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之四
客房之中。
凤凤抱着一本书在撕纸,呵呵呵的笑着,奋力的把那本书撕成碎片,他已经会抱着东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虽然不敢走,却敢抱着东西往下砸。这几天阿谁房里的书本、衣服、被子、茶杯被凤凤一一摔在地上,阿谁教他不许摔,唐俪辞却派人送来一大堆书本和香包、香囊、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凤凤是越摔越开心了,在他眼里看来每一本书都是用来砸在地上然后撕成碎片的。
有时候……觉得唐俪辞很会宠人,阿谁看着凤凤在撕纸,他很开心。想到橱子里一包一包的衣服饰品,甚至绫罗绸缎,她会觉得唐俪辞其实很知道大家需要什么,也许大家什么也不需要,都只是需要一种被宠爱的感觉。
但很多时候……她也觉得唐俪辞其实什么也不懂,他其实不懂被宠爱的滋味,所以一时性起他就轻易毁掉那种感觉,他知道那伤人、但不知道有多伤人。他不明白被毁弃的信任要重建有多么难,也许是他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被信任,因为他轻易可以控制每一个人。
“姑娘。”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阿谁站起身来,门外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人,她并不认识,“这位是?”
“姑娘……”门外那少年人痴痴的看着她,“你好美,打从你来到山上,我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盼着多看你一眼,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念一个人……”他径直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向阿谁拥来,“姑娘,姑娘……”
阿谁连退两步,“且慢,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我是孩子的娘……少侠你只是一时误会,你弄错了……”不论她在说什么,那紫衣少年全都未听入耳内,一把把她拥入怀里,亲吻着她的乌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哇——”的一声,凤凤大哭起来,从床上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抱着一本撕了一半的书本往紫衣少年身上砸来,“哇——唔唔唔——哇——”
“放开我!”阿谁大叫一声,她拗不过紫衣少年的手劲,“妹子!妹子!”
玉团儿自隔壁一下窜了进来,“阿谁姐姐!”她眼见紫衣少年抱住阿谁,不假思索一掌往紫衣少年身上拍去,紫衣少年反掌相迎,“啪”的一声玉团儿受震飞出,“哇”的一声口吐鲜血。阿谁大惊失色,“妹子!妹子!”她怀里揣着“杀柳”,趁紫衣少年回掌相击的机会拔了出来。
刀光一闪,紫衣少年紧紧抓住她的肩,阿谁手握杀柳,极近紫衣少年的胸口,却是刺不下去。她没有杀人的勇气,紫衣少年大喜过望,“姑娘,姑娘你也是喜欢在下的吧?”阿谁唇齿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要呼喊一个人的名字。
“任驰,你在做什么?”门口有人冷冰冰的问。
抱着她的紫衣少年大吃一惊,连忙推开她站了起来,“我……”
人影一晃,一人站在紫衣少年面前,“啪”的一声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冰冷且嫌恶的道,“你给我滚下山去,今生今世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休怪我替青城派清理门户。”
紫衣少年连滚带爬的出去,阿谁站了起来,救她的是成缊袍,并不是唐俪辞。
成缊袍同样以那种冰冷而嫌恶的目光看着她,“阿谁姑娘,身为唐公子的朋友,你该洁身自好,不要再给唐公子惹麻烦。”他连一眼也没对阿谁多瞧,拂袖而去。
阿谁拉了一下凌乱的衣襟,成缊袍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也无意听她解释,她又一次被当作了娼妓,是因为她行为不检点,她在外头搔首弄姿,所以才会引得任驰这样的轻狂少年上门。
她并不觉得伤心,因为这次嫌弃她是娼妓的人不是唐俪辞。
也许……他并没有说错,如果没有她抛头露面,谁也不会上门找她。一切的一切,又都是她的错,是她的过失,是她没有洁身自好。
“咳咳……”受伤的玉团儿咳嗽着爬了起来,阿谁连忙把她扶起,擦去她唇边的血迹。玉团儿闭目调息,阿谁将屋子翻了一遍,找出一个羊脂白玉美人瓶,她记得里头放着古怪的白色药片,不知是什么东西,不敢让玉团儿服用,随手放在桌上,又找出另外一瓶药丸,记得林逋有交代过那是伤药,急急让玉团儿服下。
玉团儿只是胸口真气受到震荡,任驰本身功力不深,她伤得并不重,服用了伤药之后很快真气便平静下来。阿谁松了口气,坐倒在地上,此时才发觉一头长发散了一半下来,蓬头雾鬓,恍若乞丐一般。
“唔唔唔……”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裳,阿谁回过头来,凤凤抱住了她,她吃了一惊,他竟然从床上平安无事的下来了,“凤凤,你怎么下来的?你是真的自己爬下来的吗?”凤凤抱住她,叼住她的衣角,眼泪汪汪的。
“我没事,别怕。”
外头的茶会已经散了,齐星点了十名剑会弟子逐人通知唐俪辞那“四万五千两黄金”的消息。郑玥垂头丧气的和霍旋风商量究竟如何才能查到风流店的底细,唐俪辞已经回房,而好云山上下两百多人正在逐一被他撼动,自此时起,饮酒闹事者少之、夸夸其谈者少之,老老少少都在开始盘算如何尽快剿灭风流店了。
唐俪辞并不当真指望郑玥能追查到风流店的巢穴所在,玉箜篌狡猾诡诈,会躲在何处难以预料,即使有留下线索,那也是引人误入歧途的居多,他并不着急。
值得他考虑的尚有许多事,当夜把玉箜篌击落悬崖,必定有人看见,那究竟是好云山上的谁?为何至今无人知晓是他将玉箜篌击落悬崖?有人在为他隐瞒么?是谁?为什么?
他开始觉得疲惫,他的精神一贯很好,但自从沈郎魂刺那一刀之后,方周的心跳消失了,腹中那团硬物却没有消失,在那以后他就很容易感到疲惫。按照常理,互相排斥的器官移植不可能长期并存,方周的心如果坏死,应该被他本身身体所吸收,因为他的身体不受感染,不可能得腹膜炎。
但腹中的硬物并没有消失,真气流经之时他仍然感觉到硬物之内有血脉与自己相通,并不是一团死物,但那会是什么?
肿瘤么?
唐俪辞坐在房里,静静地望着桌上的一盘茶具,那是刚才用来饮用“白乳”的墨玉茶具,颜色黑而通透。他伸手握住其中一个茶杯,对方周的心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许……他并不只是挖了方周的心埋入自己腹中。
他努力的回想着剖开方周的胸膛,将心脏埋入自己腹中的当日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但除了自己双手满脸的鲜血,满地满身的鲜血之外,那日的记忆恍恍惚惚,他其实并没有记住太多细节。
但沈郎魂说他刺入他腹中的一刀,刺到了骨头。
而他很清楚沈郎魂并没有刺到自己的骨头。
那么——他是刺到谁的骨头?何处的骨头?他显然是刺到了方周的心,因为方周的心再也不跳了。
但方周的心内,怎么会有骨头呢?
他的腹内有一团硬物,那团硬物之中含有骨骼。
那会是什么呢?
唐俪辞读过很多书,虽然他不学医,但他记得,有一种肿瘤叫做寄生胎。寄生胎和畸胎瘤最大的区别,就是寄生胎里面有骨骼。
寄生胎是母亲腹中含有多个受精卵,其中一个长大,而把另外的一个或者几个包含在自己体内,阻碍了其他受精卵发育的奇异情形。如果寄生胎发育了一半,就会在健康婴儿的身体外侧看到多了一只手臂或者多了一条腿,寄生胎是含有骨骼的。
如果方周的体内原来有一个没有发育的受精卵,受精卵就附着在方周胸腔之内,那自己挖心的时候也许就把方周体内的受精卵一起挖了出来,埋入自己腹中。这个受精卵就是方周没有发育成长的兄弟,如果——如果方周的器官和自己的身体互相排斥,本来不存在共存的可能,为什么方周的心能在自己腹中存在了三年之久?难道是因为附着在方周体内的受精卵与自己并不排斥,它联系着方周的心和自己的血脉,所以方周的心能够接连不断的跳了三年,而那颗受精卵也逐渐长大成为含有骨骼的肿瘤?
所以沈郎魂一刀刺入他腹中,刀尖为骨骼所阻,未能杀死唐俪辞,但他刺断了方周的心与寄生胎之间的血脉,方周的心便不跳了。
所以现在他的腹中活下来的不是方周的心,而是方周的兄弟,他的腹中埋着的也许不止是一颗心……而是……一个孩子?
一个受了重创,遭遇沈郎魂一击的孩子?
方周的亲生兄弟?
唐俪辞垂手按住腹部,这如果是个寄生胎,他会越长越大,而他全然没有准备该如何处理这样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孩子。
该怎么办?
菩提谷内。
雪线子和任清愁两人悄悄地将药房里所有的“孤枝若雪”都取了出来,丢进门前的大火坑。熊熊烈焰之下,成千上万的白花消亡成一缕烟雾,所化成的灰烬几乎未能到达火坑之底就已灰飞烟灭。
风流店在地底挖掘这个大火坑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这地方会被雪线子用来烧垃圾。等“孤枝若雪”全部毁去,雪线子一时兴起,将药房里大大小小的药柜搬了出来,一个一个往火坑里丢,不过小半个时辰那药房已被他搬得干干净净,一把杂草都不留。
这里是风流店地底最隐秘之处,火焰燃烧偶有爆炸之声,所以雪线子在底下捣腾了这许久,竟是没有人发觉有异。当雪线子将药房里的药柜折腾得干干净净的时候,也已将近二更时分。
“老前辈。”任清愁拍了拍手掌,他帮雪线子将最后一个药柜丢进火坑,又用扫帚把被搬空的药房打扫了一遍,“时候到了。”雪线子斜眼看他打扫那药房,心里啧啧称奇,不知屈指良这位徒弟是如何带出来的,“时候到了,我们就出去吧,路在哪里?”
“这边走。”任清愁拔出背上的黑色小弓,仔仔细细的扣上一支黑色短箭,将身上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检查了一遍,方才走在前面。雪线子挥起袖子给自己扇了扇风,这小子要是给他当个奴仆什么的,他真是非常满意,可惜是屈指良的徒弟,收做奴仆未免对死人不太好意思……
任清愁谨慎的走在前面,丝毫不察身后的雪线子胡思乱想。他步履轻巧,绕着火坑走了半个圈,突的在黄土墙上一推,墙上突然开出一道门来,他即刻对门*出一箭,门内有人跌倒之声。雪线子飘身而入,只见看守门户的剑手被任清愁一箭射倒,但任清愁的确手下留情,这一箭伤了那人的咽喉,使他发不出声音,箭尖若是偏了一分,不免穿喉而过,立毙当场。
两人沿着幽暗的隧道往前走,路遇关卡,任清愁便是一箭射出,他的箭法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竟是所向披靡。雪线子咋舌不已,玉箜篌会放心让任清愁一人看守药房,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这小子如果没有被他转圈转晕,只怕要大费一番手脚才能将他制服。
再转过几圈,前面突然传出一声呼啸,一人蓦地闪了出来,挡住通道,“半夜三更,谁在里面?”
任清愁微微一滞,这人是风流店中专职看管隧道和机关的司役使,也是专职看管温蕙的人,“司役使。”
司役使年约四旬,三缕长须,相貌甚是威严,“任清愁?你不在药房,在这里做什么?”任清愁手里黑色小弓蓦然对准他,黑暗中那箭尖的光芒并不太明显,但司役使的目光已经变了,“你——”
“对不住了。”任清愁以箭尖对准他,雪线子晃身上前,伸手点住他身上几处穴道,哈哈一笑,“手到擒来。”任清愁看起来并不得意,很沉得住气,“司役使,蕙姐在哪里?”司役使冷笑不答,低沉的道,“你竟然勾结外敌出卖风流店!我告诉主人,将温蕙剥皮拆骨!”任清愁低声道,“你告诉我蕙姐在什么地方,我就不杀你。”司役使狂笑不答,雪线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司役使身上带着几串钥匙,他统统取了出来,“这许多钥匙,总会有用,你既然不肯说,留着你也无用。”他突然突发奇想,“这样吧,小子,把他丢进药房前面那个大火坑,一下子就烧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不剩,这样至少要过个三五天风流店才会发现少了这号人物,怎么样?”
任清愁没有任何意见,提起司役使就待带回方才的火坑。司役使大骇,“且慢!”他厉声道,“方才你说告诉你温蕙所在,你放手不杀,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可不算?”任清愁一怔,点了点头,“蕙姐在哪里?”
“她在铁人牢里。”司役使咬牙切齿的道,“上次白姑娘要你们去杀唐俪辞,你没成功。主人让你带罪去看守药房,把她关进了铁人牢,你救不出来的!”任清愁又点了点头,对雪线子道,“老前辈……”雪线子挥挥手,“这家伙你制住的,你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不必问我。”任清愁嗯了一声,“司役使,对不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在隧道之旁,和雪线子一起往通向外面的道路走去。
“小子,你不去救人?”雪线子皱起眉头,“你不是很痴情?不是今生非她不可?既然知道她在铁人牢,为什么不去救人?”任清愁的目光很清澈,“我要帮你烧掉那些花,然后再去救人。”
“你不怕来不及?”
“我不会来不及。”任清愁说话很有自信,“老前辈,前面就是出口。”
在黑暗的隧道里钻了许久,雪线子几乎忘了天空生得什么模样,任清愁推开一扇白色木门,一缕月光穿门而入,照在地上。
那真像雪一样白。
雪线子望着门外。
外面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悬挂,星星很少,林木在夜中看来是一团团的漆黑,皎洁的月光和漆黑的密林应衬出眼前这片山谷是何等雪白。
满地都是如雪的白沙,白沙上是一块一块的墓碑,历经年月而依然光滑的石碑闪烁着明月的流华,清冷柔和。满地爬着如血的紫红藤蔓,藤蔓上开着雪白的奇异花朵,那花朵如白沙一般白,花蕊如血一般红,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沙是花……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景色,任清愁望着雪线子的眼眸,在这一瞬之间,他仿佛看尽了这位前辈一生的遗憾与情愁。
(狐魅天下?第四部?不予天愿完^_^)(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