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是什么?
余皓设想中的未来很简单, 各找一份工作,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里定居。两个人, 买套房, 养条大金毛, 早上周昇出门跑步遛狗,回来给他带份早餐。届时自己再从被窝里爬出来, 头发乱糟糟地刷牙洗脸,周昇拍下他屁股,径自去洗澡上班。
入夜下班,买好菜做好饭,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周昇叼着烟洗碗, 余皓做家务, 结束后各自上网, 打打游戏追追动漫新番, 十点一到, 上床来一炮,睡觉。节假日背起包手牵手出去度假玩……
这就是余皓以他贫瘠的想象力,能想象出的自己理想人生的全部。到了老去那天时, 一起躺在床上,说:“这辈子谢谢你的爱, 下辈子再会。”再闭上双眼,好了,一起死了, 这一生结束。
然而被陈烨凯提醒过“金乌轮也许是个灵魂与身体的分离器”后,余皓隐隐约约,对死亡已再无畏惧,是不是在身体的寿命结束后,他们还会在金乌轮中,那个宏伟漂亮的殿堂里再相遇,保持着他们年轻的模样?
“所以我们要过上这种生活。”余皓振奋精神,说,“在没有你爸的帮助下,需要多少钱?”
周昇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余皓在餐桌前算账,答道:“你的梦想还真简单。几百万吧。”
余皓:“几百万?”
一套两居室,一间他们住,一间当书房顺便养狗,七八十平方,可以贷款,两个人一起努力,一辈子还赚不出买房的钱么?
“两百二十万连装修。”余皓道,“在郢市就可以生活得很惬意了。”
“嗯……”周昇侧头看余皓的表格,人只要别有太强烈的物质欲,看起来似乎也不算太难。这么一来,他们需要在毕业的五六年后,各找一份月薪六千到一万二的工作,家庭总收入合起来能到一万五左右,就能勉强负担余皓梦想中的生活。
余皓抬眼,带着笑意看周昇,这次出柜掀起了一场狂风骤雨,周来春整个过年期间没有给他们打过任何一个电话,想必就如周昇最早的预料一般,经济支持全部断绝。周昇又把父亲给他的启动资金卡找了个同城跑腿,送去云来春,意思很清楚,钱还你,我自己老婆自己养。
然而这也令他们犹如放下了心头大石,不必再去惧怕老师与同学的指指点点,周昇连自己父母都不怕,还会怕你薛隆?有事说事儿,没事儿闭嘴。他们现在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年初三周母给他们打了个电话,终于回过神把周昇给骂了一顿,余皓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周母最后居然说的是:“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你生个叉烧还不如别生,让他断子绝孙去。”
余皓不敢插嘴,到最后,周母还主动提出给周昇把生活费从两千四涨到三千二,周昇正要拒绝时,周母却说:“没钱你让人家陪你一起吃屎?妈借你的,上班以后再还。”
“那好吧。”周昇本来正计划着去找份兼职赚点钱,却明白了周母的意思。挂了电话后余皓道:“我不想花你妈的钱。”
“她都说了是借的。”周昇道,“连本带利毕业以后一起还就好了,你不觉得她其实挺高兴的么?”
余皓炸毛道:“高兴个鬼啊!我怎么就听不出来她高兴了?”
周昇认真道:“她相当满意,因为我和我爸断绝关系了,有时我觉得,唉,她这人活一辈子,都得和老头子较劲,较个没完。”
余皓细想起来似乎确实是这样,周昇老妈证明她存在的价值,总是通过与周来春唱反调来实现。周来春不承认自己儿子与男生搞同性恋,周母就非要反着来。周来春断绝了对儿子的一切经济援助,周母甚至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周昇涨生活费,周来春的态度是“你给我滚”,周母的态度则是“让周家断子绝孙太好了哈哈哈哈”,反正气死他就对了。
凡是能气死周来春的行为,周母绝对举双手支持。
“那……咱们都得努力了。”
新年里,周昇看余皓制定新的人生计划,有点伤感地笑了笑。
“现在就来读书吧。”余皓答道。
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这么一段,必须完全脱离原生家庭的支撑,走出去,独立面对生活的时光。
余皓早在高三结束时便已经历过,但周昇始终没有,从这点来说,余皓在同龄人里相对而言算得上早熟。这就是为什么在大多数时候,他与陈烨凯会产生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毕竟彼此都是曾度过这段心理成长期的人,拥有共同的经历。
年初五去拜年时,余皓把事情告诉了陈烨凯,陈烨凯笑着说:“接下来,就等周昇的爸爸开条件了,猜猜会有多少钱的支票摔到你脸上?”
余皓无奈道:“当然一分钱也不会要的。”
陈烨凯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他到时候拿你们没办法。”
周昇听完转述后非常赞赏陈烨凯的“主意”,余皓却隐约仍有点担心。
他知道周昇需要时间来适应,从他们在一起的那天,周昇便努力地理解并学习扮演着作为一个男人,负起建筑家庭责任的角色。按理说这段时期若能平缓过渡便会好上许多,然而许多人步入社会后都不太平缓,境遇改变,就像骤然而来的迎面一锤,把引以为傲的自尊敲得粉碎。
余皓已被这把锤子无情地敲过了,但他不希望周昇直截了当地挨上一锤,这实在太痛苦了。
陈烨凯、欧启航、黄霆、肖玉君、傅立群……余皓从朋友们身上学会了许多,这令他开始调整自己的人生目标。
大学时,钱够花能保证活着就行,最重要的是认真念书,不能因打工荒废了光阴。于是余皓不再把太多的时间花在做兼职与追求物质享受上,把身为学生的本职做好。成绩好了,面对薛隆也可以理直气壮些,不会被学院里的老师与同学们瞧不起。
一年的时光近乎转瞬而过,在余皓的劝说下,周昇把他的澳大利亚双人游兑成了奖金,机票没法再退只能改签,酒店费用暂时留着补贴家用。周昇拗不过余皓,最后只得就范。
“你这么聪明,”余皓朝周昇说,“完全可以念下商科。”
“别给我提商科。”周昇有点烦躁,余皓不知道商科怎么他了,周昇的数学非常厉害,余皓有时感觉他甚至比陈烨凯还略胜一筹,可周昇既不想当程序员去学编程,更不可能潜下心来搞什么学术研究,余皓想来想去,唯有商科最适合他。
但每次提到让周昇读点金融时,周昇便相当抗拒,余皓只得不去催他。最后周昇自己选了门英语,准备把英语补一下,再进阶学下商务英语。理由是以后方便带余皓出去环游世界……
家外行人道上的银杏树绿了又黄,梨花谢了又开,傅立群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与岑珊联系了,双方都以“朋友的关系”,偶尔见见面,吃个饭,也不去开房。
双方都没提复合,也没彻底断掉联系。余皓心想这算啥关系?但归根到底恋爱是傅立群自己的事,他与周昇也不好说什么。
余皓知道傅立群一定仍爱着岑珊,双方应当也谈成了某些条件,互相屈服一段时间。
傅立群平时与李阳明玩得很好,偶尔也不与周昇、余皓一起行动,时间算三七开的话,倒把三成分给了李阳明,时不时还带着他出去吃饭逛街。
余皓明白傅立群是不想太打扰他们二人世界,周昇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目标,也不去勉强傅立群时时与他们一起行动。反正晚上睡觉时傅立群就会回来了。
到得又一年七夕,余皓去年给周昇买了一套电子烟当生日礼物,让他戒烟,周昇则给余皓买了个游戏机,余皓心想你这生日礼物真的不是自己想玩吗!
今年余皓准备好了,要给傅立群与周昇一起买生日礼物。大家嘴上几乎不说,心里却知道,大三结束后步入大四,也许将是他们聚在一起的最后一年了。
“今年课业多不?”岑珊过来给他们庆生,笑道,“大个子说你们天天在家,打算考研么?”
大三一年课业繁重,体育班稍微好点,余皓真是把所有精力全花在了应付课程上才勉强在年级里排得上名。他越是认真念,就越发现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反而是周昇随随便便看看书就能学得很好。人与人的智商真是有区别的。
“不考了吧?”余皓也有点迷茫,事实上大三一结束,来到暑假里,所有人都在讨论毕业以后去哪的问题,毕竟暑假一结束就是大四,大伙儿都得去找实习,准备出社会工作了。
他也想像陈烨凯,考研究生,做学问养活自己,但余皓不得不承认,人与人无法生来平等,这种不平等在最根源处体现在与生俱来的智商不平等上。
“那……姐去问下,给你们找个实习?”岑珊又问。
傅立群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明白,真要靠家里,周昇家直接就能解决,没必要岑珊帮忙张罗。
余皓说:“我们先自己找。”
周来春整整一年多里,没有给周昇打过电话,周母却依旧按以前的频率,每周一次与余皓通电话,余皓还是叫她“阿姨”,周母则叫他“皓皓”,双方心有灵犀,默认那个除夕夜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傅立群手腕上戴着余皓编的幸运绳,余皓又给岑珊手腕比画,一人买了一枚纯金的转运珠,周昇连着金乌轮串一起戴着,余皓也给傅立群与岑珊各编了条,岑珊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岑珊伸出手腕让试,笑着说:“那你们接下来有啥打算?”
傅立群随口道:“没啥打算,不知道干吗去。”
岑珊皱眉,拍了下傅立群的脑袋,傅立群笑呵呵地,看了岑珊一眼,说:“我都想好了,你就别操心了。”
一顿饭气氛吃得有点诡异,余皓敏感地察觉到傅立群与岑珊之间一定有些问题还没解决。岑珊识趣地避开了开学以后的打算,周昇也绝口不提家里的情况。晚饭后,岑珊家里司机过来接,余皓道:“好不容易过来一次,不住吗?”
岑珊道:“下回吧,明天得去老师那儿。”
周昇正收餐桌上盘子,朝傅立群道:“你不送嫂子下去?”
傅立群拿了钥匙,把岑珊送下楼,岑珊在门口回头,朝余皓笑道:“睫毛宝宝,姐姐这就走啦。”
岑珊那笑容实在很令人怦然心动,有时余皓身为一个gay都会招架不住,但就在今夜,余皓隐约感觉到了,事情似乎不太简单。
“怎么今天感觉怪怪的?”
周昇在厨房里洗碗,余皓在旁拿着干毛巾擦盘子,说:“他俩总是这么怪怪的,不会出什么事吧?”
周昇道:“嫂子要出国深造去了。”
余皓:“去多久?”
周昇:“三年,去维也纳进修音乐指挥。”
余皓心想这专业听起来实在是太高大上了,又问:“那哥哥跟着去么?”
“你觉得呢?”周昇笑了起来。
余皓才知道今天岑珊来吃饭,相当于是告别了,又问:“几月入学?”
“十月份。”周昇说,“到那时候咱们都该实习去了吧,不好约人,就提前来说声拜拜。”
余皓心里有点失落,这么一来,傅立群若是不跟着岑珊走,他们就彻底异国了,虽然岑珊有假期还是会回来,见面机会只会比现在更少——三年时间,让他与周昇分开三年,自己不知道得怎么过。
余皓想起与周昇正式相爱,并在一起的时间也就两年而已。却不知为何似乎已过了很久很久了。
“哥哥其实可以跟着去啊。”余皓说,“去学点别的,当滑雪教练也挺好。”
“说得容易。”周昇道,“人生地不熟的,你别看嫂子活得小资精致,学指挥很苦的,每天一大堆课。”
余皓一想也是,周昇又道:“嫂子的爸意图很明显了,就是想拆散他俩,人与人,在不同的环境下,距离会越拉越开,异国他乡又寂寞……”
余皓说:“他俩都不是那种耐不住寂寞的人。”
周昇“嗯”了声,答道:“所以,看这道考验能不能过吧。”
余皓擦完所有盘子,周昇收拾了灶台,两人站着,周昇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余皓笑着像每天吃过他做的饭一样,亲了他下以示满意,周昇便开冰箱拿水果给他吃。
“毕业是道坎。”周昇有时非常理性与冷静,“这房子的主人就是毕业分的手。”
余皓坐在沙发上吃水果,觉得同性恋情有时也挺好,毕竟父母与家庭这么大的阻力都挺过来了,现实里还有什么挫折能分开他们么?
余皓说:“我觉得关键在哥哥身上吧,他急需解决自己的未来,只要对以后的路信念坚定……”
钥匙开门声响,两人便不说话了,傅立群回来,看了他们一眼。
周昇:“送走了?”
傅立群道:“她爸亲自来接的人。”
一句话里蕴含了海量的信息,余皓一时甚至无法推断出傅立群此刻的心情。周昇起身拿了两听冰啤酒,递给傅立群一听,傅立群到沙发上躺下,一脚抵着余皓的腰,把他保持平行推到沙发另一头。
余皓:“……”
周昇也不说话,懒懒横躺在单人沙发上,像只快睡觉却随时保持警惕的猎犬。客厅里就这么保持着安静,空调房外,树上的蝉叫个不停,时而突然一下全静了,时而又如海潮般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傅立群:“你说这些蝉,天天这么叫不累么?”
余皓说:“在自然界里,求偶是件很艰难的事,体量一下别的族群吧。”
傅立群与周昇都笑了起来,余皓选修了梁金敏的课,知道作为动物,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进食与求偶,有时进食甚至还不如求偶重要,蝉们卖力地叫,鸟儿辛辛苦苦搭建漂亮的巢穴,企鹅到处寻找漂亮的石头,都是为了向雌性求爱,获得心上人的肯定。
“今儿几号了?”傅立群突然说。
周昇随口道:“一周后开学,明天得回学院去拿实习表。”
傅立群沉默片刻,余皓洗过澡出来,头发还湿着,低头看手机发短信。
“少奶奶真是个美人儿。”傅立群端详余皓。
余皓道:“嫂子才是美人儿呢。”
傅立群逗余皓就像周昇逗岑珊一样,总喜欢让对方男朋友尴尬一下,余皓一瞥周昇,看他打算怎么反击傅立群,旋即周昇诚恳地说:“哥哥过誉了,余皓算什么美人儿?他和嫂子加起来,都不比咱们阳明兄一根手指头,阳明哥哥才是美人!”
余皓顿时不受控制地狂笑起来,傅立群恼羞成怒:“哎!”
余皓与周昇击掌,笑得快要不能自理,傅立群确实和李阳明走得很近,李阳明也很听傅立群的话,简直是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但傅立群明显没那意思,就是照顾照顾自己室友的感觉。
余皓与李阳明私下谈过,重点不在于傅立群直不直,而是他有女朋友。没女朋友你要怎么样都可以。李阳明朝余皓担保,绝没有其他的意思,余皓也就不再在意了。
傅立群喝着啤酒,说:“少爷,还记得两年前你过生日的时候么?”
周昇道:“记得,那会儿我俩还没在一起呐,谢谢你,哥哥。”
傅立群说:“不客气,那天我就在想,再过两三年,咱们会是什么模样,没想到,一眨眼就过去了。弟兄们……”说着傅立群坐了起来,想了想,说:“我觉得咱们得谈谈。”
余皓并不意外,周昇似乎也料到了这点,说:“怎么?哥哥,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有话请直说。”
傅立群手里捏着喝空的啤酒易拉罐,沉默良久,突然朝周昇问:“今年你想上哪儿实习?听薛隆安排?”
周昇想也不想就道:“不可能,他不会给咱们安排正常的实习工作,都要把他得罪光了。”
余皓:“薛隆除了让咱们去搬砖还能干吗?”
傅立群“嗯”了声,又问:“找凯凯?”
周昇又是一口回绝:“不想欠他人情,他的实习岗位都是学术性的,也不适合咱们。”
余皓想过找陈烨凯或梁金敏,给他们介绍个实习工作,但这份实习工作适合他余皓,不适合好动的周昇与傅立群,实习方向如果与毕业后的就业方向不一样,也没什么意义。
“你呢?”傅立群朝余皓说,“少奶奶,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是个强大的家伙。”
余皓道:“我先听听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这种事最应该的是找父母商量,但余皓孤身一人,周昇也不可能朝家里说,上次周母给余皓打电话时提过,让周昇去报培训班学个服装设计——自从她知道周昇性向后便把他想象成翘着兰花指的时尚gay,也不知道这印象从哪儿来的。周昇审美虽然不错,却并不想和时装打什么交道。
傅立群说:“我问过我爸,我爸说给我介绍去朋友的公司,做后勤,当行政。”
余皓知道傅立群肯定不会去。
“我妈跟她儿媳妇说,”周昇道,“让我去报个缝纫班坐着绣花。”
傅立群顿时爆笑,周昇一脸无奈,摊手。
“学服装设计不错啊。”余皓道,“只是因为你不喜欢,你妈的店开得也挺好,最近还开网店了。”
周昇说:“哦,后爸去深圳进货,我在家里帮她打包九十九包邮么?你可以当客服和顾客吵架,一家人开个小作坊挺好。”
余皓心想确实是挺好……曾经经历过高中毕业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相当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哪可能每个人都过得上光鲜亮丽、天凉王破的成功日子?能混口饭吃养活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