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云脸色微微一沉,“沈大人,你可不能妄揣圣心,要是被人在朝中奏上一本,那可就不妙了。”
沈云心中一寒,脸上却不动声色,“杨大人不必巧言令色,本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私自扣留太上皇于此的。倒是你,一旦回朝的话,怕是仕途就要走到头了。”
“敝人做事无愧于心,至于前途如何,就不劳沈大人操心了。”
“那本官就尽快安派杨大人回朝,”沈云冷笑一声,“杨大人,你半夜里私自跑来太上皇这里,是欲图谋不轨么?”
“是非自有公论,沈大人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眼看两人之间的话语欲发剑拔弩张,朱祁镇拿起房中一把油纸伞递给杨牧云道:“牧云,夜里雨大不好走,这把伞你拿上。”
“谢太上皇。”杨牧云接过来躬身道。
朱祁镇转向沈云,“沈大人,牧云年轻气盛,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况且他最初是跟着你当差的,沈大人就一点儿也不念昔日的旧情么?”
沈云冷冷道:“太上皇这偏架拉得好,这杨牧云一上来便言辞激烈,倒显得是臣的不是了。”
“沈大人浸淫宦海数十年,怎能与年轻人逞一时之口快?”朱祁镇声音和缓的说道:“申大人将我安置这旧高丽行宫中,是很看得起我这太上皇了。放心,我是不会离开的。”
“哦?”沈云不自禁的瞥了杨牧云一眼。
“太上皇请早些安歇,臣就不打扰了,”杨牧云向着朱祁镇拱手一礼道:“臣告退!”说完慢慢退到门口,撑起油纸伞,没入了潇潇雨声的夜幕中。
见杨牧云离去,沈云拱手道声告辞,言语礼节显得颇为敷衍,转身出了房门。
原香过去将房门关上,对朱祁镇道:“这个沈云,对你没有一丝尊敬,都曾是你的臣子,倒是杨牧云更懂得礼数。”
朱祁镇叹息一声,“我现在不过是他的阶下囚而已,难道还奢望他以礼相待么?”
“尽管如此,也不能对你这样啊!”原香忿忿道:“你原来当皇帝时,他便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镇抚使。现在新皇已登基一年多了,他的官阶品秩依旧原封未动,如果念及这些,他也不能对你那样刻薄。”
朱祁镇摇摇头,“如果仔细说起来,我在位时更对不住杨牧云一些。他跟着沈云时,就已经是锦衣卫百户了,可我将他一贬再贬,最后贬到礼部会同官当了一个不入流的大使。可他却甘愿冒着违逆圣意的风险,舍命帮我回京......”叹了口气,“想起来我心里满是愧意。”
“我也觉得奇怪,”原香眸子一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为了永清公主?”
“我也不明白,”朱祁镇叹道:“他对熙媛并无非分之想。一直以来,是熙媛对他纠缠不休。唉......我对不住他啊!”
“那他究竟所图为何呢?”原香思忖道:“莫非护送你回京让你重登皇位,好提拔重用他?”
“但他已经是兵部右侍郎,靖昌伯了,”朱祁镇道:“祁钰待他比我要厚道得多,跟着祁钰,他同样可以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又何必为了我而一路上冒这许多风险?”
“那就真的太奇怪了?”原香手托粉腮,“是什么原因使他奋不顾身这样做呢?”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道理,不是谁都能想的通的。”
“哦......”原香话音一转,“你曾说杨牧云一开始是跟着那沈云的,那么他二人的关系应该非常好才是,可他们方才的一番唇枪舌剑,倒似很多年的冤家对头一般。”
“这个......我也不好解释,”朱祁镇沉吟道:“只能说他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咂落在屋檐上有如敲鼓一般。
原香微微抬起螓首,眼望屋顶,“这么大雨,在春天里倒是很罕见呢!就算没有沈云横出来截下咱们,怕是连续几天也走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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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景福宫。虽然已是清晨,但雨未停
歇,夜色仍未退去。
朴内官冒雨一溜小跑来到了康宁殿外。
“王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隔着门板轻声唤道。
里面响起了一阵咳嗽声,“......进来吧。”
“是。”朴内官推门走进了康宁殿。
李珦被宫女们服侍着换上了衣服,看到朴内官时微微抬了抬眼皮,“你一大早过来,你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回王上,”朴内官深深一躬道:“太上皇和杨牧云等人已被申节制使给拦下,暂时安置在了江华府的高丽行宫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平昌郡主找到了,是跟他们一起。”
“唔......”李珦的表情显得波澜不惊,“看来申叔舟是得到了沈云的消息,才能先一步截住他们......对了,李瑈呢?他现在哪里?”
“首阳大君因为大雨阻隔,所以行程慢了些,”朴内官想了想说道:“不过应该也快到江华岛了。”
“哦,”李珦沉吟片刻说道:“赶快派一匹快马过去,命李瑈带秀伊回来。”
“是,”朴内官犹豫了一下问道:“不让大君将太上皇和杨牧云等人也带回汉阳么?”
“他们就留给沈云处置吧,”李珦说道:“这本是明人之间的事,孤也不便插手。”
“是。”
“还有,”李珦又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郑家,看郑忠敬布置得如何了。”
“是。”朴内官眉峰微微一动,明白李珦这是要准备李秀伊与郑悰的婚事了,经过这么一档子事,婚期很可能要提前。
说完这些,李珦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王上,要不要请内医过来?”朴内官忙问。
“不必......”李珦待咳嗽声稍止,喘息着说道:“孤没事,等一会儿你把世子叫到孤这里来,孤要考较一下世子的功课学的如何了。”
“是。”朴内官应道。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详的感觉,自打金宗瑞离开后,李珦的病情越发的重了,昨晚甚至咳出了血来。
“但愿王上的病情早日痊愈。”朴内官心中默默祷告着,“不然一旦王上不在了,世子又年幼,恐怕整个朝鲜的权力层将要面临重新洗牌。不知什么人会上位呢?”想到这里,朴内官忧心忡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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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很久方才止歇了下来,但天色还是一片晦暗。
杨牧云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这天色一般阴暗,他被单独关在一个院落里。周围角落里人影绰绰,显然有不少人在暗中盯梢。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情显得有些焦躁。
“笃笃——”有人敲门。
杨牧云止住脚步,抬起眉梢道:“请进。”
门“吱嘎——”一声开了,只见宁祖儿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冲着杨牧云微微一笑,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把里面的酒菜一一摆放了出来。
“这是在给我送的断头酒么?”杨牧云目光一闪问道。
“杨兄开什么玩笑,”宁祖儿笑道:“难道我就不能过来与杨兄喝一杯酒么?”
“也好,”杨牧云走了过来坐下,“我也有些饿了。”
宁祖儿拈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随后端起酒盅,“杨兄,来,咱们干一杯!”
“干!”
......
几杯酒下肚,两人之间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是沈大人让你过来的么?”杨牧云乜着眼睛问道。
“杨兄多心了,以你我的交情,便不能过来看看杨兄么?”
杨牧云嘿嘿一笑,“如此我便多谢宁公子的好意了。沈大人如果知道了,不会责怪你吧!”
“不过是过来与杨兄喝一顿酒而已,”宁祖儿淡淡道:“我义父这点儿气量还是有的。”
“那就好,”杨牧云抄起一筷子菜肴放至嘴
里慢慢咀嚼起来,“昨晚我与沈大人之间的言辞激烈了些,怕他会因为你我在一起饮酒而心中不快。”
“杨兄昨晚的言辞确实过激了些,”宁祖儿说道:“你毕竟跟过我义父一段时间,怎么说他还曾是你的老上司,怎能如此当着太上皇的面让他如此下不来台?”
“嗯......”杨牧云目光微微闪烁,“看来沈大人已经对我怨恨在心了,宁公子的这顿酒怕是另有深意吧?”
“怎么?杨兄不敢喝了么?”
杨牧云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说道:“纵然是断头酒,我也照喝不误。能有宁公子为我送行,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了!”
宁祖儿目光凝视着他,“杨兄真的不怕死?”
“怕死早就回京师了,还会为了护送太上皇而一路奔波赴险?”杨牧云与他目光对视,“什么时候,明日么?”
宁祖儿点点头。
“好,痛快!”杨牧云抓起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酒,“希望明日为我行刑的是你,这样我会死的更痛快些!”
“不不不......”宁祖儿摆摆手说道:“你是大明兵部右侍郎,靖昌伯。是轮不到我义父对你定罪行刑的。”
“哦?”杨牧云眉毛一挑。
“你是朝廷正三品大员,而我义父这个锦衣卫南镇抚使只是从四品,如何能擅自处置杨兄这样的大官?”
“沈大人真是如此看重我么?”杨牧云一笑,“别说我这正三品官员,就是朝廷一二品大员被锦衣卫抓入诏狱并处死的也为之不少吧?”
“杨兄,你也曾是锦衣卫,别把我们说的如此不堪,”宁祖儿说道:“锦衣卫行事奉的都是皇命,而杨兄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皇上不发话,义父怎能私下处置你呢?”
“嗯,沈大人严于自律,佩服!”
“杨兄在南都时也曾跟过义父,难道还不明白义父的为人么?”宁祖儿一脸正容的说道:“他来此是奉皇命行事,并不是要跟太上皇和杨兄过不去。”
“哦?这么说我是误会沈大人了?”
“杨兄,”宁祖儿看着他道:“现在皇上的地位逐渐稳固,就是将太上皇护送回京师,也恢复不到过去的身份和地位了,你又何须如此执着呢?”
“什么?”杨牧云“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一下桌面,双眼一瞪,“你是说我想借着护送太上皇回京来为自己谋利?”
“我没有这个意思,”宁祖儿神色平静的道:“回不回京,太上皇都是一个闲散的人,在这里和在大明京师又有何分别呢?”
杨牧云眯起了眼,“看来沈大人给你灌输了不少大道理,才让你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宁祖儿道:“杨兄不必激动。”
杨牧云目光瞥至一旁,不去看他,抓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酒,“话不投机半句多,宁公子,这是你我之间喝的最后一顿酒了。”
“听杨兄这话是要与我绝交么?”
杨牧云没有吭声。
“其实我是不愿失去杨兄这个朋友的,”宁祖儿缓缓说道:“在南都、在苗地、开封、京师......这一路与杨兄并肩走到这里,极为不易。”
“可你却不愿再与我一起走下去了,”杨牧云的目光微微抬起,流露出一丝伤感,“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宁公子,不知你与沈大人要如何处置我呢?是要将我与太上皇一起软禁在这江华岛么?”
“不,”宁祖儿摇了摇头,“义父想要派人将你送回大明京师,交予皇上发落。”
“嗯,不错,”杨牧云嘴角微微一掀,笑了笑,“看来沈大人对我还是念着昔日旧情的。”
“义父他本来就待人宽厚,虽然昨夜你用言语深深刺激了他。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记恨你。”
“好,那什么时候送我走?”
“明日。”
“明日?”杨牧云皱了皱眉,望了外面还在下着疏疏落落的小雨,“为何这样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