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年轻的皇帝朱祁镇正在御书案前批阅奏章,杨牧云和一身太监装束的朱熙媛立于御书案下方。
“你疯够了?”朱祁镇将批改完的一张奏折放置一旁,看向立于下方的朱熙媛。
朱熙媛捻着衣角垂首不语。
“去坤宁宫太后那里领取责罚吧,”朱祁镇脸上没有一丝愠色,淡淡的说道:“你不是外臣,朕也不好处置于你。”
“皇帝哥哥,”朱熙媛上前几步,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臣妹知错了,您偷偷放臣妹回去,就不要惊动太后了吧!”
“熙媛,”朱祁镇脸色一沉,“你身为大明公主,却带头逾越后宫的规矩,若不惩戒于你,我皇家体统何在?”
“皇帝哥哥......”朱熙媛眼泪汪汪的来到朱祁镇身侧,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臣妹年幼不懂事,你就原谅了臣妹这一次吧!”
朱祁镇阴沉着脸不答。
“皇帝哥哥,臣妹的母妃在臣妹出生后不久就不在了,请你念在臣妹孤苦伶仃......”朱熙媛越说越哀婉,最后已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朱祁镇也受不住她的眼泪攻势,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但仍绷着脸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臣妹知道了。”朱熙媛收住了泣声,悄悄向杨牧云看了一眼。
杨牧云忙垂下头不敢看她。
“你回去吧,这件事就当我没看见,也不知晓。”朱祁镇说道。
“谢皇帝哥哥”朱熙媛向他福了一礼,看向杨牧云,“那杨牧云他......”
“朕还有事要问他,你现在还是快些回去的好,”朱祁镇凝视了她一眼说道:“若是被太后发现了你擅自出宫的事,朕也不好回护于你。”
“是,皇上,臣妹告退!”朱熙媛下去时走过杨牧云身边,伸手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啊”杨牧云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
“杨爱卿你怎么了?”朱祁镇奇怪的看着他问道。
“没......没什么,”杨牧云忙掩饰道:“微臣突然想起一件大事要上奏给皇上。”狠狠瞥了朱熙媛一眼,朱熙媛嘴角含笑,快速走出了养心殿。
待朱熙媛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朱祁镇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朕不是派你去兵部当差了么,”朱祁镇睨了杨牧云一眼,“你怎么会出现在新太仓的?”
“回禀皇上,”杨牧云躬身说道:“臣奉尚书大人命令,去御马监讨取一万匹军马,结果到哪里发现整个御马监空无一人,听守门的公公说都去新太仓领俸米去了,因此臣才匆匆赶至那里......”
“邝让你去御马监讨要军马?还一万匹?”朱祁镇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问道。
“正是!”杨牧云垂首说道。
“他可真是挺看重你的。”朱祁镇心念一转,已明其中的道理,这分明是邝在试探他。
“所以你就去了新太仓,想在那里找到兴安?”朱祁镇接着问道。
“是。”杨牧云答道。
“那你找到了么?”朱祁镇饶有兴致的问道,心说这还真是个愣头青,竟然异想天开的追到那里去。
“臣去那里才发现,宫里职司高的公公本不用亲自现身去那里领俸的。”杨牧云有些沮丧的回答道。
朱祁镇一笑,“如果兴安在那里,他会让你如愿办妥手中的差事么?”
“这......”杨牧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祁镇嘴唇抿成一线,微闭双目摇了摇头,“杨爱卿,你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呀!”
“微臣愚钝,有负皇上。”杨牧云拜倒在地。
“起来吧,”朱祁镇睁开双眼,“跟朕说说,你是怎么遇见公主的?”
“微臣赶到新太仓后,”杨牧云站起身,微微思索了一下说道:“管粮库官正
在按花名册上的顺序给公公们发放俸米......后因言语不和,双方就打斗了起来......”
“他们动手了?”朱祁镇目光一凝。
“是的,皇上,”杨牧云回道:“当时情况很乱,有杀手假冒宫里的公公寻机杀人......”
“有杀手假冒宫中之人?”朱祁镇眉头一皱。
“微臣在混乱中发现公主和她的贴身宫女翠柔也在其中,便将她们拉到安全地带......”杨牧云点点头说道:“那名杀手趁乱将司礼监秉笔卫炯刺杀,然后准备逃走,臣追上去正要拿住他,谁知他身手不弱,跳墙骑马而逃......”说着垂首说道:“臣无能,未能将他缉拿住,请皇上治罪。”
“事发突然,你能护得熙媛周全,已经很不易了......”朱祁镇乜了他一眼,“朕就这一个御妹,朕不想她因为你再跟朕惹什么麻烦。”
“是,臣有罪,臣惶恐......”杨牧云紧张得额角渗出了汗水。
“你现在又没有罪,紧张个什么?”朱祁镇嘴角微微一翘,悠然道:“你就算真的因为熙媛犯了什么事,朕也不会杀你的,”微微眯起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熙媛这么喜欢你,你就净身入宫,常伴她身边吧......”
“皇上......”杨牧云大骇,腿一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一个小黄门匆匆入了大殿,躬身禀报道:“王公公到”
“知道了,”朱祁镇下颔微抬,“你带杨主事到偏殿休息一下,天黑的时候再送他出宫。”
“是,皇上,”小黄门转向杨牧云,“杨大人,请吧!”
“皇上,”王振匆匆步入大殿,来到朱祁镇面前躬身施了一礼,“奴才王振参见皇上。”
“王先生这么急匆匆的来见朕,有什么急事么?”朱祁镇气定神闲的看了他一眼。
“皇上,”王振老脸通红,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户部粮仓的人无法无天,口出污言秽语辱骂领俸米的内臣......”加重了声调,“这还不算,他们居然还动起了刀子,将我司礼监秉笔卫炯当场刺杀,皇上......”王振脸颊一抖,哽咽着说道:“你可得为我们内臣做主啊!”
“王先生是说户部管粮的人杀了司礼监秉笔卫炯?”朱祁镇脸上没有丝毫惊异之色。
看着皇帝异常冷静的样子,王振的眉毛微微一颤,“老奴不敢有瞒皇上。”
“凶手抓住了?”朱祁镇接着问道。
“是的,皇上。”王振有些忿忿然的说道:“户部杀了我内廷之人,他兵部居然派兵将现场围了,还把一干人犯押到了刑部,特别是那兵部左侍郎侯......”
“这么说人犯被押到了刑部?”朱祁镇饶有兴趣的问道。
“是啊,皇上,他们兵部,户部,刑部联起手来欺负我们内臣,皇上可得为我们做主啊!”王振哭丧着脸说道。
“那王先生想要朕怎么为你做主?”朱祁镇眉尖一挑,“是让朕出面把人犯要出来交给先生你处置么?”
王振的脸登时僵住了,他发现皇帝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善,心下不禁嘀咕起来。
“让朕替先生想一想,”朱祁镇悠然说道:“朕把人犯要出来交给先生,先生再将他们交给锦衣卫,然后他们在锦衣卫诏狱的严刑拷打下,恐怕就算是头死猪要它招什么它就得招什么吧!”
“皇上......”王振听得不禁呆住了。
“怎么,朕说的不对么?”朱祁镇看着他微微一笑。
“奴才......奴才不敢欺瞒皇上,”王振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如捣蒜,“卫炯他死得实在是太冤了。”
“好啦,快起来吧,看看你这成什么样子,”朱祁镇嘴角微微一勾,“王先生,卫炯他死得冤不冤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你是不会让他白死的。”
“奴才......奴才......”王振不知道
皇帝是何用意,吭吭哧哧的不知如何说下去。
“内廷的俸米原先是按洪武旧制折银发放的,”朱祁镇踱着步子说道:“如今直接发放俸米让他们去市场上粜卖,这损失可是不少......”
王振默默的听着。
“户部的这种做法王先生认为一定是他们外臣整治你们内廷,是么?”朱祁镇说道。
“......”
“这其实是朕的意思,”朱祁镇此话一出让王振大吃一惊。
“朕也是没有办法,”朱祁镇无奈的看了王振一眼,“对麓川的第四次征讨即将展开,兵马粮草调动频繁,这银钱就花得跟流水一样,”他叹道:“户部那里很是紧张,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朕想着先对付几个月,等稍微宽松一些再恢复旧制,不成想......”
“皇上......”王振听了不禁心中一酸,痛哭失声,“是老奴没考虑到皇上的难处。”
“如今大战在即,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南方各布政使司管钱粮的官员都在户部听候安排调遣,如果现在你要办他们的话,整个户部恐怕就要停止运转了,这粮草不能先行,负责调兵出征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又如何保证兵马的正常调动呢?”
“奴才见识浅薄,还请皇上降罪。”王振颤声道。
“所以......”朱祁镇缓缓道:“这人犯还是由刑部来审,你们东厂还有锦衣卫就不要插手了。”
“老奴谨遵皇上圣命。”
“至于卫炯,朕一定会善加抚恤;其他人的俸禄,朕以后会酌情补上;还有人犯,朕会让刑部从中找一个人抵罪;刘中敷用人无方,需戴枷视事十日......王先生,朕说的你可满意?”朱祁镇盯着他说道。
“皇上圣断,奴才拜服!”王振叩下头去。
“那好......”朱祁镇面容一正,肃然说道:“现在,你回去知会一下内廷其他诸监的管事人,都给朕把底下人约束好了,再给朕来阴的,就别怪朕不客气了。”说到这里声色俱厉。
“老奴明白,老奴一定去办。”王振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忙不迭的说道。
“谁忠心为朕办事,朕不会忘了他的好处,”朱祁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可谁要是把朕当傻子耍,朕绝不轻饶了他。”
“老奴不敢,老奴对皇上绝无二心......”看着皇帝坚毅威严的神情,王振心中感到暗暗后怕,自己精心的布置,如何就让皇上知道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下只得感叹,皇上长大了,再也不如一个小孩子般好控制了。
等日已西斜,夜幕重新降临大地的时候,杨牧云才在一个小太监的引领下匆匆由西华门出了皇宫,因为此时再不出去,所有的宫门都要上锁了,时辰把握的可谓妙到毫巅。
杨牧云郁闷的出了宫门,他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帮皇帝戳穿了王振设的一个圈套,也避免了内外廷的互相倾轧。他仰头望了一下天色,暮色低垂,现在兵部应该已经放衙了,回去也不合适,可京城并无自己的落脚处,现在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了。
他沿着京城的街道踽踽而行,漫无目的地走着。
忙活了一天,差事却没有办成,反而因为护送公主回宫被皇上不阴不阳的数落了一番,完了还被关了半晌,天黑才放出来。
他想起皇上最后对他说的一番话,脊背就直冒寒气,入宫去当公公,那是宁死也不能去的。
明日回兵部向尚书大人复命说什么呢?内廷因为发俸问题跟外臣闹得沸沸扬扬,这差事恐怕一时办不成了。杨牧云摇摇头,感觉自己从来没这样窝囊过。
眼前人烟渐多,他已来到一个热闹的坊市上。入夜后,北京城一片灯火通明,士绅官员放了衙后,换上一身便服和平民百姓们一起走街串巷。因此整个北京城的繁华程度不下于南都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