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拨开迷雾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门口涌入的光亮,路西绽颀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男人面前,只见她款款走到男人跟前,将一个杯子放在玻璃桌上,而后递给他一块澄黄的煎饼。男人诧异地接过来,原本抿成“一”字的嘴唇微微张开。
他闭上眼睛咬了一大口,而后眼泪滚滚而下。
看着无声流泪的男人,路西绽开口道:“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值得留恋的。”
“桂萍……”男人放肆地痛哭起来,右手紧紧抓着煎饼,他记得,他们家以前很穷,穷到有时一天只够吃一顿午饭,那时候桂萍总是把煎饼掰成两半,每次都把大的给他吃,嘴里还嘟囔着煎饼太硬不好吃。回想起来,这日子已经这么远了,远到他已经忘记了她说话时的神情。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杀了我吧,你叫他们给我一个痛快吧,求你别折磨我了……”男人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不让她看到他失控的样子。
路西绽淡淡道:“我与他们不同。”
“我都已经认罪了,为什么还不肯给我个痛快……”男人猛地抓住自己的脑袋,面目狰狞,“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可怕,太残忍了,你们都在折磨我,你们全都在利用我,想让我死,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在乎阿萍。”他一边流泪,一边把方才扔到地上的煎饼重新拿起来吃。
她声音波澜不惊地说道:“我想,你的儿子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双亲若此。”
“陆先生,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听一个五分钟的故事。”路西绽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就从二十一年前,你同你妻子初遇说起吧。”
陆远平抬头,听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以一种熟悉的口吻,讲述起他同卢桂萍的相遇,相爱,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夜,在那个夜里,卢桂萍泛着点点星光的双眸,是他愿意倾尽一生守候的温柔。
“由于养父母极力反对你们的婚事,你只得做出同心爱的女人私奔的疯狂决定,奈何忘记带户口本,只能一辈子过着没有法律保障的婚姻生活,为了补偿她,你为她买了一枚钻戒,作为你们爱情的钻戒。虽然生活很苦,常常食不果腹,可两心相印已是最大的幸福。那之后你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也开始做起小生意,卖包子,屋漏偏逢连夜雨,你的包子被人诬陷里面混了纸屑充当肉沫,而你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你好容易步入正轨的生意终于画上了句点。”
“正巧此时,你的孩子生了一场大病,而你却被那些不讲理的顾客缠着索要赔偿,根本没有钱替他看病。”
说到这里,陆远平捂住自己的嘴,摇着头,压抑着自己就要倾泻而出的情绪。
“随着孩子的离世,你同你妻子的心也渐渐死去。你们带着沮丧的情绪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了银杏村。你们努力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可至亲离世带来的痛,哪里会是时间能够抚平的。陆先生你作为一家之主,不仅要承受着儿子早夭的苦,还要挣钱养活自己的妻子。可就在你以为生活又将逐渐恢复平静之时,又一个霹雳从天而降,这一次,狠狠地砸到了你妻子的头上。”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陆远平发了疯一般地冲她吼道,“这不是真的,全都不是真的!”
“陆先生,人活一生,不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看得通透。但你无须觉得愧对妻儿,因为你从未做过令他们蒙羞的事。”
“……”眼泪顺着陆远平的眼角流下来,“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不能让阿萍受伤害。路教授,你给我个痛快吧。”
“你根本就不是凶手。”路西绽瞥他一眼,道,“刚才上山时,你走在我后面,有绝佳的条件袭击我,但你没有。你的心里有一根弦,它紧绷着你的神经,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陆远平拼命摇着头:“不重要,不重要。反正在世人的眼里,我已经是个恶贯满盈的罪人了。”
路西绽的容颜,此刻在陆远平眼中格外柔和,格外美丽:“世人的看法又有何重要。人生苦短,你却在少年便遇到了与自己心心相印之人,并且与她拥有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已经比许多人幸福太多,而另外一些东西,虽然逝去,但美好的感情却会永存心间,历久弥新,何尝不是一种快乐。”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是人间极悲,可曾经有过的美好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既然爱她,就不要离开她。”
走到楼下,伴随着猛烈敲击房门的声音,路西绽看了看钟表,嗯,不错,来得倒不算太迟。
果不其然,乔倚夏那张清秀俏丽的面容和石韦眉头紧蹙的脸映入了路西绽的眼帘。石韦仍旧是一副莽撞之态,一进门便追问路西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着石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路西绽只是先让他们坐下,自己坐在了另外一侧的沙发上。
“帮我向卢桂萍拨一通电话。”路西绽说道。
石韦心中有着千百个疑问,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着路西绽将电话打完。
“将他送回医院。”陆远平跟在路西绽后面,来到两个人的面前。
“什么?!”石韦发誓,他上次情绪这么激动,已经是几十年前结婚时候的事了,“路教授,恕我直言,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你。”
“石队长,我不能让无辜的人蒙冤。”
“路教授,无不无辜也要由我们审过之后才能知道。”
“石队,就先听路教授的吧。”见两个人针锋相对,乔倚夏低声对石韦说道,“反正他也跑不了。”
石韦叹了一声气,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带他走。”
那张熟悉的面孔再次出现在陈念宇眼前的时候,他仍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甚至嘴角微微上扬,表示对她到访的欢迎。他围着围裙,看起来像是在做饭,他一边着急忙慌地为路西绽泡茶,一边说道:“做了念微最爱吃的菜,虽然她也许吃不下,但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陈先生。”路西绽坐在沙发上,迎上他的目光,“坐。”
他坐在了路西绽的对面,等待着她讲话。然而,她却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不看他一眼。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而丝毫不顾潺潺流走的时光。
“路教授,你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路西绽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她轻启双唇,淡淡说道:“fantastic game.”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先生,你真的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可以说,在这个社会上,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比你的思维更加缜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一盘没有损失一兵一卒的棋。”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念宇抬高下巴,耸了耸肩,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路西绽,并未移开。
“父亲遇害,身为长兄,理应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职责,陈先生,真是一个好哥哥。但也许,陈小姐会很好奇,为什么在哥哥的脸上,看不到太多悲伤的神情呢。一个善良美好,心心念念期盼着一家人团聚的女孩,一定不会想到,她所以为的和睦和融洽,一直都只是她的幻想。她根本没有察觉到,原来父亲跟哥哥之间存在着这么大的矛盾,大到,可以吞噬掉哥哥的理智。”
“你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陈念宇笑道,“路教授,你如果去写小说,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我暂且相信你这句称赞的真实性。”路西绽挑挑眉,“你眼角的皱纹告诉我,你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但这并不代表我能选择性的忘记你你方才抬高下巴和耸肩的动作,陈先生,你很愤怒,也很不屑。”
“老实说,陈先生,在陆远平的身份曝光,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陆远平的时候,你的心里一定很开心吧。一边赞美着自己的周密,一边又嘲讽我们是一群没用的废物,按照你的计划,一步一步,朝一个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你创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copycat(模仿杀手)的形象,先是让警方以为这是一个故技重施的行凶者,但你又觉得只是这样做太容易被找出破绽了,因为警方迟早会在你第三次行凶的时候找出破绽,于是你设置了第二层障碍,那就是打造一个完美的杀手。一个同时具备犯罪动机和犯罪条件的替罪羊。你善于抓住别人的弱点,又很会利用人性的软肋。你知道陆远平和卢桂萍伉俪情深,只要你为他提供赚钱的机会,他不会不去做,更何况,只是发几份传单就可以获得丰厚的酬劳,何乐而不为呢。”
“缜密如你,觉得直接把陆远平安插在恒泰太过显眼,于是你想到了碧桂园,恒泰跟碧桂园有生意上的联系,你又与碧桂园的老板交好,于是你就让陆远平去应聘,虽然碧桂园不看好中年人,但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兼职而已,他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进而,你利用了这个机会,你给了陆远平一个名单,让他按照顺序,在你所指定的时间将传单送到他们的手上,并且事成之后会给他一笔钱。可想而知,他当然不会拒绝。因为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愿意做。”
陈念宇笑了笑,紧握拳头:“我倒是有点儿好奇,你凭什么认为我与我父亲有这样子的仇怨?”
“陈先生,你是b市的名人,网上多的是报道。但有张照片很有趣。”
那张照片是陈念宇接受采访后拍摄的,他坐在办公桌前,满面春风。旁边是一个相框,放大之后不难看出,这不是陈安和,也不是陈念微和陈念奇,而是一个怀抱婴儿的中年人,想必就是陈念宇的奶奶和儿时的他。当然,这只能证明陈念宇同奶奶关系很好,说明不了其它。但第一次去陈家时,路西绽翻到相册,发现里面居然没有一张陈念宇的照片,仿佛他根本不是这个家的人。
对于照片一事,陈念宇没有打断她,看他的表情,那里头有浓浓的怨念,路西绽继续说道:“你说你父亲对你很严厉。但婴孩如果从出生就接受父母严厉的教育,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教育方式,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陈先生已过而立之年,仍然对此耿耿于怀。这只能说明,在你幼年时,得到的是溺爱式的照顾,因而在人生最重要的过渡期,你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改变。”
“这是一盘很精妙的棋,但你太紧张,太希望这一场闹剧告一段落,反而自乱了阵脚,频频出错。在第三封信里,你提到了乔倚夏身穿玫瑰色外衣,但是陆远平,他根本就是一个色盲,他怎么会知道那是玫瑰红呢?”
第一次同陆远平见面时,路西绽就注意到了陆远平的袜子,他的袜子上用针线绣了一个十字标记,那是色盲症患者用来区别颜色的方法,那一日在医院门口,她故意将银色的车说成红色,但是陆远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陈先生,你太想告诉我们,凶手就在我们的身边,你太急于让大家把目光锁定在周围人的身上,可就是因此,你犯了致命的错误。”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但思维再精密的人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语言。你极力否认你的腿伤,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知晓你出车祸的事实。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就是在这场车祸里,在命运的拉扯下,意外遇见了你的叔叔,陆远平。”
“陈先生是很罕见的熊猫血型,这种人是最害怕出意外的,我有叫人特意去查过,很有趣的是,卢桂萍去医院治疗的那一天,陈先生刚好也在那一家医院。我想,也许陆远平发现这是一个契机,自愿献血,他的本意很单纯,只是获得一些报酬罢了,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陈先生你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眼前的人,居然跟自己的亲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做过亲子鉴定之后,你可以百分百确定,他与你父亲是双生兄弟。你觉得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你的惊喜,冥冥之中,他仿佛在对你说,那个计划可以实施了。因为就算失败了,还有一头无怨无悔的替罪羊。只要卢桂萍不死,你就可以以此要挟他,让他替你认罪。”
“另外,我并不认为第三封信是由于手误而导致延迟一天收到的。一个心思如此细腻的人,有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你只是故意将地址写错,保证信被退回去让你可以重新寄出,好让你有时间把尸体处理干净,确保万无一失。”
陈念宇双手按住玻璃桌,向对面的路西绽靠近:“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厉害?”他突然笑了起来,“其实你们跟我一样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