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青到底是底子好,大半月后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虽说那腹中只是个还未成形的婴孩,但每每想到本应该十月之后呱呱坠地的孩子,生生从自己腹中消失,就有如锥心之痛。
再如何想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很难吃得香睡得安,大半个月下来,消瘦了一大圈,精神也差了许多。
在她稍稍好了一些后,冯潇就每日来看她,饮食起居都亲自打理。
此时已经是暮冬,燕都飘过了几场鹅毛大雪,直到岁末,才出了几日太阳,颇有点春回大地的意思。
周青青自从那日起,就没再同冯潇说过半句话。饶是他说什么,都置若罔闻。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冯潇再来看她,拿了束梅花插在屋子里的青花瓷瓶中,笑着问:“青青,我特意从母亲那里摘来的梅花,你看喜不喜欢?”
周青青看都未看他一眼,手一挥将那花瓶打碎在地,裂开的花瓶散落开,水流了一地,含苞待放的梅花,还未来得及开放就凋落。
冯潇看着地上的残迹,微微怔了一怔,蹲下身小心翼翼收拾。默了半响,才又抬头看向她,淡淡开口:“后天就是除夕夜,你要是不跟我使性子,我就把周珣带来,跟咱们一起过年。”
周青青蹙眉看向他,似是不太相信他的话。
冯潇轻笑道:“当然,你们现在还不适合打照面,我只能把他带来,让你看看他过得如何。”
周青青默了许久,终于点头:“好。”
冯潇嘴角的笑容荡开,起身到她面前:“你弟弟肯定也不愿看到你愁眉苦脸,开心些,别让他担心。”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
周青青嗤笑一声:“我这个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
冯潇道:“青青,你怎么就不能接受现实?你现在人在北赵,你觉得你还能回去?就算是回去,秦祯以为你跟了我,你们还能回到从前?有些事情我不在乎,不代表秦祯也不在乎。”
周青青讪笑:“是吗?你真的不在乎?”她唇角勾起鄙薄薄的笑容,一字一句道,“你真的不在乎我和秦祯做过耳鬓厮磨的夫妻,不在乎我怀过他的孩子?别骗自己了冯潇,要是你不在乎,就不会杀掉我的孩子?”
冯潇温和带笑的表情,骤然变冷,伸手掐住她的脸颊,逼近她道:“没错,我是在乎!但是比起在乎过去,我更在意未来。未来的几十年,你的生命里只会有我,我们会生儿育女过一生,再跟秦祯没有任何关系。”
周青青下颚被他掐得生疼,却倔强地怒视着他发红的眼睛。
冯潇看着她半响,忽然上前将她吻住,只是那唇才贴上,就因为被她咬住,而吃痛离开。
周青青下嘴很重,他唇上立刻冒出了红色的血珠子。
他松开手,手指摸了摸唇上的伤口,低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青青,无论我做过什么,我对你是真心的。”
周青青只觉得好笑:“你在秦祯身边十年,他将你当兄弟,你暗算他背后捅他一刀不说,连他的妻子都要抢走,你也配说真心!”
冯潇不以为意,仍旧笑得清风和煦:“若是秦祯不姓秦,不是西秦的武王,我也愿意将他当做兄弟。但秦祯父亲叔父十八年前血洗我们骆氏一族,我和他注定有血海深仇。至于我将你带来北赵,跟你是秦祯的王妃,没有任何关系。”
周青青不愿同他在和话题身上纠缠下去,一个男人因为仇恨,从少时就开始隐姓埋名在异国他乡蛰伏十载,想来这个男人的心早已经扭曲。如今她被软禁,要靠一己之力逃回南周或西秦,显然不太可能。不论如何,先见到弟弟周珣再做打算。
除夕那夜,冯潇领着周青青去了皇宫,同骆皇后吃了团圆饭,回到王府,已经快到二更。
周青青跟在他后头,有些急了:“冯潇,你不是说带周珣跟我们过年的么?”
冯潇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道:“我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失言。周珣已经在府中,我让人带他过来。”
两人走到大厅中,冯潇领她道屏风后头,让她坐在那卧榻上:“你稍等片刻,周珣马上就到。”
周青青点头,心中难免激动,已经将近一年未见弟弟,不知他长大了多少,如今是何模样。
冯潇默默看着她须臾,忽然伸手在她封了身上的两处穴位。
周青青顿时动弹不得,想要张口,却发觉发不出声音,只能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愤懑地看着他。
冯潇将她侧方着在卧榻上,柔声道:“我说了你和周珣现在还不适合打照面,你就在这里躺着,透过屏风缝隙看看他。你放心,等时机成熟,我就让你们一家都团圆。”
外头传来下人的声音:“王爷,质子来了!”
冯潇嗯了一声,看着周青青,唇角勾起一丝笑,覆上前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出了屏风。
周珣如今年过十四,虽然脸上还有少年人的稚嫩青涩,却也已经是翩翩少年郎,颇有些英武风范。冯潇走上前,笑着道:“郡王,今日过年,一早就将郡王接到府中,无奈琐事缠身,直到现在才回来,若是有怠慢之处,郡王还请别放在心上。”
周珣来北赵两月有余,虽然他摸不清北赵为何指定要他这个无权无势的郡王做质子,但在燕都的两个月,除了不自由之外,在吃穿用度上,北赵都十分优待。甚至比自己在金陵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位监国的睿王,看过他几回,举止言谈十分温和客气,让他很有些好感。
少年笑了笑:“王爷客气了,府上的下人都极为周到妥帖,让我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
冯潇领着他在梨花木桌前坐下,又吩咐下人上酒和小菜,笑道:“郡王这是头一回离家在外过年吧?”
周珣点点头,漂亮的眸子中,眼神微微暗淡下去:“也不知妹妹弟弟们在家如何?今年我大姐不在了,我这个长兄又离家,只怕他们几个妇孺在金陵这个年过得不会太好。”
冯潇微微笑道:“郡王不用太忧心,等到北赵和南周灭掉西秦,我们两国从此睦邻友好,北赵太子回来,你也好回去跟家人团圆。”
周珣一听,俊秀的眉毛蹙起,没忍住用力在桌上捶了一拳,愤恨道:“两国打仗,与女人有何干系?可怜我姐姐被当做棋子和亲,又被那可恨的西秦王爷杀掉,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下人上了酒和菜。冯潇慢条斯理为他斟了一杯酒:“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过我想郡王的姐姐若是在世,肯定最希望她疼爱的弟弟能过得平安快乐。”
周珣饮了一口酒,小声道:“王爷,听说你之前在北赵,你见过我姐姐么?”
冯潇点头:“见过的。公主她很乐观,没有怨天尤人。只是……”
周珣的眼泪流出来:“都怪我没用,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保护不了。”
冯潇拍拍他的肩:“郡王不要太伤心,在西秦时,公主待我有恩,你是她亲弟弟,我以后也会当你是亲弟弟。”
周珣抬头看他,哽咽道:“多谢王爷。”
屏风后头的周青青,从缝隙中看到自己亲弟弟,被这个狼子野心的男人蛊惑欺骗,就像当初的自己一般,愤懑地想要挣扎,却因为穴道被封,除了隐隐发出一点呻,吟,便再无其他。
虽然她动静很小,却叫外头的周珣听到。他好奇地眨眨眼睛,看向那屏风,问道:“里面有人么?”
冯潇笑了笑:“是本王内子,近日感染了些风寒,正在卧榻休息,下回郡王上门做客,我再携内子一起招待。”
周珣到底年少,并无多想。他来北赵两月,虽然见过这睿王好几次,但这位监国王爷不仅是在外,甚至在北赵国内也非常神秘,他只听说过他曾在西秦多年,其他的一概不知,更未听说过他有过婚配。不过他年过二十,娶妻生子自是再正常不过。
周珣笑了笑:“既然王妃感染风寒,就多休息休息。如今快立春,只怕还有一场倒春寒。”
冯潇笑道:“内子是南人,来燕都不久,难免水土不服。我又庶务繁忙,有时顾及不上,不想就让她染上了风寒。”
周珣稍稍正色:“那王爷可要多注意了。这风寒可大可小,我父亲当年就是因为风寒染上重病过的世。”
冯潇点点头:“郡王说的是,看来我是该多照顾她。”
两人又喝了两杯酒,吃了些小菜,话了会儿家常。倒真像是一对好兄弟。
直到快三更,不胜酒力的周珣有点醉醺醺,起身同冯潇告别。下人扶着他,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朝屏风内道:“王妃,可要好生保重身子,别让王爷担心。”
冯潇低低笑了一声,看着他被两个随从扶着出门。
待到院子里安静下来,冯潇才不紧不慢折身到屏风后。还不能动弹的周青青,怒目看向他,恨不得在他脸上看出一个洞来。他坐在她身旁,将她穴道解开
周青青气不过,起身就要朝他挥拳,然而穴道被封太久,手上麻麻的没有一点力气,还没靠近他,就被他轻而易举捉住双手,一把拉进自己怀中。
他喝了酒,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还带着灼人的热度,覆在周青青耳边,像是耳鬓厮磨一般柔声道:“你都看到了!你弟弟在北赵过得很好,只要你乖一点,我就让你们一家团圆。我会把他们当成家人对待。”
周青青挣不开他,也不再反抗,只冷着脸问:“要是我不呢?”
他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摩挲:“你会的。就算现在不会,等到秦祯死了,西秦覆灭,南周被吞,你也会答应的。到时候,我封周珣为金陵王,让他掌管如今的南周,你看如何?”
周青青冷笑一声:“冯潇,你以为世事就能如你所愿,别说是西秦,就是南周,我也不觉得你能轻易吞掉。”
冯潇笑出声:“是吗?那我们拭目以待。”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地又道,“等开春了,我带着周珣去西山春猎,到时给你打几只麂子回来!”
一晃就到了三月。
燕都虽是寒冷之地,但到了三月中旬,也是春林初盛。西山本是燕王周栗的猎场,如今北赵占了燕都,西山便成了北赵皇族围猎的地方。
自打除夕夜,周珣和冯潇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他愈发觉得这个睿王亲近。被他叫上去春猎,十分雀跃。
西山离皇宫要走上半日,在山上的行宫下榻后,春猎便正式开始。
冯潇将一只箭筒递给周珣,笑着道:“我家王妃最近一直念叨着麂子肉,你若是打到了分我一些。”
周珣笑着点头:“放心,若是我打到了,全部给王妃。”
山猎场与草原围场不同,不能骑马,全靠两只腿。这对于习惯骑马代步的北赵人,颇有些难度,但周珣此前在金陵时,经常跟聂劲进山打猎,在山上倒是难不住他。
本来他还跟着几个北赵皇族子弟,但不出多久,就甩开了其他人,一个人钻入了茂林之中。打了两只野兔之后,他正准备回头与人会和,却忽然见前方草丛隐隐攒动。
他眯了眯眼,从箭筒中抽住一只箭,朝那动着的草丛射去。那箭嗖的一声没入草丛,但没有任何动静,仍旧点点攒动。他觉得奇怪,又拔出一支箭射过去,那箭再次没入草丛,还是没有其他动静。
周珣思忖片刻,小心翼翼走上前,走到那草丛时,蹑手蹑脚拨开,只是下一刻他人已经被捂住嘴巴,压倒在那草丛之中。
“别出声,有人过来了!”低低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周珣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两个北赵皇族子弟走过来:“嗨,这里有两只野兔,也不知是谁打的,就随便丢在这里。咱们算是捡个便宜。”
看着两人拿着野兔走远,周珣嘴上的大手松开。他激动地看着上方的人,用力压抑着呼之欲出的声音:“阿劲,你怎么在这里?”
聂劲眯眼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你跟我来!千万别让北赵的人发现。”
周珣点点头,猫着身子跟上他。
两人走进一个隐蔽的山洞,只见里面还坐着一个人。
周珣亟不可待拉住聂劲道:“阿劲,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他是谁?”
秦祯站起来朝他稽首:“我是秦祯。”
周珣大惊:“你……你就是杀死我姐姐的西秦武王?”
说完就要拔剑上前,却被聂劲拦住。
“阿劲,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回了南周朝廷?怎么又跟他在一起?”
聂劲道:“世子,你觉得我会不顾小姐生死去给南周朝廷通风报信?”
周珣支支吾吾道:“我知道你不会,但是西秦狼子野心,为了大局,你做出这种事,我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当时北赵和南周结盟,到底发生何事他并清楚。只隐约听说西秦野心勃勃,和亲不过是幌子,只是想修生养息之后,一举统一天下。他当时听闻是聂劲通风报信,虽然有些气恼他置自己姐姐生死不顾,但也觉得大局当前,情有可原。
聂劲道:“世子,当初西秦五万大军并不是要去坐收渔翁之利,而是准备援助南周,防止北**下,没想到却被北赵利用。我当初是要跟南周报信,说西秦的作战方略,没想到半途被暗算,然后以我的名义上报南周朝廷,说西秦狼子野心,让其与北赵合作。”他顿了顿,“暗算我的人就是北赵睿王骆念之。”
周珣不可置信:“什么?”
聂劲道:“他蛰伏西秦十年,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他本身姓骆,是蜀中蜀王骆敬小儿子,做这些是为了报仇。他的目标不仅仅是西秦,还有南周。”
“骆氏?就是被西秦灭族的那个骆氏?”
聂劲点头:“还有……你姐姐没有死。她被睿王掳到了北赵,现在应该就在王府。”
“什么?姐姐没死?”周珣这回彻底愕然。
一言不发的秦祯,终于开口:“你想办法见到她,跟他说我和聂劲来了北赵,会把她救走。但睿王守备森严,我们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勘察了许久,只有这座西山适合隐蔽,是绝佳逃离之地。你找机会告诉她,让她寻个借口来西山,我们一起离开。”
周珣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人,与他想象中的西秦武王截然不同。他可以不相信秦祯,但是却不能不信聂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