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奇闻, 便是当今天子广招羽林的旨意。
一时间, 凡是岁数身量符合的少年都疯狂涌向京都,邻里忽然发现自家的鸡没有突然少掉,夜间狗也不叫唤了, 出门的寡妇突然变多。
朝中官员要么极力反对,要么冷眼看戏, 就等着皇帝从自己搭起台子上摔下来。
古代并非没有征用混混行军打仗的先例,只是像这样堂而皇之地收敛恶少, 还是直接招入宫廷的, 实乃破天荒头一遭。
即使是无条件支持刘彻的原□□,也不甚理解他的做法,混混的名声, 犹如蛀虫, 不比强盗劫匪好多少。
两千名家世清白的恶少被聚拢在殿前,周围五百羽林儿郎林立, 大气不敢出。他们没有才学, 也没有一技之长,无法谋生,只能牺牲人品道德,靠接济、敲诈度日,小偷小摸, 混吃等死。除去那些大奸大恶的,大多数人的履历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而因为平时少不得逞勇斗狠,他们的身体素质、胆量气魄都远超平民。
虽然急缺人才, 却也不能对质量稍有放松。刘彻重视的不是才学能力,也不是忠诚,这些后天条件都可以慢慢培养,他唯一在意的,是这些少年郎的背景,身后没有势力,今后要飞黄腾达,只能依靠自己。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把不良习气带到宫里,那可真就闹笑话了。
第一个下马威就是背诵汉律。每天天还没亮就拉出队伍罚站,不训练,不习武。刘彻把张汤往混混堆里一扔,让他们从汉律的第一篇《盗》开始背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人抱怨、咒骂,暗地里给张汤取外号,用各地方言俗语变着法儿地问候他祖宗。然而,没人打退堂鼓。
羽林郎,得见圣颜的机会比县令还多,即便不幸被刷下来,回去也可以大吹大擂,光荣一番。
至少,宫中的伙食比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都香。
背诵完全是死记硬背的方式,真正理解的少之又少,刘彻也不是非要他们个个成为狱吏,只是磨一磨他们不服管教的性子,对律法产生敬畏。
就在羽林速成班火速开张的时候,刘彻带着心腹去见念奴娇。
很巧的是,东方朔也在。
听老鸨说,他和窦婴一样,天天都来。
瞧老鸨眉开眼笑的模样,刘彻心想如果自己再不现身,东方朔的钱袋大概快要等不起了。
因为窦老太看得紧,刘彻根本没机会与东方朔接触,借此机会倒可以好好叙话。
刘彻落座,念奴娇转身,见着他眼睛一亮,刘彻含笑点头,让她不动声色继续旋转。旁有倡优奏乐伴舞,众星拱月,更是衬出她的娇媚多情。
一曲毕。
有仆从朗声唱喏:“东方先生赏金十两! ”
刘彻也掷了相同数目的赏钱。
按规矩,赏钱最多的可与念奴娇一叙,至于能不能当成入幕之宾就要各凭本事了。
“念姑娘有请窦丞相、东方先生、九公子。”
窦婴终于把视线从身姿绰约的念奴娇移到了刘彻身上,连忙收起色心,寻故辞去,他还算兼顾大局,好心给东方朔使眼色。
和皇帝抢女人,不想活了?!
偏偏东方朔还真的就不想活了,虽对刘彻礼数周到,脚却像生了根,拉也拉不动。
窦婴快速说道:“有太皇太后撑腰,你和我争风吃醋就罢了,还想欺到陛下头上? ”
东方朔失笑:“女为悦己者容。”挥一挥衣袖,留给瞠目结舌的窦婴一个背影。
屋中独留三人,一时缄默,似不知从何处说起。
刘彻深深地看了东方朔一眼,转头对念奴娇道:“念姑娘,李陵已经开始为秋蝉筹钱,只要太皇太后应允,六十万便可将赎她性命。”西汉明例规定可以钱抵罪,李家家底深厚,不像历史上的司马迁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我储蓄不多,也有十几万钱,这便去取。”
取钱也是借口,念奴娇冰雪聪明,一看就知道东方朔另投窦后别有隐情,得了刘彻许诺,便欢喜地退开。
对视良久,刘彻才干巴巴地说:“坐。”
东方朔待他如何,不必多说,正因如此,刘彻才不知所措。他们从相识到相知,不过短短半年,感情上却不下与竹马竹马的深厚,心理年龄相仿,好像认识了很久,一人提起前半句,另一人就自然地接后半段,其默契,如人饮水,旁人无法理解。
在东方朔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里,刘彻始终稳如泰山,捧起茶盏,也不喝,对着里面漂浮着的茶叶发呆。
守在门外的郭兔子等得心焦:“老灌,你说九哥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他从韩嫣那里得知刘彻的后悔没有早日结果东方朔的“心声”。
“杀就杀了。对叛徒还手下留情不成?”灌夫瓮声瓮气地说:“顶多赔点银子。”
郭舍人皱眉,忧虑道:“九哥心里怕是也未必高兴得起来。”
老灌不解:“为什么?”
郭兔子瞪他一眼:“痴心错付,覆水难收,这种事,哪是生死能断得了的?九哥表面上不说,心里在意着呢,东方朔转投太皇太后怀抱,不单单是皇帝失了颜面的问题。我看得出来,九哥是真心想将东方朔收为己用。礼贤下士、坑蒙拐骗,什么招数都用了,可那个东方朔就是弃之若履……”
灌夫好像明白了一些:“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郭兔子翻了个白眼,道:“似乎……可以这么说。”他自嘲地笑笑:“回长安的路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九哥不提,我们也不好追问,顺其自然吧。”
屋内。
两人沉默相对,气氛有一丝紧张,却无甚压抑,像是他乡遇故知,太久没见面了,情绪激动,有千般问题万种情绪,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思绪渐渐趋于平静,刘彻转动茶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最近可给我下了不少绊子。”
扩建禁卫,朝上一片反对声音,刘彻虽然不以为意,听到还是会觉得烦。
“陛下不是早有准备?”东方朔轻松地说。
“你能说服太史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刘彻案头躺着司马谈的谏言,无非是亲君子远小人的说教,他只当温习历史典故来看。
“好说好说。太史公也是担心陛下少年得意,免不得放浪形骸。”
刘彻眼睛一眯,看不惯东方朔眼里得意的神色,朝门外大喝,故意让旁人听见。
“东方朔,你指斥乘舆,该当何罪! ”
成功地让东方朔愣住,刘彻舒坦:我让你装潇洒!让你装人品!让你装博学!
东方朔无奈。自己能怎么办?
提刀砍了?那是弑君;给他俩耳光?那是大不敬;狠狠骂他?那是指斥乘舆。
然而,要是就这么忍了,又太委屈了自己。
既然罪名都已经有了,刘彻又不会真的与自己为难,不打不骂,岂不是太对不起天下百姓?
东方朔脸一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也无可奈何,只怕因自己使陛下与太皇太后生隙,便宜了奸邪之徒。”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智慧非常的人物,偏生凑在一块就像一对闹脾气的小孩,我瞧不起你你看不上我,硬要比出一个高低。
心有灵犀的和睦气氛没维持多久,就剑拔弩张起来。
“先生神卦,得祖母青睐,朕也佩服得紧。请教先生,不知你有没有算到今天那只狗眼会不小心撞到朕的拳头上?”
东方朔洒脱一笑,双手兜着袖子,站起来,打开窗户。
这么激情的戏码怎么能少了看客?
他对刘彻别出心裁的羽林速成班评点一番,讥讽:“太皇太后买断了草民的三卦,商者,诚信尔。所以请陛下恕草民无状,这卦,算不得。不过,草民就是不算,也看得出哪些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与军对垒,恐怕兵败如山倒啊。”
刘彻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炉火纯青的演技使然,可东方朔那双满是嘲弄与轻视的眼睛就是激出了他的几分真火。
咬肌一紧,手上的杯子骤然飞向东方朔。
东方朔身手敏捷轻松躲过,茶盏错过他,狠狠砸在窗棱上,瓷片碎散开去,茶水淋了他一身。
好在水温早已降下来,并非滚烫,不至于烫伤。
“你……”东方朔从袖中拿出巾帕,不料也湿了一半,效果可怜。
看到东方朔的狼狈模样,刘彻高兴地拊掌大笑:“先生还是少学狗儿瞎叫唤,把湿衣服换了,省得丢了主人的脸。”
东方朔竟然也不同刘彻客气,动起手来。
两人拆了数招,刘彻一直想试探他的深浅,真正动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与他相距甚远。
眼见不敌,他扣住东方朔的手,低声道:“戏也演足了,就此收手。”
东方朔不退反进,欺身而上:“陛下的拳脚气力,比女子还不如,教人如何放心?不若以女装示人,指不定有壮士勇将慕名而来。”
听了这话,刘彻想到当日逃亡不得不换上女装,血气翻涌,脸上怒意更甚,心一横,把撩阴腿也用上了。
东方朔一个翻身,将刘彻原本拿住他的手,反手拿了,又将他压在身下,刘彻用力挣扎,竟挣脱过不他。
一咬牙,大声道:“东方朔,你要谋反不成?! ”
逮住东方朔一个不备,手肘朝他脸上撞去,眼睛周围立刻紫了一片,刘彻大喜,跳开,回头又是一掌,打在东方朔胸口,这一掌可是不轻,用上了十成力道,东方朔没有甲胄保护,疼得低呼。
这时候打群架的条件反射发挥了作用,刘彻一边大呼救兵,一边迅速闪身而上,将东方朔撞倒,拿手肘抵住他的下额,死死的压住他,看他还想要反抗,一伸手,将他的领子抓住,哗的一声,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衣衫被撕破。
刘彻呆了,他没想要东方朔有钱嫖/娼居然没钱给自己买套结实点的衣衫,骑在他身上忘了动弹。
正巧,听见刘彻呼救的老灌老郭破门而入,双双石化。
“朕只不过、只不过想要制住他,出出胸中恶气而已……”
“……我们信,”郭兔子赶忙表忠心,把失去语言能力的灌夫推搡出去,满脸堆笑,“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