迷离起来,似乎觉得即使是一草一木,都仿佛深蕴着难以言喻的古意和道韵。
她耳朵里根本就听不见师父的言语,眼中只有那无尽的古韵悠悠。这是一代仙贤极乐真人曾经修真之谷。他所触摸过的每一块青石,走过的每一个印迹,都曾代表着他追索仙道和星辰奥妙的无上真意。
可是这些无上真意,都已如那具不朽的尸骨一般,已永久尘封了。
玄天宗长袖一抖,微风过后,吹起那尸身上的灰尘。待灰尘散尽,那尸身已是片尘不沾,鲜活的仪态栩栩如生,连肌肤的纹里也清晰可见,透着些许的红润和光泽,便宛如睡着了一般!
玄天宗呵呵地笑了几声,手指在那尸身的额头上轻敲了敲,竟然发出如铜声般的铮然嗡响!
他笑声中却充满了悲凉和无奈之意:“极乐真人享寿八百载,五百年前便已度过幽冥劫,三次冲星辰劫,已是九华仙宗第一人。但纵然如此,他老人家仍然在第四次冲击星辰劫时失败,魂归星辰大海。”
沈皓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暗想既然极乐真人是玄天宗的师父,为何他口称师父,却要称为真人呢?
“真人如果是死了,为何尸身却能如持不朽,竟好像神骨一般?”沈皓望着眼前这尊如活人般的尸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或者是他老人家的另一种长生不死罢!”玄天宗悠悠一声叹息,但叹息声中却道不尽的沧桑无奈,不完的艰深苦涩。
沈皓吸了口凉气:“对于修士来,莫非长生不死,竟是这般艰难?”
“长生不死,不过是春秋大梦罢了!多少人,便如极乐真人这般,将数百年辛苦换来的岁月,都虚度在苦熬岁月中,却终究不过一个空字!”玄天宗眸子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仿佛黑夜中的星辰那般明亮而灼目!
沈皓若有所思:“长老的意思是,将一生之力,致力于求仙问道,却不理世俗之事,是很愚昧的事情。然则我这么努力的修习炼体术,却是为何?”
玄天宗哈哈大笑,笑声舒畅而欢欣:“哈哈哈!沈皓,我就知你,心怀野望,不甘屈于人后。野心,只有一颗野心,才是修习炼体术的真正天赋!这个道理,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懂得!”
陆汁一脸的疑惑:“师父,为何野心才是真正的天赋?”
“汁,你可知为何我会收你做弟子,修习仙术?”玄天宗反问道。
陆汁摇了摇头。
“因为,修习仙术者,却需心性淡泊,不羁于生死,以逍遥无为之心修仙,方可追索无上仙道。这是你的天赋,你因此能够解悟到这山谷中极乐真人所留下的处处真韵道意。然而多少伟大的修士贤者,即使是明智达慧如极乐真人,对于长生不死,追仙问道,太过于执著,反而忘却了世间真正的欢乐趣离别苦,这岂非舍大道而求道?”玄天宗话锋一转,“可是!修习炼体术,却截然不同,它需要一颗野心!真正的野心!”
沈皓也听得如云山雾里的,摇头道:“我不明白,请长老解释。”
“沈皓,你以为仙术和炼体术,谁高谁下?”玄天宗凝视着沈皓的眼睛。
沈皓道:“世所公认,仙术终究比炼体术要高一个档次。当然,如果能够修习到长老这样的境界,亦可与仙术并驾齐驱了。”
“错!”玄天宗厉声道,“炼体术要胜过仙术!”
沈皓与陆汁一齐愕然,望着这须发皆张的玄天宗,忽觉他的整个人的神态,似乎在瞬间都发生了变化,一种难言的气势,浸漫了周身,如一张蕴劲而张的弓,只微微仰首,便如箭头怒对苍天!
“这是炼体士该有的一种信仰!也是一种不羁的野望!”玄天宗几乎是怒吼了起来,双脚踏定在青潭边,似乎整座山谷,乃至于整座极乐峰,都被玄天宗踏定在脚下。这种绝大的气势,让他苍瘦的身躯,几乎如一柄怒剑,直立上苍空一般,只有森寒而不屈的冷意!
玄天宗猛一跺脚,咔嚓数声,那脚下青石为巨力一击,像龟纹般四散裂开,逐渐蔓延开去,仿佛整座山谷,乃至于整座极乐峰,都要在他双脚下踏成齑粉!
不知为何,沈皓胸口的热血,仿佛被燃了一般,燃烧了起来,嗬嗬而低吼:“不错!炼体术要胜过仙术!我沈皓,要胜过姜子羽!”
或者在理智上来,他明白修仙之力的极限,要远高于炼体术。但他需要的是一种深入骨髓,决绝般的自信。仿佛这炼体术终将超越仙术,不是因为炼体术本身,而是因为他沈皓自己!
“极乐真人虽是我九华仙宗了不起的人物。但我要让你看看,即使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也有他的极限!那就是他们的极限,与炼体士一般,身死魂消!所谓长生不死,终究不过一场春梦!沈皓,你要永远相信自己,在灵魂深处烙下印迹,你要强过一切修仙者!”玄天宗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不息。
他凛然注视着沈皓:“这世间,最伟大的力量,既不是毁天灭地的神魔之力,也不是巅倒乾坤,化生万物的仙力,而是一颗足以吞纳洪荒,包容宇宙的心!而这颗心,也是凡人能屠龙,俗者可诛仙的奥妙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