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日起床时,旁边竟然多了一个画中侍女一般的人物。
眉眼缱绻,明媚动人。
“你这是……”我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衫,倒是普普通通,“你是韩风找来的么?”
“是了。韩风公子命我好好照顾姑娘。”她盈盈笑着过来为我穿衣,也不多问我句什么。既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想知道我名字的意向。
“你叫什么?”我清淡从容地看着她,待复杂的衣裳穿完,便正好一问。
“听漪。”她简单一答,面上笑颜如丝,看得我呆了一呆:竟是这般绝色。
待我跟着韩风出了门,才冲他一乐:“……金屋藏娇啊……”
“什么?”他一时没会过来,但是很快明了,“你说听漪啊?是,挺漂亮的,但不及你。”
“嗤……”我轻轻嗤过一声,又兀自摇了摇头:我还能不知道自己这样貌么?
他待我去的地方总是别致,比如今日就是泛舟湖上。
“诶?”那划船的老头儿见了我俩,一脸惊诧,似乎未曾预料到除了韩风之外竟还有别人,甚至哆嗦着唇角,“公子,您这是……这姑娘是……?”
“我朋友,不必担忧。”他拉着我上船,我仔细看了看旁边的景色,和普通湖泊一般无二,甚至和人界的也相差无几。无非最让我在意的,便是这湖泊上的浓雾了。
我眼珠子稍稍转了转,还是蹬脚进了船舱。
“怎么,今日不该是跟我谈谈将功补过的事情?”我有些急切于和人界联系,倒是对这泛舟湖上没多大兴趣。再者,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什么法器的地方,更不可能和人界有所联系啊?
韩风只是看着我温润笑笑,一点儿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和人界联系的事情我们暂且缓缓,今日先带你去看个东西如何?”
“我不想去。”我想着这船还未划出多远,此刻跳下湖,不出片刻也就游到了岸边。
但当我来到船舱外,忽而觉得外边景色有所变化……竟是,没有陆地了。
明明才刚刚从岸边驶出,现在我却连个边缘都见不到,满目只剩了苍茫的雾气。
犹豫了一会儿,目光稍有起伏,我便沉默地转身回了船舱。
“你这副表情,怎么不问问我究竟怎么回事?究竟想带你去哪儿?”韩风幽幽靠在船舱内,此刻看着我的眼色有些慵懒。
“没什么好问的,等到了我自会知晓。”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坐靠在船舱内,疲惫之感卷了满身,很快又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靠岸的水花和触地声响起,我才惊醒,揉了揉有些倦怠的眼,起身之时差点没站稳,好在韩风在旁扶了我一把:“你昨日就该好好睡的,我还以为你得睡到个日上三竿,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起了,果真身子还是有点吃不消。”他从怀里不知道拿了个什么小瓷瓶出来,其间药味浓郁,我也是炼丹师,此刻稍稍一闻便知晓这是阴界的好药,便也不客气地接过,直直咽了下去。
“乖,这才像话。”他就仿佛在夸孩子似的,顺手还想摸摸我的头,却被我闪身躲开。
我率先钻出了船舱,外面原本该有的雾气却已经完全散尽,只是刚刚撑船过来的船夫看我的眼色依旧有些神奇,甚至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这般看着我?”我有些好奇了。
船夫只是默了默,眼色稍有变化,又沉了下去:“……这还是头一次见韩风公子带人来此呢……”
我正在琢磨着这“此”是个什么意思?还是,这里是个什么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但我稍一抬头,也就知道了为何这船夫有此一说
这满目之下,竟然都是些半有半无,甚至算是半透明的……孤魂。
或者说,是魂魄碎片。
我掐指稍稍感受了一下这周围的魂魄,果真是残破不全的,倒也难怪这些家伙看上去茫然无措的,毕竟这魂魄残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逐月和我那般好运气,还能留下好心智的。
大多魂魄残缺之后,少了的都是心智与精神。也就是说,根本无从有所思维。
心头内卷着一片震撼,却又无从叹起,只得化为了我的垂眸。
“怎样,这里便是我们阴界无从接收的那些魂魄了。残破不全,根本无从接收,只能放在这里让他们自生自灭。”韩风面上尽是感慨,似乎对这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你带我来是为何?我难不成还能帮你渡他们不成?”我有些不解,瞟了他一眼,他只是再次开颜展笑:“你自是不能帮我渡他们,所以,只是看着我便好。”
他手中一张轻薄的纸样展开,其上画着的都是些我不大认识的符文,金灿灿的,却并没有普通符文那般浮夸,只是在这抹金色中稍带些寂静之色。
他展开后,只是伸手轻轻拂过,这金色便开始幽幽浮动起来,连带着这整张纸样也开始有些许晃动。
不疾不徐,不骄不躁,只是跃然纸间。
他唇角微动,稍稍念下口诀,而后便平摊了这纸样,淡漠无言,似乎在等着什么到来。
我静静地立在他的身旁,看着这些茫然无措的碎裂魂魄们,蓦然在这纸样的金光流动下,化为了一抹抹的青烟,而后便是彻底消散于这世间。
鸦雀无声。
我合眼半晌,再睁开之时,身边的这些个魂魄已经一个都不再剩。但当我回眸看向韩风的时候,惊觉他整个人有些颤颤巍巍地发白。
“怎么了?”我本想扶他进船舱,但他挪了两步之后就再没了力气,我也就只好给地上垫了一块衣物,叫他席地而坐。
“你这样子,应该是承受不了一次渡这么多残破不全的碎魂?那你为何又要勉强。”我心中好笑得紧,缓问道。
“是,我是挺自不量力的。”他眼中思绪翻转,“但是我也尽力了,不是么?我原想着,若是我这样的人,已从人界死去,来到阴界的头一天,那便是只能等着转生了。但没想到的是,这阴界转世之事杂乱,绝大部分魂魄都无法得以真正转世。
与其像你的朋友们那般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住着,不如真心为这阴界做些事情。所以我才来渡这些碎魂。”
“你是想说,我与其想着早日返回人界,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跟着你一起守护这阴界?”我心口一紧,随即又笑道。
“你不乐意?”他眼角一挑,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
我缓缓摇了摇头:“我在人界还有许多事未曾来得及完成,必得回去。”
“你夫君?还是你孩子?”他也不知道查探过我多少事情,竟然连我有孩子也知道。
“都有,还有些事情未了结。”我沉默了会儿,目光又落在他的身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我的?都查到了些什么?”
“很多。”他咧着嘴笑笑,似乎有些撑不住力,又干脆往身后的草坪上一躺,悠然道,“从我第一日见你,便对你甚是感兴趣。于是便借用了判官手里的那张与人界连通的镜子,知晓了你不少的事情。但是你晓得么,你这重回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
“不知。”我心中猛地一沉,几乎就要料到他接下来准备说什么。
“人归尘土,记忆原本就在你的心底,只看这转世轮回,肯不肯给你一次回首往事的机会。你很幸运,你拿到了原本失去的记忆。但是……”他忽然撑起身子看着我,目光稍稍一深,“……但是等你踏回人界的那一刻,便是重失记忆之时。”
心口一跳。
“那小浩和何熙呢?”我凝他半晌,直到确认了他并没有骗我的意思,才开口一问。
“他们自然不会忘记,因为本来就不曾失去过。”他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气力,此刻慢条斯理地起身,回头似乎想伸手牵着我,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而牵着了我的袖口,“不过,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便带你去看看你那般期待着的人界吧。”
他的嗓音稍稍显哑,我心口颤颤,还是快步跟上。
船夫也不知是刚刚听见了我俩的对话还是怎么,闷声不吭,却又很是愤然地盯着我看。
韩风有些失笑:“老杨,没事的,也是我自作主张地把她带来,原本以为她会稍有感触,没想到却是个木头疙瘩。”
我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也不辩解:“……知道便好。”
他柔和而笑,看着我的目光更是极尽温柔。
于是,我便在这幅差点让我浑身长毛的目光中,随着他一路来到了判官住处。
正当我以为他要大摇大摆地进去之时,就见他把我引到了一处稍矮的墙头:“走!”
我还未来得及多问上一句,就冷不丁被他搂住了腰身,随即往上一跃。
墙头虽是不高,但我还是有些闷闷地:“想不到韩风公子这般名声赫赫之人,竟也是会翻墙头的。”
韩风眼中笑意不尽:“是啊,自打你来了之后,我倒是真做过不少缺德事呢。”
我:“……?”这是想说我是个缺德之人么?
等到了这镜子跟前,我才惊觉这镜子竟然就是我头一次偷摸前来之时,差点就成功带走的镜子。
那时若不是韩风忽然出现,只怕我早已联系上了逐月。
略有些忿忿地凝着他,他只当做浑然不知,伸手为我重新挑开了这镜子上的绒布。
其内依旧是光华满面,我忍不住伸手稍触,便能感受到其中浓郁精纯的灵气。
“果真是人界来的东西,怎么用?”我也没含蓄,直接开口问反而还更快些。
他浑然不诧异,只是伸手为我触了触这镜子上的一处小小的凸起:“你心之所念,这镜子自然会为你呈现。”
于是我便满心满肺想着的,都是逐月。
但镜子却是一片虚无状,什么都看不清,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心中一沉:“……这是怎么回事?若他已死,岂不也该来到阴界才对?但我这段日子时刻关注着阴界新进来的魂魄,却未曾见过他。”
他倒是一点儿也没惊讶,只是深深望着我:“……你还记得我今日带你去见的那些碎魂么?”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然后拼命按捺住心中想要掀碎镜子的想法,合眼凝神。
片刻之后,我重新睁开双眼之时,心中已经了然,重新学着他的样子开启了镜子,这次我念下的,是蕴灵的名字。
镜中果然显出了蕴灵的身影,倒不像是她现今的状况,只想是走马灯一般,晃悠而过了一幕幕她成婚,生子,与朱桥两人在大悲宫逐渐站稳脚跟的过往。
“呼……”我这才轻轻松了口气。看着蕴灵这副灵动的面容,我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碰碰,可指尖触及之处,却是一片冰凉。
猛然醒神。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镜子,每人只能见三人。”他似有所察,缓道。
三人?我刚刚尝试着问逐月,又问蕴灵,那现在……岂不是只剩了一个名额?
很想问问我的孩子现今如何,究竟是否被叶轻救了下来。但……我并不知道他/她的名字。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一个是段浮云,一个是段流水。”……
叶宛宛说过的话语言犹在耳,然而我却不敢赌自己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叫这个名儿。万一被逐月换了,岂不是浪费了一次机会?
心下所思过后,我很快念出了最后一个人名:“……叶宛宛。”
镜中光华流转,刚刚本是停留在蕴灵面容的画面,很快换做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面容依稀可见当年与我相见时的那般轮廓,然而却是成熟了不少。
只可惜,我并未见着任何小孩子,镜中显示的则正是她近些年的过往。
虽然她的身影出现在各个繁乱的城镇,却并没有显出身边之人,只是见着她采药医人,似是成了一代名医。
几个画面转过,应当是快结束了。
我正有些懊丧于未能见着自己的孩子,却忽然听得镜中的她一语:“……浮云!今日是不是又偷溜出去了?!老老实实过来受罚!”
我心中猛然一喜,再凝神看向镜子,却是光华渐淡,只是依稀浮出了一张看不清面容的少年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