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云站在刑部员外郎的签押房里左顾右盼正无聊间,就见倪方跟在一名官员的后面走了进来。
杨牧云见他服色与陆裕林一般无二,知道是刑部的郎中,便朝着他拱手一揖,“郎中大人——”
谢宁点点头,对他的知书达礼甚是满意,“杨主事,你的事情本官已经知晓,可相关证人未能传唤,证词也还未录取,因此还无法将你定罪......”
“郎中大人的意思是下官现在可以回去了,”杨牧云说道:“待在家中随时听候您的传唤?”
“杨主事稍安勿躁,”谢宁笑笑,“此事事关国体,还得等圣上示下,礼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派人审理,”稍停了一下,“中城兵马司的人既然将你交至这里,本官也不能擅专将你私自放回,你就安心待在我刑部好了。”说着向着倪方使了个眼色,倪方会意,上前一步对杨牧云说道:“杨主事,请随本官来吧!”
......
刑部大牢幽暗而森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倪方领着杨牧云走在长长的甬道里,两边尽是圆木栅栏围起来的牢房单间。
里面的气氛压抑而沉闷,偶尔传来一两声犯人的哀嚎。
“这便是我刑部大牢,”倪方头也不回说道:“条件是差了一些,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吧!”
杨牧云双眼环视了一圈,悠然笑道:“也没什么不好,比起来锦衣卫的诏狱来,这已不啻于天堂了。”
“杨主事难道去过锦衣卫的诏狱?”倪方讶异的问道。
“不瞒员外郎大人,”杨牧云微微笑道:“下官本是锦衣卫北司千户,刚调来兵部不久......”
“你......你说你本是锦衣卫?”倪方的双眼瞪得老大,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杨牧云点点头。
“那你为何又去了兵部呢?”倪方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这是皇上的旨意,”杨牧云淡淡道:“皇上见下官好兵策,便下旨让下官去了兵部。”
“原来如此。”倪方不自禁的向杨牧云多瞄了两眼。
这时穿着红黑对襟罩衣的司狱官领着好几个身穿淡青色皂隶服的狱卒匆匆赶了过来,由于走得过快,漆布冠上的翎羽不住晃动。
“倪大人,今儿你怎么来这里了?”司狱官姓关,叫关烁,五十出头年纪,赤红色的一张脸庞,个头不高,却很墩实,他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朝着倪方深深一躬,“这位大人是......”他瞄了一眼杨牧云,眼中充满疑惑的问道。
也难怪他疑惑,杨牧云官衣官帽俱全,又没带手铐脚镣,不像因犯事而入狱的官员,而从他官服上的补子来看,品秩要比倪方低,
怎会由堂堂从五品的员外郎大人陪着到这个地方来?
看着关烁带着疑问的脸色,倪方轻咳了一下,说道:“这位......嗯......这位是兵部派来帮助本官审查案卷的杨主事,衙里办事有些过于嘈杂,本官特地带他来这里寻一个清净所在,你还不快去着手安排。”
“到这里审查案卷?有什么需要我派个人送去不就成了?”关烁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刑部大狱就跟一个森罗殿似的,品秩大一些的官儿一进来不吓个半死就不错了,还能办理公事?”他不禁偷瞄了杨牧云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道:“这里......清净的地方恐怕不大好找!”
“少废话,”倪方怒斥一声,“王副指挥的隔壁不就有一间雅室么?莫非你还另有安排不成?”他本想将杨牧云丢给关烁便走,但一听说杨牧云的锦衣卫身份,便不敢怠慢。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关烁连连拱手作揖,“小的这就领两位大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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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用一张绘有花鸟鱼虫的屏风隔成里外两间,桌椅几凳,文房四宝,绣被锦塌......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干干净净得一尘不染,此外,房内还熏有一
阵香草的气息。
这哪是刑部大狱的一间囚室,分明就是大户人家的书房和卧室嘛!杨牧云看得瞠目结舌。
“杨主事,”倪方笑道:“你就暂时先住在这里,有什么事直接找关烁就成。”
“如此劳烦倪大人了。”杨牧云拱手说道。
......
目送倪方离去后,杨牧云坐在房中的花梨木椅子上,刚吁了一口气,就见关烁领着一名狱卒捧了一大堆案卷走了进来,在书案上一放,冲着杨牧云笑道:“杨大人,这都是跟兵部有关的人犯的案卷,请您过目。”
“知道了,本官一会儿便过去审阅,你先出去吧!”杨牧云哭笑不得的说道。因为自己罪名未定,倪员外郎不好将他打入大牢,便煞费苦心的给他找了这么个地儿,什么协助审查案卷,都是籍口而已,可这个实诚司狱官却把他当真了,还真送了一沓案卷过来。
“我这案子犯的,直接发配到刑部来办差了。”杨牧云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在这间囚室里来回踱了几步,一时觉得无聊,便坐在书
案前翻起那堆案卷来。
“刘起,营州左屯卫总旗,因侵占贺家庄民田与村民发生私斗,致一死四伤......”
看到这里,杨牧云不禁摇了摇头,“卫所官兵不思训练守边,却如村民泼妇般与百姓争地,如此士气又怎能御边退敌?”
翻看几页,都是因军纪废弛导致军营官兵作奸犯科的案件,当下意兴索然,失去了再看下去的兴趣,将这堆案卷推至一旁。
“呵,我还以为只有本官才有住官房的待遇,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也能关在这里。”一个破锣嗓子把杨牧云吓了一跳。
杨牧云循声看去,只见墙壁的一扇囚窗上露出一张尖尖的瘦脸。
那人约莫三十余岁,唇上长着两撇细长的胡须,一双眼睛出奇的大,瞳孔微微泛黄,一张脸直若猿猴一般。
“你是?”杨牧云问道。
“本官乃锦衣卫副指挥使王山,你是哪个衙门的?”那人问道。
锦衣卫副指挥使是从三品的官,杨牧云忙起身说道:“下官是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杨牧云。”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王山摇摇头,“我不信,一个六品官儿如何有资历关在这里?”又仔细瞄了他一眼,“官帽也没摘,官服也没脱,难不成你是来这里办差的?”
“下官一兵部主事来这刑部大牢里办刑部的差,听了岂不让人感到滑稽?”杨牧云自嘲的说道。
“还是犯了事儿的,”王山笑笑,“说说,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居然能关在这个地方?”
杨牧云便把广聚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王山知道。
“这群鞑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王山忿忿道:“要换成本官,就带领一帮弟兄,非把这群鞑子的腿打断不可。”
“那王大人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呢?”杨牧云问道。
“本官......咳咳......”王山老脸一红,转开话题说道:“本官的事不说也罢,你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因为此事而受到如此待遇,实在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说罢一双猿猴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杨牧云。
杨牧云被他盯得好不自在,沉吟了一下说道:“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呢?”他迎着王山的目光,“下官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锦衣卫北司千户......”
“你也是锦衣卫的人?”王山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跟本官都是自己人,但本官为何没听过你的名号?”
“下官原本是南都锦衣卫南司百户,因功被皇上下旨升为京师锦衣卫北司千户,数日前刚到京履职......”
“难怪,”王山目光一凝,“那你为何又到了兵部?”
杨牧云便把他与皇上之间的对话跟王山说了一遍,末了说道:“皇上见下官颇知兵事,就把下官安排到了兵部。”
“颇知兵事,”王山眼珠一转,
嘿然笑道:“看来皇上对兵部的人还是不大信任,所以才派了你去兵部......”
“皇上派我去兵部是去监视兵部的人?”杨牧云吃惊的说道。
“你刚来京,朝局的动向你还是不大了解,”王山乜了杨牧云一眼,“皇上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效仿太祖太宗,扫平漠北,可朝中的大臣一心要与外夷讲和,苦劝皇上不要妄动刀兵,这其中以兵部和户部为最......”嘴角一勾,“你对皇上说的话正对皇上胃口,再加上皇上正想整顿兵部,所以就将你派到兵部去了。”
“真的是这样么?”杨牧云听了心中暗暗吃惊。
“你去兵部不过两三日而已,有很多事又怎能看得明白?”看着杨牧云吃惊的样子王山丝毫不以为意,“兵部管控不力,导致京里和边关的一些官军私下里和蒙古使臣交易盔甲器械,更有甚者,有的将官甚至把火器暗地里卖给蒙古人......”
“竟有这等事?”杨牧云脸色一变,他想到了陆裕林跟他说的话,也提及了军械火器的外流,不过他说这是工部的人所为,还让他想办法去调查工部下辖的王恭厂和盔甲厂,而王山却说这是兵部的人所为,究竟谁说的是真的呢?
“一等证据收集齐全,再交付皇上那里,”王山目光一转,冷笑道:“皇上就会对兵部动手了,到那时兵部的那些老家伙都会被清洗出去,”睨了杨牧云一眼,“兵部重新洗牌后,你升官的机会也就到了......嘿嘿,小兄弟,你就是当个兵部侍郎也不在话下。”
杨牧云此时心乱如麻,王山后面的话就没听到耳里。
这时,门“哐啷”一声开了,关烁走了进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杨牧云一眼,“杨大人,尚书大人有请,请您跟小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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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上坐着四位三品以上的官员,刑部尚书金濂、礼部尚书胡濙、大理寺卿薛璟、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他们都正襟威坐,一双双锐利的眼睛扫向杨牧云,两边的衙役以水火棍杵地,高喊“威武——”
“这阵仗,不是一般的大啊!”杨牧云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紧张。
“杨牧云,你再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将出来,不得有丝毫隐瞒。”刑部尚书金濂一脸威严的说道。
“是,大人。”杨牧云躬身一揖。
他口齿清晰,侃侃而谈,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孛罗把我大明的京师称为大都?”金濂眉头一蹙问道。
“是的,大人。”杨牧云说道:“他说他们蒙古人一个能打我们汉人十个,还说他们大汗不日就将挥军南下,收复大都,重新恢复大元荣光......”
只听“嘡”的一声,大堂的木屏风后重重响起惊堂木的声音。
大堂上的人听得都不禁一愣。
金濂干咳了两声,似乎在掩饰什么,他看向杨牧云,问道:“那你是如何应对的?”
“下官将我太祖皇帝的奉天讨元北伐檄文背给他听,”杨牧云语气加重,“并说我大明百万雄师枕戈待旦,不日将挥师北上,犁庭扫穴,让他们再无存身之地。”
“啪”木屏风后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就差再喊出一个好字。
“嗯......”金濂注视着杨牧云,“那篇太祖皇帝的奉天讨元北伐檄文你还能背下来么?”
“大人有命,下官自当应从。”杨牧云朗声将那篇檄文从头到尾又背诵了一遍,慷慨激昂,感人肺腑。
“好!”金濂击节赞了一声,向胡濙、薛璟、陈镒环视了一眼,“几位大人有什么要问的么?”
三人坐在那里不发一语。
“杨牧云,你下去吧!”金濂向杨牧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