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只剩下皇帝与新鲜出炉的太子,帝王父子面授机宜,连素来贴身伺候的刘瑾都站在殿外。
“过来~”皇帝招手,让太子近前。皇帝对诸位皇子一向不冷不热,仿佛他们到出身只是完成任务,没有半点儿血脉亲昵的天性。
太子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欣喜,慢慢走到皇帝跟前,他才六岁,站着和半躺在软榻上的皇帝差不多高。太子怯生生的唤了声:“父皇~”
“开心吗?当了太子开心吗?以后你还要当皇帝,开心吗?”
太子抿抿嘴,本能的知道不该把自己高兴的情绪散播出来,但他还太小,又不知如何隐晦措词,只能愣愣站着,不发一言。
“哼!”皇帝嗤笑一声,道:“真是蠢,在朕面前还想虚言伪饰,你可还有四个兄弟……”
“开心,开心,被父皇看重儿臣很开心。”太子赶紧答道,生怕皇帝下一句是,让他的某个兄弟来当太子。
皇帝摇头,其实他想说的是太子还有四个兄弟,他若是这么愚蠢,早晚会让人拉下马的。大明难道没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吗?当年英宗是如何被弟弟拉下马的?皇帝有些后悔,这些年没早早教导儿子。可太子已经选出来了,最适合的人确实是他,只能好好教导了。他原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再过十年二十年开始都不迟,没想到老天不开眼啊。
“真今天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不过谁也别说,不管你是母后,还是你感激着的严立德。知道吗?”
“嗤——怎么,想说你没有?记着,你是皇帝,只能相信自己。你母后见识浅薄,比你更蠢,眼睛只有后宫内宅那一亩三分地,朝政大事绝不可与她商议。别忘了周太后的前车之鉴,一个蠢女人,带累了先帝的名声。”
“至于感激严立德更不必了,他是为你说话吗?圣旨是朕早拟好的,他不过揣测圣意,讨好朕罢了。朝政上用人也是这个道理,臣子能为你解决难题,你不必感激,朝廷给了他俸禄,皇家给了他尊荣,理所应当鞠躬尽瘁。”
“可是……父皇。”太子战战兢兢想要开口,见皇帝眼神温和,才放心大胆的说下去,“书上说,君明臣贤,要惜臣属,要体贴下情……”
“朕问你,书是谁写的?”皇帝挑眉问道。
太子不能回答。
“还不是臣子写的,做臣子的,总是异想天开,巴不得龙椅上做的是他臆想出来的明君,可皇帝也是人,难道你做了皇帝事事都要学朕,朕做了皇帝事事都学先帝,那还要个皇帝做什么,让大臣们刻个泥塑木雕放在龙椅上行了。你是皇帝,天生与常人不同,那些教化凡人的圣贤书,听一听是,利用他来教化臣民,可别把自己套进去。”
“朕去后,朝政托付与内阁,等到你亲政再拿回来,这也是应有之义。朕没给你定下婚事,是把这权利交给你自己,看到时候的形势择立皇后。内阁必有一番斗争,到时候谁赢了,娶谁家女儿,必要时拉夏家入伙,夏家后继无人,可有太后的招牌!内阁中韩文油滑,是个和稀泥的,可能力资历不缺,用好了是定海神针。严立德更是厉害,可他那人儿女情长,握住他的后人,握住了他的软肋。这二人是师徒,虽有才干,可也要防着他们把持内阁,所以刘宇必不可少。刘宇为人刚正不阿,又与这两人有仇,正好辖制他们。还有京城兵力,断不可再交严立德手中,可掉边关大将入京,朕拿他这把刀把五军都督府的权利从兵部抢了回来,你日后也要防着内阁六部再要回去。朕去后,边境大将和京城五军都督府将军轮换,打乱严立德在五军都督府五年经营的人脉。锦衣卫依旧由牟斌执掌,地方官不必动。如此,朝政可安。”
“其次,是后宫。夏家首当其冲,朕在位时,已经封了夏儒做庆阳伯,历代大明后族荣养,不要被你母后左右。朕让五军都督府有实权之后,把夏儒调离了中军,你要学着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不要娶夏家的女儿,你不需要无用的婚事。太后娘家张家,这些年早已没落,不必再管,照例办即可。”
“还有内臣。你身边的太监也是从小陪你长大,你一登基,他们边水涨船高,势必有小人庸才混杂其间,更不要被太监影响。多读一读唐史,看看皇帝是怎么御下的,不要让太监干政太过。秉笔太监是皇帝和内阁扳手腕的刀子,别让刀子摸透持刀人的想法。朕身边刘瑾忠心耿耿,朕去后让他去守陵吧,也给他一条活路。”
……
皇帝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太子,轻笑一声,道:“朕说这么多,你记住了吗?”
“父皇,儿臣记住了。”
“那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吗?”皇帝再问,看着太子懵圈的眼睛,自然知道太子不理解,与养大他的皇后、帮助他的朝臣相比,自己这个父皇更像是摆设。“听不懂也不要紧,记住行,长大了,你明白了。”
“是。”太子干脆应下。
皇帝看着太子幼稚懵懂的脸庞,不知他是否能顺利长成一代明君,嗨,明君不明君的难道他在乎吗?自己临死前总会为他铺好路是,当年英宗不也是幼年继位,历经坎坷,终究也是一代皇帝。可惜夏皇后太蠢,没有孝诚皇后的果决、魄力,不然由她垂帘听政更妥当。太后、内臣、外官三足鼎立才是最好的,可惜太后太蠢,最好的局面无法实现了。不过皇帝并不担心,文臣的心思他太了解了,人人都想做王莽,可个个都标榜自己是周公,只要帝王手段纯熟,不怕的。
“你知道当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皇帝轻声问道。
“贤明……聪慧……济世安民”太子答了几个词看皇帝的脸色好像不对,又苦思冥想自己学过的东西,道:“亲贤臣,远小人……”
“不,最重要的是活着!”皇帝刚刚才说了不要轻信那些文人的文过饰非,太子却记不住,依旧在绞尽脑汁想那些学过的“圣人经典”。皇帝怒拍软榻扶手,砰得一声,惊呆了太子。“活着!只要你活着,你是皇帝,历代君王难道都是明君圣主吗?做皇帝,要的是快活!快活的前提是你活着!所以你要掌控你的臣子,再让臣子掌控百姓,要济世安民的诚心,更要有掌控人心的手段!”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都是儿臣愚钝,儿臣记着父皇的话,好好记着!”太子吓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皇帝拉起太子一看,额头都磕红了,心中久未动容的慈父之心突然苏醒,叹息道:“罢了,朕慢慢教你,若是学不会当这些话全没听过,老实做大臣想要的皇帝,总能保住性命。”
太子惴惴不安的看着皇帝,皇帝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的儿子不像自己一样聪慧,闻一知十,对父亲,尤其是皇帝来说是何其可悲。皇帝自己虽是独子,可对历朝斗争深有体会,他当初再顽皮,朝臣也不能否认“太子聪慧”。
皇帝一时兴起,想把是自己为政十五年的经验都交给太子,让他别走弯路。可他忘了太子才六岁,他懂什么?像一个孩子爬都没学会,却开始教他跑的时候如何省力、快速的小窍门,他怎么可能学得会。
皇帝那一怒,让太子至少记住了一些内容,他谁也没说,让那些技巧在心中日积月累,变成了信仰。皇帝没有告诉他运用跑步技巧的前提是你已经会跑了,太子得了皇帝面授机宜,把阴谋当正道,把小巧做手段。
太子已定,朝堂后宫都放心了,皇帝算病了,也有太子做替补,不发生内乱平稳登基,是所有人都盼望着的。
皇后也兴高采烈的准备着太子册封礼的庆贺仪式,碍于皇帝还在病中不好太过高兴,可这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愉悦气息瞒不了人。皇后的位置尊贵,可最尊贵最万无一失的还是太后。
皇后的心腹嬷嬷快步近前禀告,道:“严夫人求见。”
“她来干什么?”皇后皱眉。
“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呢,应该是严大人的幼女。”嬷嬷小声道。
“你是说她老找本宫定下婚事?”皇后悚然而惊,怪不得严立德在皇帝面前第一个举荐他儿子,原来他们也打着女儿做皇后的主意。皇后揪着帕子,焦急道:“可……可我还许了韩夫人、刘夫人等,这可怎么办?”
“娘娘,您别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他们求您啊!只有您稳住了,怕什么,难道她还能逼您不成。”心腹嬷嬷赶紧出主意。
“可,可我当初答应的啊,严大人在陛下面前举荐皇儿……”
“娘娘!殿下是嫡子,理所应当封太子,早写好了圣旨,说明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这明明是陛下的恩德,与一介大臣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您与诸位夫人都只是暗示,说不定是她们理解错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答应其中一人反而不美。”
“对,对,对,全推了,全推了,嬷嬷,你出去打发了她,还有原来接见过的夫人来了都不见,说我闭关为陛下祈福去了。对,我在为陛下祈福!”皇后慌了手脚,直接往内室佛堂去了。
嬷嬷到了偏殿,笑脸相迎,见面给钱则羽赔罪:“严夫人见谅,娘娘忧心陛下病情,正在佛堂祈福,早有懿旨谁也不见,老奴不敢不尊。”
“无妨。”钱则羽笑了,双手合十面向乾清宫方向祈福,道:“娘娘一片诚心,陛下定当早日康复。”
“夫人与娘娘姐妹相称,若早知夫人要来,娘娘必定等着您呢。”嬷嬷一推四五六,咬定皇后不知情。
钱则羽微微一笑,道:“那真是可惜了,还想请娘娘渐渐我这女儿呢,看来只有等下次了。”
“这既是严小姐吧,真真是个美人,老奴见着如见贵人,夫人真会教养。”嬷嬷赶紧奉承道,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是来逼问婚事的。只是这姑娘也长得太快了,才六岁,居然长到她胸口这么高了。
钱则羽不接这个话题,只道:“家中还有琐事要忙,不打搅娘娘了,请嬷嬷代我向娘娘请安。”
“一定,一定,您慢走,您慢走。”嬷嬷送严夫人到殿门口,没想到这么容易打发了,看来严夫人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这好。
钱则羽牵着女儿的手慢慢走在宫道上,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钱晶晶问道:“娘,那个嬷嬷是不是把我当成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