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东方朔这种吃嘴巴这碗饭的人, 无论是厌次还是长安, 在哪里摆摊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是:长安的傻子更有钱。
“先生卦摊还在,想必三卦未满。”
当初立下三卦即收的规矩,不是要和银子过不去, 恰恰因为物以稀为贵,忽悠人这种活, 就和浇水一样,多一分则涝, 少一分则旱, 而且,有了这样的规矩,顾客每次来算卦, 开口说的话都相差无几, 少了不知多少变数,不知不觉地就能让他们顺着自己设的饵上了钩。
东方朔对愁容满面的窦婴一躬身:“侯爷有礼, 不才正等着阁下来算第三卦。”
“我不是来算卦。”
“那就是测字。”
这一切对答, 已经成为新客的常规路数,早就刻在东方朔的脑海里。
世人乐于被天捉弄,不喜欢知道操纵自己的不过也是肉/体凡胎这一事实。谁有几分气性,不管三七二十一,被猜中心事之后都会出于本能反驳, 明明是心中畏惧害怕而前来问卜,还要故作贞烈地推辞反驳一番,每在此时, 东方朔便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以退为进,笔蘸浓墨,铺开竹简。
等他准备就绪,本就蠢蠢欲动的客人自然借坡下驴,说出心事。
窦婴和前两个傻子一样,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前程。
新君继位,正是朝局动荡的时候,连街边的小贩都知道,而偏偏身处局中的窦婴觉得惶恐不安。
东方朔自若道:“侯爷无需忧虑,‘婴’者,因女而贵,侯爷恐怕不但不会丢官,还会往上更进一步。”
窦婴一脸不信:我是伙同梁王造反的,刘彻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用我!
“侯爷请看……”东方朔把字上下结构偏旁部首瞎掰一通,中间掺和几句似是而非的周易八卦道经。
见窦婴从惊疑不定到一头雾水,东方朔知道自己可以收网了,使出欲想取之必先予之的伎俩:“卦若不准,不收卦金。”
仅仅是这种“我意即天意”的张狂与自信,就很能糊弄人了。
果然,窦婴保住了脑袋,还没得到升官发财的消息呢,就第一时间赶到东方朔这里挨宰来了。
放过这样的肥羊,焉能对得起天下百姓?
东方朔收了双倍的卦金,道了声恭喜。
窦婴春风得意,觉得东方朔实乃神人,虽然嘴上无毛看着年轻,可卦却是灵验得很。
东方朔心中浮现出一丝疑虑,若无其事地试探道:“侯爷难道今儿得了圣旨?”
“比圣旨还要准。”窦婴三缄其口,笑笑:“朝中机密,本侯不便多说,先生很快就会明白的。”
太皇太后?尽管要彻底断绝,可后宫干政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忌讳,除非……
垂帘听政!
东方朔有了计较,叫住窦婴,抛给他一句话:“侯爷,上回在下忘了说,您掌权之事尚有波折,还望谨慎处之。”
冷不丁地被浇了一盆冷水,窦婴语气稍冷,不复见面时的热切,不以为然:“先生既已收了卦金,何必危言耸听。”
东方朔独立半晌,收起卦摊,回了平阳侯府。
还想着如何让平阳公主通知宫里一声,不想那少年,已经在了。
“东方,你见着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东方朔神棍装到底,瞥了眼平阳侯曹寿的灵堂,面上不露一丝惊喜,意思是,别人为你丧了命,你难道还好意思不来烧柱香?
少年天子果真信了,却没说出什么中听的话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罢。”
“……”
明明是君臣相宜的佳话,偏要说出几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来。
这小家伙,真真让人捉摸不透。
东方朔对原先的彻太子其实是有好印象的,他最先听闻之时,是在厌次。
厌次少侯爷为太后贺寿自长安返回,脾气暴涨,成日那府中的下人仆役出气,有一仆人终于受不了了,想出逃,便到东方朔这里算了一卦。
东方朔从他口中得知太子将刘义交给铁面无私的郅都郅中尉,觉得有眼无珠的长安人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的。为天下百姓庆幸之余,东方朔出手帮了那仆役一把,让他别回故乡,往西行,在去长安路上的村子里安家。
时隔三年,东方朔收到该仆役送的土产,想着反正城里风平浪静生意冷清,不如去城外转转,指不定逮着一个土财主,白送买竹简的钱。
这一去,差点回不来。
看着坑里的残躯断肢,他没想到世界上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物,更没想到这种心狠手辣的人物不止一个,还是团伙作案,因为他检查了一下土壤颜色和湿度,这种坑不下十个,而从肢解到搬运,必然需要三个以上的人手。
从村民口中得知,那是五名少年,领头的公子自称九哥,淳朴的村长还多想念的:“这些娃娃说是要下地帮忙,哎哟,还帮忙呢,不喂了蛭(蚂蟥)就不错了。倒是没什么架子,极好相处。”
好处个鬼!
东方朔在厌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只想立刻收摊回家,也许,是时候游学了……
不想惹不起,也躲不得,最后竟然半推半就地随他去了长安……好吧,他心里其实觉得游学路上有一个女装储君相伴,还多值得票价的。
虽说是储君,东方朔却觉得,他比纵容弟弟以致国难的先帝靠谱多了,至少,刘彻就狠得下心,让亲姐夫的尸首喂了鱼。东方朔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这时候不舍身,就愧对一个“忠”字。暗道平阳侯为人臣表,东方朔很快就平静下来,他瞧出少年太子有些耿耿于怀。
胸膛被倚着,承受住刘彻的重量,东方朔心跳平稳,只是在刘彻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担忧。
——当皇帝的,要是心软可就木有前途了。
一刻钟后,东方朔很欣慰地发现未来天子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曹寿没白死。
轻手轻脚地将刘彻放到榻上,东方朔合衣躺在外围,背对着帘子,将被褥往上拉盖过头顶,作夫妻相拥而眠状瞒骗探头探脑的梁王仆众。
少年一点也不瘦弱,隔着衣服手里也能感受到结实又有弹性的身体,他睡着的时候也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只要东方朔动作略大,就会轻轻蹙眉,待安静了,又展开。反应很直接,比白天揭下一张面具又发现一张的模样有趣了许多。
东方朔想到,便做了,对未来天子的脸进行了戳、揉、捏等不雅举动,后者睡得安详,毫无所觉,只是靠本能露出委屈的、恼怒的、烦躁的孩子气的表情。
少年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半张脸铺着月光,竟看得人一阵恍惚。月下看人,总是越看越心仪,越看越欢喜的。
东方朔好像一下子长出了良心,收了手,愣愣地想:如果摆在面前是自己,会不会为了这个天子捐躯?
他给不出答案。
直到刘彻说:“我要从此以后天下人自称为汉! ”
东方朔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糟糕,被当作先帝的替身了。这孩子,没来得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难不成将情移到自己身上?
转头看到无知者无畏的卫青,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要我交出忠心。
一展宏图的机遇唾手可得,心底却微妙地多了一丝失落。
东方朔看着碍眼的卫青眯了眯眼睛,又立刻惊醒:还没等大殿呢就开始想着排除异己,不妙啊不妙。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东方朔的念头转了又转,最后,注视着那少年目中名为期待的光亮闪烁着似要熄灭,不得不认了栽缴了械投了降。
不就是赔上大半生么?就算操碎了心也是我活该。
世人皆道天地不仁,百姓其实也挺凉薄,正月里还为先帝之灵哀悼,转眼,满城的素白就换上喜庆的红色,街头巷尾都传递着皇帝大婚的好消息。
东方朔扶着脑袋,忍耐宿醉后的疼痛,昨夜里竟是犯了酒瘾,还好刘彻也醉得不省人事,没有失态。
感到有人走近,东方朔的眼睛拉开一条缝,瞥见下摆的服色,心想定是窦婴无疑。
果然便听见魏其侯的声音:“先生大才,果真如您所料,事情受挫,天子以成婚为由堵住了悠悠众口,两后垂帘之计胎死腹中,之前怠慢先生之处,还望见谅。”
东方朔有气无力地说:“侯爷过奖,车驾呢?”窦婴此次来绝不是感谢那么简单。
“先生连太皇太后诏见也算到了?”窦婴心服口服,恭迎东方朔上车,华丽气派的马车直接驶入宫中。
东方朔略作休息,待到了长乐宫,勉强打起精神。
“臣窦婴给太皇太后复旨。臣幸不辱命,请到了东方先生。”窦婴在一路上问了东方朔的简历,此时舌灿如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算卦测字,更是出神入化。”
“草民东方朔拜见太皇太后。”东方朔无官职在身,行的是叩拜的大礼。
东方朔挺豁达,权当提前当牌位拜了。
窦老太给他的下马威还没完:“你可知罪。”
“不知罪从何来?”
“当日□□人在厌次闹得不可开交,少侯爷刘义欲为民除害,你却从中阻挠,还以测字为名,蛊惑人心,离间梁王与太子的叔侄情谊,还敢称无罪?”
东方朔几次听刘彻埋怨老太太无齿,这回算是真的见识到了,这些话的主语和谓语都是真的,却硬要掰开张冠李戴,胡乱拼凑起来,显出刘彻一方是多么无情无耻无理取闹,自己又是如何天真善良全职圣母。好在东方朔对面部器官控制水平高超,嘴角眼角额角都没抽。
“回太皇太后,测字乃草民糊口之计,为人谋何不先为己谋?否则草民也不会风吹日晒,终日守着一个小小卦摊。东方朔为天下人算卦,却只为一人出过一策。”
说瞎话,谁不会呀。
“谁?”
“梁王千岁。”
“什么时候?”窦老太身体前倾,东方朔专门挑了她爱听的话说:“草民算来算去,梁王确有九五之尊,并且约定从此为梁王一日三卦。只是东方朔学艺不精,道行尚浅,偏偏给算错了。”
承认他算错了不就是认了当太皇太后的命吗?充满斗牛精神的老太太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不,你没有算错。”
东方朔故作自弃:“草民一卦算错,丢了梁王的万里江山,也丢了自己的金饭碗,追悔莫及啊。”
不枉他如此卖力地表演,老太太终于说出了他最想听的那句话。
“梁王答应给你的金饭碗,本宫替他给你。”
“谢太皇太后。”
宾主尽欢,正吃着宴席,忽闻陛下驾到。
许是刚刚下朝,还来不及换成常服,东方朔头一次见到刘彻身着龙袍的模样。峨冠博带,宽衣大袖,好不威严。
汉初循秦旧制,以水德居,服黑色,至孝文帝十五年,服黄色;十六年,服红色。颜色也许会跟着皇帝喜好略有变化,但上面的绣纹却从祖制。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黻黼等花纹,各有各的意义,共十二章。
回神,叩拜。
大概刘彻以为自己是被劫为人质,请了安便立刻对太皇太后道:“祖母,这东方朔是孙儿请来安邦定国的,没想到还没到孙儿这里报信,便这么不识趣来此叨扰了祖母静养,孙儿这就将他带走,好生立立规矩。”
“此等小事就不劳陛下了,东方朔能说会道,有了他给我解闷,你就不用不但要忙国家大事,还要每天想着哄我开心。”
“这是哪儿的话,孝顺祖母本是理所应当。祖母若觉得闷,不如唤民间的乐师班子进宫热闹热闹?这东方朔……”
太皇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彻儿,偌大的朝廷,何愁找不到一个栋梁之才。再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见不到祖母了,到时候东方朔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当朝地位最高的人斗法,东方朔只能伏在地上装死,待几欲将自己射穿的视线离开,他才缓缓起身,回到座位上,与明显高兴起来的太皇太后打机锋。
长乐宫的酒,倒是不难喝。
另一边,陈皇后初掌凤印,大展拳脚,汉宫里热闹非凡。
窦老太说起一桩趣事:“阿娇嫌弃宫里的婢子不好使,一气之下竟把皇帝跟前的宫女全换了。”
东方朔幸灾乐祸的心情是实打实的:“宫里哪处会有全都不听使唤的宫女?恐怕不听使唤的假,为求专宠是真。将容貌出众气质上乘的宫女派去做不能露面的粗活,陈皇后的心思却也简单。”
“只是原本放在未央宫前殿的几个钉子都被拔掉了。”太皇太后可惜道。
“陈皇后此举,弊大于利,帝心思变,待他们离心,陈氏外戚与陛下反目,内耗之下,实力必然大减。”
东方朔言之凿凿,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动起了美人计的心思。可她身边忠心的那几个婢女,不是颜色不足,就是年纪大了,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东方朔不急不缓地说:“草民倒有一个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