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缓缓步入的钱晶晶,严立德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情景。当年也有这样一个女孩儿,婷婷袅袅得走到他跟前,“请兄长成全。”
“请爹爹成全。”钱晶晶进门跪地拜倒,“女儿已是二八之年,父亲那边却未打算我的婚事,母亲想着让我嫁入她娘家,为着我是您的养女。咱们严家人重情义,护短,众人皆知,而今这却成了母亲看重我的理由了。”钱晶晶嗤之以鼻,说是看重,不如说是算计。
“爹爹,女儿不敢瞒您。我的处境是这样,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父母典卖的女儿都合情合理,更何况只是找一个不恰当的婚事。我不能一直躲在您的庇护之下,只有做了天子的女人,才能让我的身份由臣女变成了君上,他们不能动君王的女人。”
“我知道爹爹一直在为我相看,您希望我嫁到门当户对书香之家,与夫君白头偕老。可是父亲,嫁到谁家不一样呢?依旧是婆母、夫君、妾室、管家、交际,一生已经这样了,为何不走那最险最奇也最风光收获最大的那条路呢?”
“请爹爹成全。”钱晶晶匍匐在地,颤声请求。
严立德看不见钱晶晶的表情,不知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欣喜于脱离苦海,还是悲痛于以身为矛。同样是养在膝下的女儿,小女儿严暖一派天真烂漫,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孙眉哥哥”今日怎么没给她送鲜花。钱晶晶却总是温润大方,克己复礼,心思缜密,一派大家闺秀之像。七八岁能帮着钱则羽管家理事,从未出大错,且犯的小错不会犯第二次。偶尔回安昌伯府,再刁蛮无礼的仆妇也不曾在她身上占便宜,满腔算计的继母、不在乎她的生父,不管有什么想法,也从未在她身上实现。
没有人天生聪慧懂事面面俱到,都是外部环境逼出来的。在严府,严立德和钱则羽给了她父母的关,教导她为人处世的手段,安昌伯府是实践战场,关于宅斗、人性的所有话题,几乎都能在三房的小院里找到。
“若是你入宫只能为妃妾呢?”严立德厉声问道。
钱晶晶一怔,缓缓抬起头,含泪看着严立德道:“那请爹爹把我许配与藩王吧。”钱晶晶看好皇后的位置,但她绝不做妾!
还好,还好,没有辜负他一直以来的教导,总算没丢了底线。严立德心中长舒一口气,脸上却墨色更浓,呵斥道:“胡言乱语!退下吧,在房中静思己过!”
多年父女,严立德了解钱晶晶,钱晶晶又如何不了解严立德。钱晶晶平静得行礼告退,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成了一半。
严立德叹息,难道他总要遇上这样的问题吗?侧头过去,却见钱则羽呆愣看着钱晶晶走远的方向。
“羽妹,怎么了?放心吧,既然女儿有这样的意愿,我自然能护着她的,别担心。”严立德轻拍她的手臂。
“不是担心小新,是突然想起往事。你曾说过我们相知相许的契机,是发现钱家人一样的珍惜血脉之情、护家人。可如今钱家怎么变成了这样?三房不必说,几位哥哥之间也越发疏远,当年待字闺中,三位哥哥、几位侄儿侄女那么亲近,如今却只能不痛不痒的寒暄,再无知心话可讲。”
安昌伯是赏赐给外戚的流爵,无法传承,现在还有安昌伯撑着,待他去后,整个钱家会分崩离析,再可找不到当初和乐融融的景象。
“唉……”严立德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当初他娶钱则羽的时候几位小舅子联手为难,出了不少笑话,现在想起来都窝心,而今钱家再有女儿外嫁,三房的男丁子嗣却没有这么齐心为难姑爷的壮举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岳父岳母是深谙这个道理,才过得快活。”严立德只能如此劝慰。安昌伯和钱夫人经常在郊外庄子游玩,家事全部交给长子长媳,三房已经分产不分家,他们老两口在的时候自然住在安昌伯府,等日后,各自成家。
“是啊,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爹娘比我看得开。”钱则羽笑了,她一个外嫁的女儿,再担心也不便插手家事。他们现在血缘关系亲密,自然操心,等到三五代过后,再也激不起涟漪。像当初找到大曾爷爷一家后人,可姑奶奶的孙辈,却不愿再与钱家来往。
钱晶晶要走这条最危险最风光的路,严立德不能让她赤膊上阵,把这些年关于皇帝的消息都送给了“静思己过”的她。
三日后,严立德给她解除足禁,问道:“有何感想?”
“女儿愿搏命一试。”钱晶晶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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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风已至,柳叶吐新,皇帝再老成恪守规矩,终究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出宫祭天完毕之后,换上便服,“微服私访”。单纯的皇帝微服私访也不敢跑得太远,只是从天坛跑到了附近的寺庙中。能在天坛附近起庙宇的,背后都是一段渊源,正如京郊报国寺。
皇帝只带着贴身太监出宫,以寻常富家子弟身份示人。游览报国寺,本有知客僧带路,结果半路听到钟声响,知客僧匆匆丢下客人跑了。
贴身太监李忠来不及叫住,骂道:“瞎眼的奴才坯子,居然这么跑了。少爷,等您回家,一定让人来拿了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罢了,不过一个孩子,他懂什么。”皇帝挺胸凹肚说那七八岁的知客僧是孩子,他又何尝不是孩子?那一副小身板,偏要装作大人模样,也是好笑。
“是,是,少爷宽宏大量。”李忠连连作揖。自家主子是和善性子,今日又十分有兴致,看来他要收敛一点了。
“既然知客僧走了,那我们自己游览吧,听说报国寺的桃花特别好看,我们去瞧瞧。”皇帝早打听好了景点,兴匆匆带着李忠王后山桃林而去。
究竟是从未单独行动的孩子,根本不知路线,这不,乱走乱撞进来女眷歇息院落,吓得一干女子花容失色,尖叫不已。
“兀那贼子,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闯女眷居所!还不快滚出去!”有大胆破烂的丫鬟叉腰叱问。
“快,快,叫护卫来,不能让他走脱了。”
“是,是,下人做什么的,怎么不拦着,我们可是身份贵重的……!”也有小姐连声叫人,尖叫声、叱骂声、呼唤声不绝于耳。
“诸位误会了,误会了,朕……我真不是登徒子,对不住,对不住,我马上走,马上走。”小皇帝吓得连连摆手,赶紧退出院门。
“不许走,他见了我们的面容,不许走!快让护卫抓住他!”有小姐惊呼,此时礼法森严,他们又有特殊身份,被外男撞见,后果严重。
小皇帝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吓得手足无措,也想不起来搬出身份威吓,傻不愣登站在原地。
“砰!”一声脆想,钱晶晶把花盆摔在地上引起众人的注意,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了,才站出来道:“诸位姐妹静一静,且听我一言。我观这位小兄弟目光清正、言语有礼,定不是轻浮之人,当是无意闯入不假。既然他已经道歉了,姐妹们到大人不记小人过,让他离开便是。”
“钱姑娘说的轻松,我等……可不能让人轻易瞧了容貌去。”有女子低声提醒道,言下之意是不同意放皇帝走。
“这个妹妹也知,不如这样,我带着丫鬟送这给小兄弟出去,也免得他再走错路。日后若有人问起,或有流言蜚语,自有我承担便是。”钱晶晶大方道。
其实这些都是各州府送来的秀女,被皇家安排在报国寺上香祈,福多是小家碧玉,并无多大见识。相互之间也有打听,知道钱晶晶的父母并无出彩之处,关键她是严阁老的养女,有这一层身份,她在这些秀女中最为贵重。若是让她与外男独处,这名声坏了,于她们百利而无一害。脑筋转得快的秀女已经连连点头,面上却为难又感激的谢过钱晶晶。
钱晶晶雍容对小姐妹们点头,带着四个丫鬟出了院子,示意皇帝跟上。
带钱晶晶走远,才有秀女小声道:“钱姑娘真有气势,她这么看着我,和祖母看着我一样,又威严又温和,气派极了。”
皇帝跟着钱晶晶慢性,一路静默无声,皇帝第一次与身份相当的同龄女子接触,不愿这么默默走下去,先作揖行礼,感激道:“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日后小心是。”钱晶晶依旧是一派落落大方姿态。
“是小生鲁莽了。”皇帝挠头,不好意思找话题道:“方才那些姑娘说身份贵重,不知是什么人……”
钱则羽猛得转头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皇帝吓得后退一步,呐呐道:“我问错了?”
钱晶晶缓缓摇头,勉强勾了勾嘴角,道:“没错,是太鲁莽了,女眷名声为重,岂能轻易探听。只是今日特殊,我也想和你说清楚,免得你不知轻重,引火烧身。”
钱晶晶站定,解释道:“那是各州府送上的待选秀女。”
皇帝猛得胀红了脸颊,钱晶晶笑道:“你也别这么怕,你未有出格之举,官府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只是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定要小心。”
几句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出后院厢房范围,透过竹林,依稀可见粉红桃花。
“那我岂不是误了姑娘。”皇帝懊恼道,可转念一想眼前落落大方的姑娘居然是自己的备选后妃,心中又忍不住升起欢欣之情。
“无妨,反正我也不打算进宫去。”钱晶晶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