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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侯爷打脸宝典(十六)

  君恪亦是有些不耐, 嘴上也刻薄三分,语调实是算不上多么谦卑, 他半敛起长眉:“左右要出嫁的是我们锦亲王府上未出阁的姑娘, 定安侯如今还在京中养伤,就不牢您费心了。”

  容倾闻言定定盯了他半晌,他放下手心攥着的帕子,帕子上染了不少石榴的汁液,潋滟绮丽的鲜红色绽在纯色丝缕, 衬得他指节修长白皙宛如上好的白玉。

  他突然低低一笑,随手从果盘里挑了枚更大的石榴。

  容倾力气不小, 因着多日不曾使过棍棒, 连指甲也蓄起了一点。

  打磨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石榴皮中,收缩间带出黏黏腻腻的颜色石榴汁,叫人瞧着有点瘆得慌。

  容太后的犀利目光自那面目全非的石榴皮上, 缓缓移至容倾面容处。

  青年肤色细腻,长睫微垂,嘴角凝着淡淡笑意, 看上去颇为友善柔和。

  然而容太后凭借多年以来对胞弟的了解,笃定他此刻指不定在心中将这逆贼君恪, 来来回回不知道骂了多少遍。

  容太后清了清嗓子,伸出戴着护甲的玉手轻轻搭上宫女的臂弯。

  她另一只手慢慢揉着额角,闭上双眼漫不经心道:“同锦亲王府交好的世家众多,太妃又一向有主意,府上的姑娘不愁寻不到好人家, 小王爷不必如此心急,只管等着就是。”

  “微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君恪拱手答着,脖颈垂得越发低,做足惶恐无措之态,“微臣这个亲妹子自小流落在外,虽然容色出众,品行不差,只是自幼散漫放纵惯了,想是寻常人难以容忍她的性子。烦请娘娘做主替她赐一桩良缘,微臣也好趁这个机会弥补对她的亏欠。”

  容太后仍是不为所动,居高临下扯了下嘴角,并不打算没头没脑,应下这件无故被人塞入她手心的烫手差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若由太妃或是王妃来同哀家求这桩懿旨,哀家定会应下,只不过今日来的是小王爷,只怕个中的来龙去脉还需仔细探讨一二。”

  她语毕也未即刻逐他出去,着下人搬来一把圈椅,指着那方椅子含笑唤他坐下。

  君恪一时碰了个软钉子,他素来是个谨小慎微之人,在此之前也试想过容太后初听此言的种种反应。

  眼下她这番回答不算出乎君恪所料,他今日的求见本就是心血来潮,事先未与八王爷仔细商议,所言也算不得有多缜密。

  但寻思着先斩后奏,与容太后先行通气更为妥当。待他回府禀明祖母,按照祖母重视府邸声誉颜面的惯例,必不会为了一个于情并不亲厚、于理又工于心计置王府颜面于不顾的常嫣嫣,驳了容太后的面子。

  君恪谋划得很好,若能够在锦玉定亲之前,成功将常嫣嫣嫁去夫家。去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常嫣嫣,锦玉往后在府里,也就不需过那提心吊胆、看人脸色的委屈日子。

  他沉思再三,辞了容太后赐座的好意,十分庄重道:“祖母深觉亏欠胞妹良多,也打算替她觅得一门如意亲事。待婚事定下,再拘她一两年,便将她嫁出去。”

  他默了默,又咬紧牙关道:“锦亲王府今日已经去了一个姑娘,胞妹的婚事不可再出差错,还望娘娘体谅。”

  容太后含下一口石榴子,又尽数对着侍女奉上来的盂壶吐出,她未急着应允君恪的请求,转头冲着容倾道:“阿倾,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君恪眸光一寒,倏地抬起眼,锐利目光化为一柄无形的刀子,狠狠飞向容倾。

  容倾在朝堂上一向与他不对付,凡是他与八王爷拥护的,容倾这厮必定联合武将出言驳斥。

  来来去去这么多回,他也算彻底记恨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

  容太后寻常并不会当众过问容倾的意思,今次主动开口,想必是打定不愿应允他的主意。

  君恪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心中森冷至极,容氏姐弟为祸朝野多年,小皇帝也对这二人言听计从,若不尽快除去这二人,只怕今后八王爷与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这般一琢磨,他打量容倾的眼神越发不善。

  容倾恍若未觉,依旧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指尖动作不变,眼底浮起一抹嘲讽:“依愚弟所见,小王爷疼爱胞妹之心日月可鉴,若是姐姐不答应,往后由人宣扬出去,反倒连累王妃误会些什么。”

  他嘴角勾得更甚:“姐姐行事公允,既然能替几位武将家的女儿指一桩好姻缘,想必也可令小王爷称心如意。”

  容太后十分惊异,这两人往日在朝堂上争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从未有过意见一致的时候,眼下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见他如此好言好语。

  “你果真这般看待?”

  容倾放下手中石榴,笑得格外诚恳,仿佛极为光明磊落:“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王爷的意思,便是府里长辈的意思,量他也不敢违逆王妃与太妃。”

  季全听罢,默默在心中对着他啐了一口。明明是个上过沙场,杀过人的修罗,容倾却还假惺惺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也不怕言行不一闪了自个儿的舌头。

  他这边腹诽诋毁,容太后爽快地应了:“阿倾所言极是,既是王妃与太妃的意思,哀家也不该驳了二位的面子。待仔细相看后,便着人将懿旨送到你们锦亲王府。”

  君恪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枉顾容倾话中似是而非的讽刺,略微奉承容太后几句,便头也不回地辞了下去。

  君恪一走,长亭帷幔上的流苏被微风刮得纷纷扬扬,四周光线亮了亮,容太后端着用来漱口的茶杯,对着容倾挑了挑眉尖:“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容倾叠起双腿,缓缓靠入软椅中,睁着一双星辰般的眸子看她:“没有。”

  随着他靠下去的动作,腰间便敞敞亮亮露了出来,容太后眼尖地瞥见他腰带上系着的一枚小小香囊。

  香囊上绣着宫里再寻常不过的云纹,尾端拴着细细碎碎的络子,瞧着有点眼熟。

  她状似不经意地收回目光,却另寻了个与此无关的话头:“前些日子高大人还暗示我,有意为膝下嫡女寻一门婚事。”

  容倾懒懒散散支着下巴:“姐姐同我说旁人的家事做什么?”

  “旁人的家事?”容太后将茶杯凑到唇边,忍笑称奇,“暗一暗二他们竟没有同你说起过?高大人念你先前四处领兵奔波,担忧将女儿嫁给你会吃苦,见你如今总算能在京中住上一两年,才提了这桩事,意在将女儿许给你做侯夫人。”

  容倾:“……”

  他狠狠瞪了暗一暗二两人一眼,后者委委屈屈往摆设落下的阴影里藏了藏,冲容倾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容倾坐直了身体,衣袍间的褶皱恰好掩住那枚香囊的轮廓,他煞是专注道:“高大人性子急躁冲动,却是京中有名的妻管严。弟弟寻思高小姐大约也承了二位的脾性,若往后嫁入定安侯府,私心觉着弟弟有哪里做得不合她的意,提起棍棒就要打杀人……”

  容太后口中茶水险些喷出来,她呛得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指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歪理?”

  容倾朗声大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替她拭去嘴角茶渍,又轻轻拍着她后背,缓缓启唇道:“何况弟弟心有所属,决计不会娶旁人为妻。”

  容太后无法,挥手不耐烦打发他走:“罢罢罢,你快些滚回侯府去,别搁在这里碍老娘的眼。”

  情急之下,她竟是连出嫁前的粗话也随口说了出来。

  容倾眉间笑意渐渐散去,他正了正衣襟,思及君恪方才之言,目光越发冷凝:“府里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就不多陪姐姐。”

  待他穿过帷幔离开长亭,身影逐渐消失在阴翳树木间,容太后才扯过贴身女官的袖口:“贞苑,先前赏给几位大臣中的赐品中,可有哪一家是得了云纹织金香囊的?”

  贞苑姑姑不假思索开口:“回娘娘的话,是李丞相府里得了织金香囊。”

  “李夫人可有赏与旁人?”

  “今日京中几位姑娘行飞花令,李姑娘便是将织金香囊做彩头,赏与众位姑娘的。”

  容太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既然赏给旁人,便极难清点容倾腰间的那枚香囊,究竟是从哪位姑娘手中得来的。

  她只得息了要刨根究底的心思,意兴阑珊咀嚼果盘里留下的石榴子。

  今日赏菊会热闹非凡,谢嫣许久不曾见过这等喧嚣景象,就兴致勃勃撑在栏杆上好奇对着楼下景象张望。

  及龄的贵女们头戴帷帽,层层叠叠的纱布掩住面容,也严严实实拢住曼妙身形。随着母亲的指引,盈盈朝着诸位夫人行礼。

  今日随于氏相看的本该是君锦玉,只不过她在宴会上失了颜面,不晓得被于氏逐去何处。

  溪流便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公子姑娘,彼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着晃动的纱幔身形,大抵是相谈甚欢。

  谢嫣看得入神,以至于氏走到她身旁也未发觉。

  于氏以为她是由于被锦玉伤得太狠,才这般沉默寡言,摸着她还有些粗糙的长发道:“嫣嫣莫要难过,府里还有母妃在,不论旁人如何看待,母妃总是站在你这边。”

  谢嫣回过神,略一沉吟便道:“我不难过,自小见过的手段多了去了,也不差君锦玉这一手。”

  于氏心中痛惜难当,泪水渐渐模糊视线:“往后有母妃盯着,她不会再去陷害你,锦亲王府是嫣嫣的家,若有人要欺负你,母妃定会替你做主。”

  君锦玉的段数算不得高超,谢嫣也从不将此放在心上。比起君锦玉的算计,君恪的手段反而更令她警惕。

  她安抚于氏几句,索性不再提此事。

  晚膳是在丞相府里用的,丞相夫人颇有主意,早已将文臣女眷与武将女眷分开安置。

  谢嫣随同于氏坐在东堂,席间多为奉承之言,她又是头一回被于氏领出来,众位夫人的举止更是殷勤。

  席间少了君锦玉,诸人也默契地并未开口提起。只说亲姑娘就是,瞧这通身气派,一看就是锦亲王府的嫡姑娘。

  谢嫣维持着再礼貌不过的笑容,谢过几位夫人的赠礼,又草草寒暄几句,随即跟着于氏半饿半饱地回了锦亲王府。

  初初踏入府中,谢嫣敏感地察觉出府里今夜的气氛,颇有些不同寻常。

  刀疤与小个子几个望眼欲穿地守在门口,见她下了马车,忙不迭跑上前来,因忌讳高门大户间的冗杂规矩,也不敢靠得太近。

  谢嫣面带疑惑:“怎么守在此处?”

  刀疤瞥了眼走在前头的于氏,小心翼翼道:“小王爷一个时辰前就回到了王府……”

  谢嫣了然,摇摇手腕:“不必管他。”

  刀疤惴惴不安搓着手掌道:“有件大事,待我与老大说了,您可要有个准备……”

  谢嫣一巴掌拍上他健硕肩头,干脆道:“有话就赶紧说,这般吞吞吐吐做什么!”

  “咳咳……”

  小个子实在忍不下去,急急忙忙将刀疤挤去一边,眼睛亮了亮,“小王爷同老太婆说要将您嫁出去,太后已经做主要替您赐婚……”

  小个子语毕与刀疤对视一眼,抱头痛哭道:“老大,您活到这把年纪,要不是常老爷那个糟老头子惦记您手里那点家产,常府里哪个姑娘不是早早嫁了出去,连小娃娃也满地跑了,也唯有您始终无人问津。”

  谢嫣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口中的“老太婆”是何许人也,然后一头雾水道:“太后怎的忽然要做主赐婚?”

  小个子松开刀疤,催促她快些去老太妃的院子:“我们也不晓得,只是老太婆在院子里大发雷霆,差点劈了小王爷。”

  几个头发花白的婆子急不可耐守在正堂前的台阶下,待谢嫣与于氏走近,凑上前道:“王妃您总算回府,府里出了大事,小王爷先时回来,说是太后已亲口言明要替嫣小姐赐婚,太妃正在院子里同小王爷怄气,您快些去看一看!”

  于氏大惊,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多亏谢嫣扶了一把,方站稳脚跟。

  她不可思议颤声质问这几个婆子:“太后要为嫣嫣赐婚?!”

  那几个婆子抹着眼泪不住点头:“烦请王妃快些去太妃那里……”

  于氏目眦欲裂,抓过谢嫣手腕,风风火火一路疾行至老太妃的院子。

  老太妃的居所谢嫣甚少涉足,于氏惦记她初回王府,还未习惯京中礼节,不曾强求她日日请安。

  院落占地颇广,院中景致甚好,垂花拱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佛莲花纹,溪水假山绕屋宅而建,初入便是一段袅袅幽香。

  院中下人零零散散跪了一地,以额触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十几扇隔扇洞开,老太妃坐在上首,面容上怒气隐隐,冷酷又不失威严地瞪着地上一双男女。

  君锦玉哭得抽抽搭搭:“锦玉绝无陷害嫣姐姐之心,祖母知道锦玉的性子,我绝不是那样搬弄是非的人。”

  君恪弯腰半环住她,背对着隔扇,清冷声线自厅中幽幽传出:“此事想来是个误会,祖母不若再问问常……君嫣嫣再行决断。”

  老太妃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喝道:“好好好,这桩事暂且搁置不谈,嫣嫣的婚事你又如何解释?若非你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她怎会突然开口说要插手嫣嫣的婚事?”

  于氏卷起袖子冲了进去,她木愣愣盯着君恪看了半晌,眼底泛出两行清泪:“恪儿你……”

  君恪脸上表情寡淡似面汤,掀起眼帘低低道:“锦玉她如今坏了声誉,恐不能如祖母愿,结一门良缘。府里的姑娘唯独剩下嫣嫣还未有婚配,我这是为她好。”

  于氏气结,绷不住情绪,厉声对君恪道:“是你开口求旨央求容太后赐婚的?你又不失不知道定安侯府素来与我们不对付,若容太后存心报复,在嫣嫣婚事上动手脚,你该怎么偿还你妹妹?”

  “母妃多虑了,您同祖母也明白京中局势,”君恪不动声色将怀中的君锦玉搂得更紧,怀中轻轻颤抖的身子令他心疼至极,愈加坚定了要将胞妹嫁出去的念头,“嫣嫣的婚事还需仔细商议,并非只是两府长辈你情我愿这样简单。有容太后的懿旨与我们锦亲王府的颜面在,夫家今后也不敢为难她。况且容太后忌惮锦亲王的威势,定会听从祖母与母妃的要求。左右想来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母妃委实不必担忧。”

  于氏微微平复了波动的心绪,她缓缓长舒一口气,尽可能耐心道:“你若是出于真心,母妃自然不会计较些什么。只是面子上的赐婚归赐婚,嫣嫣的婚事应当由我们这些长辈计较,不可叫容太后先发制人私自做主。”

  君恪将于氏所言全数记在心上,深觉眼下情形实在是棘手非常。

  于氏将常嫣嫣看得很重,万万不会令她吃苦头。

  倘使他随便挑个纨绔子弟敷衍了事,只怕不会过了于氏这一关。

  他心乱如麻,嘴上却应得极其真挚:“儿子自然省得,务必先由母妃定下,再上报容太后。”

  于氏这才破涕为笑,目光落在君锦玉面容上时,眉间笑意又渐渐隐去一半,冷冷道:“锦玉你今日铸下大错,可知错?”

  老太妃喘着粗气接口道:“混账东西,在外头陷害自家姐妹,害得我们锦亲王府丢尽了颜面!你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嘲笑你的……枉我这把老骨头还为你多番考量!”

  君锦玉挣开君恪怀抱,膝行至老太妃足边,扯住她深色裙摆,对着老太妃不住磕头:“锦玉没有欺负嫣姐姐!锦玉没有欺负嫣姐姐!嫣姐姐自幼长在他乡,分明不会古琴诗画,锦玉只是情急之下才张口问了她几句,万不是祖母和母妃想得那样包藏祸心……”

  谢嫣俯视涕泪交加的君锦玉,往于氏身边靠了靠,委委屈屈道:“我会什么还须同你禀报?当时你说得那番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说给太妃听一听,品一品你究竟是心急,还是装傻……你凭着心中那点怀疑就能当众羞辱我、百般宣扬我的出身,可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也不曾唆使母妃将你逐出王府,你怎的就如此恶毒?”

  君锦玉哑口无言,只不停重复着一句话:“锦玉没有……锦玉没有……”

  君恪忍无可忍,正欲扶下她说些什么,谢嫣却忽然膝盖一弯,对着于氏潸然泪下:“母妃还是放我回定州罢,我还有些私房钱,能带着刀疤他们几个走南闯北赚些银子为生,京城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有我在这里,府里就没个安生的时候……”

  不提这些还好,听她复而提起从前那些苦日子,于氏愧疚难当,抱住她含泪道:“这里才是嫣嫣的家,你若离开此处,叫母妃今后怎么活下去?”

  说罢擦干眼泪,转而朝着老太妃福下身子:“母妃,锦玉酿下大错,京中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不妨将她迁去京郊别苑住上一阵子,待京中流言散得差不多,再将她接回来议亲。”

  君锦玉浑身犹坠冰窟,眼中铺天盖地弥漫着惊惶之色。

  她心中通透,深知自己一旦离开京城迁去京郊。没有个三年五载,以老太妃不容出错的习惯,绝不会允她回京。

  她抱住于氏双腿失声大哭:“锦玉知错了!母妃不要赶锦玉走!锦玉愿意给嫣姐姐赔罪,求母妃不要赶锦玉!”

  见于氏狠心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君锦玉又凄凄惨惨行至老太妃身旁:“祖母,锦玉求您了,别赶我走!”

  老太妃眼中漫着浓烈责备,淡淡凝视她叹了口气:“你也太叫我失望了些,京郊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你去那里散散心,消了满腹心思,也是好的。”

  君锦玉瘫坐于地,目光空洞无物,她扭头看向君恪,乌黑瞳仁中映出他隐忍自持的面容。

  她发丝凌乱,白净细腻脸颊上泪痕未干。眼中蓄满失魂落魄的情绪,同他当日忍痛将身世告知于她时,自她眉眼间流泻出来的神色一模一样。

  他能护着锦玉不被外人捉弄,眼下只能眼睁睁任由至亲之人伤她辱她,却始终不发一言。

  锦玉是他十七年来放在心尖尖上悉心疼宠的姑娘,君恪怎能忍心看着她独自黯然神伤。

  君恪将她拦在身后,惊痛跪下替她求情:“没照看好锦玉,令她闯了祸是孙儿的过错,京郊远离京城,宅子里的奴仆也大多行事刁钻,要是将锦玉送过去,指不定会吃多少皮肉之苦。请祖母与母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放锦玉一马。这个时候将锦玉送出去,只会令流言比以往更难听,将她拘在府里禁足,总也好过逐她出府。”

  老太妃有些犹疑,君恪所言说到了她心坎上。

  要是放任君锦玉不管,难免会在小辈跟前落得一个治家不言的难看处境。可一怒之下逐她出府,京中百姓也会说道他们锦亲王不能容人云云。

  几番掂量下来,竟然还是君恪的想法更为上乘,老太妃拍拍于氏手背,又警告似的盯着谢嫣,语气却十分客气:“恪儿之言有理,锦亲王府若要名声颜面两全,也唯有他这个法子奏效,我们就依着他的办法处理可好?”

  将声名看待得比是非还要来得重要,谢嫣是彻底服了这个老太妃。也不怪乎原世界里,常嫣嫣就一直不招人待见。

  有一个拎不清的祖母做主,宿体就算打定主意为自己伸张正义,看在老太妃眼中,就显得她极其胡搅蛮缠,远远不如君锦玉来得端庄从容。

  谢嫣拭去泪眼不言不语,于氏还欲说道几句,老太妃却唤过肖妈妈先行绕去后间休憩。

  于氏差遣春芷陪着谢嫣去景梅苑歇息,自己则领了冯妈妈跟上老太妃。

  厅中婢女婆子各自跟了主子离开,眨眼间便冷清下来。

  谢嫣与这对君氏兄妹无话可说,便领着春芷快步走出院子。

  君恪半搂住君锦玉温声轻哄,待谢嫣跨出庭院,他将君锦玉交给雪珠碧珠照看,猛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过往的侍女小厮见他气势汹汹迈来,为他周身缭绕的气势所迫,惊得连连后退,讷讷垂首行礼。

  君恪熟视无睹,穿过花香萦绕的长廊,冷脸喊住谢嫣。

  “容不下锦玉在府里住着,无所不用其极将锦玉赶走,这就是你的目的?”

  谢嫣微侧过脸庞,盯着他两瓣薄唇,缓缓抿起一丝疏离的笑容:“兄长说的这是什么话?只因你偏袒君锦玉,就这样看待我这个亲妹妹?”

  “锦玉和你不一样,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才学品行皆无从挑剔,”君恪不为所动,“常嫣嫣你生在定州,初回府上就闹出这等岔子,我实在不敢轻易信你。”

  谢嫣隔着几节台阶遥遥端详他,半晌抚掌一笑:“小王爷不是不信我,连平常唤我的都是‘常嫣嫣’,想必在你心里,从不曾将我真真正正看成你的亲妹妹。”

  经人无端道出心中所想,君恪脸色异常难看,他垂下眼睫,深刻刚毅的五官轮廓,在长廊左右树影的掩映下显得深深浅浅:“你是我亲妹妹,血浓于水始终是不争的事实。我不会推你跳进火坑,届时你乖乖接下太后赐婚的懿旨,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便顷刻嫁过去。你是王府的嫡姑娘,应该分给你的嫁妆,我不会私自替锦玉藏掖……”

  “小王爷不忍赶走心术不正的君锦玉,却迫不及待将刀子动到了我的头上,甚至处处纵容她在府中为非作歹……”

  谢嫣顿了顿,退后三步,抬起姣好下颔挑衅望着他:“今次还要打发我,好给君锦玉腾位置,那就不要怪我不讲兄妹情面了。”

  君恪心中一寒,三步并作两步作势要扯她过来,不料她放声高呼:“母妃——”

  君恪下意识收回大掌,弯腰转身拱手行礼。

  台阶下微风浅浅拂过,树梢间的落叶盘旋着落下,石台上空无一人。

  他暗道中计,回首再瞧时,谢嫣已经与春芷溜得无影无踪。

  君恪骨节捏得咯吱作响,他闷声在风中伫立良久,漠然向身后道:“季全。”

  季全擦着额头冷汗,从不远处小跑过来,他堆起笑脸,颤颤巍巍问:“王爷有何吩咐?”

  “备好马车,今夜去八王爷府上。”

  季全私心实在有些同情那初回王府的嫣小姐,甫一出生就被歹人拐去了,连老王爷最后一眼也未瞧上,如今更是触怒了小王爷。

  小王爷本就为人冷淡矜傲,轻易不与人交恶,一旦交恶,则变得十分记仇。

  定安侯容倾从前就是这样,嫣小姐竟也步了他的后尘,料想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察觉君恪停留在他脸上的视线极为晦暗难测,季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殷勤应道:“是。”

  景梅苑四下寂静无声,酒糟鼻坐在院子里精心打磨一柄笨重砍刀,见谢嫣进来,双手连忙在衣摆上蹭了蹭,起身摸摸后脑勺憨憨一笑:“老大回来了。”

  谢嫣环顾四周:“容大郎还没回来?”

  “容大郎家中有事,故而抽空回去一趟,也不晓得今天能不能回来。他不在,就我们几个守着景梅苑,怪无趣的。”

  谢嫣思忖他今日大抵要在宫里陪容太后,许是无空在这里歇下,遂看着渐渐暗沉的天色道:“下午我还在丞相府撞见了他,原是他爹生前与丞相府的一桩生意还未处理妥当,才特意上门寻人讨债,天色已晚,他或许今夜不会回来了罢……”

  她眺望天际随风停留的几朵乌云,须臾又收回目光,摇摇头走入书房。

  书房光线昏暗,满室陈设皆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得朦朦胧胧。

  春芷带着几个侍女点亮烛火,末了端上一碗暖身子的热汤柔声宽慰:“小姐不必担心容公子的安危,他行事颇有章法,不会遇上什么艰险。”

  谢嫣从汤碗里抬起头,稀奇道:“你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从哪里看出本姑娘是在担心他……”

  春芷打发几个侍女去外间守着,捂着嘴窃窃偷笑:“小姐的织金香囊丢到何处去了?奴婢下午那会子看得十分仔细,小姐可是亲手将那枚得来的香囊,羞答答挂到容公子腰上的。”

  “羞答答”三个字震得谢嫣虎躯一震,她张口停了许久,旋即搁下汤碗怒气冲冲去掐春芷的腰:“好你个春芷,不去跟着君锦玉,作甚学那登徒子偷看我们?”

  春芷被她挠得腿软,却还是一本正经道:“光天化日之下,小姐如此胆大包天,奴婢就算是有意回避,也来不及。”

  谢嫣正色道:“今后可不许这样。”

  “可是容奴婢多嘴几句,”春芷也收起玩笑神情,万分沉着冷静,“您固然与容公子相处甚欢,然而您是京城王府娇贵的嫡小姐,他只不过是京城一处门庭破败商户的儿子,眼下又是小姐身边的夫子……身份本就有别。且小王爷已禀明太后,替您指一桩婚约。奴婢在戏班子里头,看过太多先例,不论世家王孙如何山盟海誓,班子里的红角姑娘,没有一个能有好结果的。”

  春芷神态鲜少这般严肃,谢嫣着实哭笑不得,她缓声笑道:“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你不必如此如临大敌,该怎么做我心中亮堂得很,无须深想这些。”

  春芷颔首道:“小姐清楚便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中不知怎么突然飘起细细绵绵的雨丝,横斜雨点争先恐后扑入屋内,撩起一阵潮湿的青草腥味。

  锦亲王府四下灯火灼灼,烛光沿着甬道一路蔓延至朱色府门前。

  君恪肩头上披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蓑衣,戴好斗笠快步冲入漫漫雨幕里。

  官道湿滑泥泞,马车车轮辘辘,在人烟稀少的长街之间停停走走。

  骏马抵至一座修建得尤其华丽的府邸前,终于驻足不再前行。

  季全跳下马车,顶着长风细雨没入雨中,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台阶,他摸索到一扇隐蔽的暗色偏门旁,伸出手轻轻叩了四下。

  暗门不多时由人从里头拉开,季全复又坐回马车里,牵住缰绳驱使骏马朝着门内驶去。

  顺着宽敞大道一路走至尽头,君恪走下马车,抬眼可见一座高耸的楼阁。

  楼阁顶端用石块砌出一道蜿蜒城墙,有人影翩然矗立在城墙旁,烛火清清楚楚映出那人的身形轮廓。

  柔软衣袍灌满风雨,宽大袖口在高空中随风摇曳晃动。

  君恪拾级而上,感知越来越猛烈、铺面而来的风雨。

  雨水全数扑上他英挺侧脸,又沿着脸庞弧度滑入颈子里的缝隙内。

  他蓑衣下的衣襟已经濡湿了一大块,发梢处也滴着淅淅沥沥的水渍。

  君恪踩上最后一节台阶,对着石墙旁那道昏黄人影沉声唤道:“八王爷。”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碎发湿漉漉贴在额角,露出一张青涩有余,却锋芒毕露的面皮。

  君霖眸光亮了一瞬,笑着应下,嗓音有些微的嘶哑:“叔父你来了。”

  君恪摘下斗笠,挪动步伐立在他身侧,他比八王爷足足高出半个头,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郎年岁虽轻,眉宇间却凝着独属上位者、生杀予夺的气魄。

  比起被容太后与容倾保护得很好,不识少年愁滋味、不知百姓疾苦的小皇帝君霆,自幼丧母从而比常人更为早熟的八王爷,实在令志在报国的君恪惊喜若狂。

  他一向淡漠的目光,今夜难得对着除却君锦玉之外的人柔和了些,暗含着慈爱与满意,君恪端详他脸色道:“不错,看来王爷近来过得十分如意。”

  君霆示意他坐在桌边,又亲力亲为替他斟满一杯薄酒:“骤然收到叔父的遣人抵来的口信,侄儿也未顾得上准备什么,着人去城东的酒楼买了些小菜,特意款待叔父。”

  君恪接过杯盏仰头一口饮尽:“你我之间不必谈这些虚礼,王爷是天潢贵胄,待人接物无须这般谨小慎微。”

  “叔父教导的是,”君霖放下手心壶柄,磨磨蹭蹭片刻,才接着问,“京中流言四起,连累小姑姑遭此飞来横祸。”

  君恪脸色黯了黯,郁郁寡欢道:“所以我此行前来,就是寻思着同你议一议,究竟该择谁做锦亲王府的姑爷。”

  君霖早先得了消息,自然不会误以为他指的是今日受了莫大委屈的君锦玉,他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宫里的公主再是如何高贵,帝后为他们挑选出的驸马,除了言听计从,她们又能怎么样。

  想那君嫣嫣不过是个根基不稳、没有封号的宗室女,只能听凭君恪的安排。

  思及此,君霖心中忽而生起一个念头,他反复咀嚼这个谋划将会给他带来的利与弊,细细摩挲手中一双象牙筷子,轻轻点着桌案,再三确认:“侄儿不知王府中的境况,不清楚嫣姑姑同小姑姑,到底是哪一个在叔父心中更为重要。”

  君恪下意识应道:“我与锦玉一同长大,自然更为亲厚。”

  “这就是了,”君霖夹起一片鱼片,“宫里的姐妹中,除开几个父皇偏宠、能嫁与如意郎君之外,剩下的公主都不外乎是用来联姻的傀儡。小姑姑不愿嫁人,一时还未有属意之人,叔父留着她也好。不过嫣姑姑身为锦亲王府的嫡小姐,便没有小姑姑这样幸运,肩上理所应当应该担负起一府的荣辱兴衰。”

  君恪敛眉望着杯盏中碧盈盈的佳酿,神色半是动心半是踌躇。

  君霖也不急着催他做决定,悠悠晃晃凝视雨幕打着拍子:“太妃最是识得大体,待叔父与她细细道明这里头的道理,也不会多加阻拦。”

  君恪闻言心绪一动,赞许不已:“你如今比年少时更为果决睿智,叔父当初没有看错你。”

  君霖似个终于得了敬仰之人夸赞的小孩子,激动之余险些打翻腕边酒盏。

  他语无伦次道:“叔父谬赞。”

  君恪是打算拉拢朝中中立之臣的,却还想听听君霖的建议:“依你的想法,哪处府上的公子哥更值得我们拉拢?”

  君霖低头思索良久,沉吟道:“实不敢敷衍叔父,就侄儿所见,不妨将嫣姑姑嫁与个武将世家的嫡子。”

  “文臣这边愿娶嫣姑姑的世家不胜枚举,不论嫁给谁皆会令其余的世家心存不满,”他勤勤恳恳替君恪分析好坏,“古有枭雄为成大业,狠心将亲生女儿嫁给政敌。叔父若打定主意闯出一条血路,在嫣姑姑婚事这点上,做主与武将结亲,既能令定安侯容倾颇为忌惮,又可借此拉拢几位存有异心的大臣……不失为一条捷径。”

  君霖的年纪很轻,过了明年八月方能及冠,却能脱口而出即兴道出这一连串的计策,思绪之缜密,实则使得君恪刮目相看。

  君恪甚至认为他的谋划更属上等,拉拢武将的法子他不是没有,只不过依靠权势、金钱,勉强维持的盟友关系,算不上有多夯实,只怕

  往后还有提心吊胆的时候。

  凭借姻亲拉拢人心,若常嫣嫣能诞下嫡子,便实打实笼络住夫婿的心,使得上下满门听从他的指令。

  君恪复又耐心考他:“那你认为,择谁做这个锦亲王府的女婿更好?”

  “既然是锦亲王府的嫡女,嫣姑姑贤身贵体岂是寻常莽夫能高攀得上的?叔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挑那块最肥的肉下口。

  虎贲将军高延,乃是定安侯府诸多拥立者之一,前几次侄儿入宫看望太后时,曾听人提过,说他有意将膝下最为疼爱的嫡女高颖嫁给定安侯容倾为妻。

  高府上的长子高献是贪恋美色了些,可他领兵之能不俗,又是得以继承高府家业的嫡子。且他头脑简单,姿色寡淡端庄些的贵女他反而看不上眼。嫣姑姑模样生得好,脾性又合他胃口,这样一看,两个人也是天作之合。”

  季全默默替二人斟酒布菜,简直是对八王爷这张颠倒黑白的嘴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说这世上,怎么就还有比王爷更工于算计的人呢?

  领兵之能?天作之合?虎贲将军高延威风了一辈子,膝下儿女个个出挑,独独除了这位被二房刻意养废的嫡子高延。

  他是见过高献的,二十四五的年纪,不光是醉花楼一掷千金的常客,还擅长斗蛐蛐。

  高献的皮相虽然逊色王爷不少,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标标志志的五官,倒也勉强与嫣小姐算是天作之合。不过他那点被高延抹不开面子,吹牛说的领兵才能,大约也只在赌场风月之地显露过一二。

  能将这等人中渣子夸出一朵天上有地下没的花来,八王爷有这口才,做王爷可惜了,不如去揽些媒人生意,到时候也好赚下足够打造兵器的银两,免得他们王爷省吃俭用掏银子给他花。

  不过嘀咕归嘀咕,季全一颗心终究还是向着君恪。

  尽管细想来觉得这个主意有点缺德,可牺牲一个嫣小姐,就能换来王爷夙愿得偿以及流传千古的荣耀……也是一桩好事。

  眼见君恪眸带激赏,鼓励他接着说下去,君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娓娓道出心中计较:“容倾留在京中养伤,娶妻是早晚的事。倘若容倾娶了高小姐为妻,于我们的大业更是有利无害。容倾再如何防备我们,名义上好歹是嫣姑姑的妹夫,高献又与他妹妹关系颇好,从她口中套出一两句话,也委实算不上艰辛。”

  听罢君霖这番言辞,君恪顿感心情舒畅许多,不再似先前被常嫣嫣顶撞那样恼怒。

  他这时候才由衷庆幸常嫣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不仅代锦玉受过外嫁的苦,也承了父王与母妃的好相貌,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

  高献的弱点正是好色,他只要利用常嫣嫣引诱高献上钩,成事后便借此威胁他必须三媒六聘迎娶常嫣嫣过门。

  高献食髓知味,觊觎常嫣嫣,必会毫不犹豫愿意求娶。高延好面子,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低头认了这个婚事。

  事已至此,容太后迫于高延请求,只得赐婚下来,祖母又看重女儿家的声誉,定也松口同意。

  母妃纵然再如何偏袒常嫣嫣,可现实与太后懿旨摆在眼前,她又能怎样。

  君恪蓦然搁下筷子,不由分说朝着台阶走去:“这个计策甚好,八王爷也寻个合宜时机将高献引出府聚一聚,我即刻回府着手准备,婚事不能拖到祖母定好人选之后,为免夜长梦多,切不可迟疑。”

  君霖眉目隐含嗜血戾色,煞是顺从:“侄儿但听叔父指教。”

  君恪沿着原路出了八王爷府,小雨已经渐渐停了,回府的路途似乎变得格外轻便短暂。

  他观赏窗轩外头的清澈景色,淡淡分神瞧了季全一眼。

  季全初得他指令,立即高声提醒诸人:“今日之事,若有那个不长心眼子的敢泄露出去,可不要怪旁人摘了你们的脑袋。”

  长随纷纷垂下眼鼻道是,而后四周又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锦亲王府各处已经门窗紧闭,唯有依旧亮着的灯火,和厚重府门前纹丝不动的护卫,尚在提醒偶尔路过王府的路人,这里乃是皇亲国戚的居所,不可擅自靠近。

  屋檐下滴着的水珠也不再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谢嫣趴在书桌上睡得迷迷糊糊,春芷就合衣歪在一边打着盹。

  有人轻手轻脚移开如意窗上的木闩,掌心悄悄推开两扇紧合的窗牗,双手撑住窗台,无声翻入暖融融的里屋。

  谢嫣隐约感到肩上一沉,有厚重衣衫搭上她单薄的肩头。

  容倾贴上她耳畔温声唤道:“嫣姑娘……”

  谢嫣蹭了蹭脸,不太耐烦道:“容大郎你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不要学小孩子玩闹……”

  容倾忍笑按住她湿润唇瓣,细密宛若小刷子的睫毛,柔柔在她耳根处来回抚拭,撩得她痒得蜷缩起脖颈。

  他拉长尾音,语气中有喜不自胜的低笑:“怎么算是不闹?这样是不是?”

  谢嫣嘴唇一痛,惊得从椅子里俯首栽了下去。

  揉着摔得不轻的脸颊,她吐掉戳进嘴里的毛笔,迅速裹好衣裙爬起来。

  她木呆呆坐在绒毯上,彻底清醒后才发觉她这是在做梦。

  什么容倾、什么睫毛……她捡起身前散落的几支毛笔,所幸这几支笔都是不曾沾过墨汁的,落在衣衫面颊上,也未弄脏衣物。

  不过半日不曾见到容倾,夜里做梦就梦到了他,也实在令她有些羞于启齿。

  谢嫣自顾自念叨句“白日做梦”,正疑心春芷这丫头溜去何处,爬起来就瞥见好整以暇坐在她对面的容倾。

  这厮白日还穿着那身常服,眼下不晓得何时又换上件样式别致银紫长袍,就稳稳坐在那里端详她。

  她原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揉揉酸胀双眼,又不可置信去抚摸他脸颊,等到触得一手温热,才悚然道:“你真是容……容大郎?”

  情急之下,谢嫣几乎喊出“容倾”二字来,不过她反应极其迅速,立刻就此打住,直勾勾盯着他细看。

  容倾张开结着茧子的宽大手掌,隔着凌乱书桌朝她伸过来:“你再摸一摸,就晓得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嫣唇上有些火辣辣的疼,她咬了咬嘴唇,闷闷寻思这个离奇的梦,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心中这样疑惑,手上动作却不曾停顿分毫。

  谢嫣干脆揪住容倾的衣领,差遣他站起来。

  他乖乖站在她身前,低着头静静看她,眸光深深浅浅,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深沉的渺渺暗影。

  谢嫣情不自禁拢上他温暖大掌,掌心温度制炙热滚烫,她被烫得双颊渐渐烧灼起来,忽然回过神:“容……容大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春芷又去了哪里?你爹的生意可有办好?有没有人为难你?”

  容倾失笑地摸摸她发顶:“你问了我这样多的问题,我到底应该先回答你哪一个才好?”

  谢嫣窘迫难当,反复思索几番,方慢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初初打过四更,你那位成天拉着脸的兄长,都带着进宫长随上朝去了。”

  谢嫣低低应了一声,打着哈欠疲倦道:“这么说,我在这里趴了一夜?”

  “自容某进来,嫣姑娘就一直睡在这里,春芷已被几个丫鬟搀去后罩房安歇,如今睡得正熟,你不必担心。”

  春芷下午对她说了那番肺腑之言,只怕提防他提防得紧,不会容忍他们二人私下独处。

  谢嫣猜测大约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神态自若地将春芷丢去后罩房安歇,处理妥当后,才偷偷潜回的书房。

  谢嫣对他这偷鸡摸狗、不甚光彩的行径极是无言以对。

  余光不经意划过见他腰间,瞥见腰带上还正正经经系着她送给他的那枚香囊,一时间也有些欣喜,真心实意奉承他:“哈,你这身衣服不错,正巧配着这个朱色香囊,大红大紫的,果然很衬你肤色。”

  容倾似是十分受用,轻轻抚弄香囊细腻平滑的纹理,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谢嫣小心翼翼觑他脸色:“你不喜欢这个?”

  “怎么会?”容倾捏了捏那枚精巧的织金香囊,“嫣姑娘亲手相赠的东西,容某自会精心收着。只是猛然间忆起容某长到这把年纪上,也从未收过如此贵重的礼物。外人嫌弃我出身商户,做生意还需白手起家,四处奔波,也无人肯与我交好。这么说起来,嫣姑娘还是头一个主动关心容某的姑娘……”

  谢嫣听完“这把年纪”这几个字,胆战心惊捂住嘴巴,百口莫辩道:“我没有嫌弃你年纪大的意思……呸,我不是真心说你一把年纪还未……”

  她急着辩驳,可不论怎么解释也只是使得情况变得愈发糟糕。

  容倾的表情看样子仿佛受到了莫大伤害,状若心痛如刀割,神色低落:“我明白嫣姑娘之意,容某家中家徒四壁,也掏不出银钱娶妻,虚有其表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比那些武人健硕,能护住妻儿,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定安侯府尽管权势滔天,京中又有无数闺阁少女,将他视作如意郎君。

  可不知是他眼光太高,素爱挑挑剔剔,还是容太后太过管束他,旁人这个时候都已经儿女绕膝,唯有他这京城久负盛名的“第一美人”仍然无人问津。

  谢嫣不忍伤害他尚存憧憬与希冀的纯真心灵,思及总部里那些年过三十,还懒得说亲的姑娘们,她并拢三指,指着头顶,言之凿凿道:“我断然没有嘲笑你的念头,我在定州那么多年,同龄姑娘的儿女都会喊爹叫娘了,我同刀疤他们几个赚了不少棺材底,不还是孑然一身么……这种事宁缺毋滥,你也不必心急,姻缘到了拦也拦不住,只是缺个机缘而已。”

  “嫣姑娘莫要违心说这些,”容倾伤心欲绝,“只会空算些鸡毛蒜皮小账的穷酸书生又如何,还不比一双健硕拳头来得实在,容某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谢嫣被他说得脑瓜子一抽一抽地疼,只隐隐约约觉察这个话题犹如一支离弦的飞箭,朝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远远直射过去。

  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上前环住他双臂,将头虚虚靠在他胸前,苦口婆心道:“怎么说着说着就梗着脖子犟起来了,容大郎你不要这么较真,诚然武人很好,可你会骑马也能扛得住刀疤他们几个的拳头,还能做我的夫子,也不输给那些武人……”

  容倾睁开一只眼,垂下的视线停在她依偎过来的脑袋上。

  他唇边笑意似骤然拔地而起的树木,郁郁葱葱好不夺目。

  他嘴上却沉痛道:“这枚香囊不若还是交还于你,左右是你得来的彩头,容某平白占着也不在理。街上卖的腰饰品种繁多,容某也能扒拉出几个称心的玩意儿……”

  谢嫣头脑一时间有些发热,也将这香囊里头的香料原本是出自他手上的这件事,完完全全抛至九霄云外。

  将君锦玉那等罪有应得的白莲花排除在外,谢嫣往常最是见不得人示弱。

  她拍着容倾肌理流畅鲜明的后背,豪气万千喝道:“你要是在意这个香囊的出处,我明日、不,今日就给你另绣个新的出来。”

  美人在侧,容倾依旧坐怀不乱,矢口推拒:“嫣姑娘是金枝玉叶,容某不过是一个下人,不敢牵连嫣姑娘纡尊降贵做什么针线活。”

  谢嫣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固执,让你接下就接下!叽叽歪歪扯些什么歪理?”

  容倾竭力憋笑:“那容某便斗胆生受了。”

  躲在窗外树冠上的暗一从怀里摸出一把金叶子,没精打采递给暗二:“你赢了,主子他果然从君小姐那里骗来了个手缝的新香囊。”

  暗二得意道:“主子那张脸就是把屡试不爽的锋利杀器,不管冲哪个小姑娘笑一笑,保准就教人跟中了蛊毒似的,只顾着点头应下,哪里还有些别的逃脱法子。我早就推断过,主子上阵杀敌哪里还要那样认真,摘了铠甲冲敌军身患寡人之疾的将领笑一笑,怕不会令人酥得连骨头都麻了。”

  暗一剜了他一眼:“既然那样管用,我瞧君恪也吃这一套。不妨你也去求主子对那冰块脸君恪笑上一笑。没准儿人家为美色所迷,就恳求娘娘收回赐婚的成命呢!”

  暗二悻悻摸了摸鼻子:“我哪里晓得他心窝子都偏到裤带里去了……”

  他话音刚落,屋内便有两道白影,对着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弹射而来。

  暗二惊慌失措去挡,暗一却扯过他挡住那疾驰而来两粒腰带上的玉扣,洋洋自得训斥他:“这就是主子令你长的记性,下次还多嘴,非叫你一辈子都做哑巴!”

  直至日上三竿,谢嫣才揉着额角悠悠从软塌里爬起来。

  春芷替她洗漱梳头的动作快到一气呵成,谢嫣尚在发呆,几个老太妃身边的妈妈喜滋滋道:“太妃正在前厅相看小姐的夫婿,王妃就等着您去仔细挑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月重感冒刚好,又过敏得了荨麻疹,状态不好,一直在周更……不过我不会弃坑哒,最近好多了,会努力更新,搂住小可爱们啪叽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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