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向来提倡水德, 取之于以柔克刚, 匈奴为患自秦始,兵祸连结,殃及无辜, 非和亲之策得以万全……”
提着毛笔,如何也写不下朕心甚慰爱卿嘉勉等等很蠢很驴的诛心之言。
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弃笔从戎了, 把那些只会拿起笔杆子打嘴仗的混蛋一刀砍了,还世界一个清静自在。
从出使西域扯皮扯到和亲匈奴, 朝堂上的水越来越浑, 刘彻还没逮到摸鱼的机会,就被历年匈奴索要的嫁妆礼单戳瞎了眼睛。
从高祖执行和亲政策以来,匈奴骚扰边关劫掠抢杀见于历史记载的记录就有二十来处, 不过几年, 就再次背约,有时候频繁到一个单于娶了三四个大汉公主, 娶一个, 杀一个,抢一回,再娶,再杀,再抢……尽管这些公主只是挂名制, 并非皇室血脉,可谁心甘情愿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送到野蛮人手里挨宰?还是先/奸/后杀……更重要的是,那一车车丝绸茶叶的嫁妆, 都是真金白银换的呀!
“哼,不以兵强天下……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朝上全是借老子口反对西域之行的米虫,唯恐惹怒匈奴,引来战事。
刘彻眼冒寒气,手上攥紧的竹简骤然飞了出去。又打开另一卷,草草扫两眼,又扔到地上。刘彻想象着那些不是竹简,而是大臣的尸首,整个办公室尸横遍地,这才火气稍减。
满脑子都在叫嚣着:裁员!裁员!!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剩下刘彻不稳的呼吸声,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是卫子夫。她先是被殿内凌乱的模样吓到,壮着胆子进来捡起一卷奏本,抬头偷瞄了刘彻一眼,见他只沉着脸没有发火才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
“陛下先用些茶点,消消气。”
“朕吃不下。”
刘彻硬邦邦地说道,他鲜少苛责周围侍从,此时火气正盛,免不了迁怒。
卫子夫心中害怕,不敢多说话,只好备着吃食,随时恭候。
刘彻再度盘算起向天下选才纳贤的计划,儒家法家墨家哪一家的都成,就是不要搞老庄的,打破朝廷整齐一片全是罢战的声音便可。当时,东方朔突然唱了一出无间道,换血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因为古人讲究长幼有序,先来后到。就拿三公来说,丞相和太尉的权利品阶都是一样的,可就是因为丞相排序在太尉之前,地位仍然以前者为准。下诏选才的确能网罗一大批贤者,可东方朔就注定就此错过,从此低人一筹。日后的官途,在资历上都要吃亏,就算刘彻破格录用,也免不得引来猜忌、招人话柄。
况且,刘彻曾许诺东方朔携手共创大业,虽然不曾明说,可非君莫属的潜含义却双方早已达成共识,卫青也是见证。若是突然琵琶别抱,重用他人,东方朔指不定给刘彻来个一纸休书,恩断义绝。
可要促成西域之行,首先要通过廷议;要通过廷议,就要有听话的大臣;要有听话的大臣,就要把不听话的赶出去……
绕来绕去进到了死胡同里,刘彻看着东方朔的弟子若有所思:“子夫,你多久没去永乐宫请安了?”
卫子夫连忙屈膝:“回陛下,奴婢不敢擅离职守。”
“这怎么行?皇祖母在你身上耗费了心血,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才是。”刘彻不吝赞赏:“你聪明伶俐,知冷知热,正好朕身边缺一个女官,便交与你做。”
汉宫女官又称宫官、女职,和嫔御(内宫)有所区别。这样,既摆脱了宫婢受人欺侮的地下地位,又免于受后妃嫉妒排挤。卫子夫连忙应道:“喏。”
“记得将这个喜讯转告皇祖母,就说朕感谢她将你调到未央宫,顺便把这三道点心带给你先生,让他今晚趁热吃。”刘彻咬重了“三”和“今晚”这两个字眼,盯着卫子夫的眼睛,叮嘱:“一定要把朕的旨意带到。”
入夜,刘彻打发了值夜的宫女,换上黑色不起眼的便服,偷偷翻起围墙。
齐天大圣被他师父在脑袋上敲了三下,就能明白午夜三更时分有个约会。
东方朔的脑袋应该不会比石猴还硬吧?
宫墙比李将军府的墙要高,也太久没练习,身手生疏了一些,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刘彻顺利地摸到了东方朔的房间。
屋子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刘彻心中微微失望,难道是卫子夫没有将自己的原话转达?
从门到窗户摸了一圈,刘彻终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没有关紧的一扇,翻身而入,轻轻合上窗。
“东方?”刘彻压低声音喊了数声,没人答应,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刻缄口屏息,知道巡逻的宿卫离开,却是再也不敢轻易出声。
要是被人抓包,他怎么解释大汉天子夜深人静翻墙爬窗出现在另一单身男子房间的缘由?
说自己梦游么?和曹操一样专爱半夜起来行凶杀人?哦,这时候还没三国呢,于是,历史就变成了曹操向他学习靠拢于梦中锻炼杀人绝技,是明显的疑心病精神病反社会症状表现。
没有烛火又无月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刘彻谨慎地摸索着,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走到床边。
刘彻弓着身体,摸到床榻,挨着边坐下,伸手去推东方朔:“醒醒。”
“谁?! ”耳边炸开一声喝叱。任谁午夜惊醒突然发现床边多了一个黑色鬼影,都不会淡定的。
“嘘……”刘彻连忙去捂东方朔的嘴巴,不想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手摁到了两个圆圆的软软的会滚动的充满弹性的球体上。
“我的眼睛——! ”东方朔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与此同时,下意识地抬脚一提,做出了所有小市民保护自己生命财产安全的自卫反应。刘彻本来就是挨着床沿坐,坐得不稳,再加上猝不及防,“嗵”地一声,立刻被扫到了床下。
又是惨叫又是重物落地,这一连串的声音如果还无法引起守卫的重视,那么大汉朝干脆直接把皇帝送去和亲算了,反正财产迟早是要被贼搬光的。
门被敲得碰碰作响。
刘彻压低声音:“是我! ”
东方朔终于反应过来,抓住刘彻的手臂往床上一带,卷上被子,拉上帷帐,又点了灯披着外衣去开门,他打了个哈欠,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问道:“何事?”
“东方先生,我们放才好像听到你的呼救,没出什么事吧?”巡逻侍卫小头目往昏暗的屋子里来回扫视,满脸狐疑。
东方朔轻松地笑道:“无妨,只是被梦魇住了。”
“做噩梦?”
“也不知道得罪了何方神灵,最近几天夜不能寐,今晚好不容易睡下了,又见到长发长舌冤鬼缠身,要挖我的眼睛……这一吓,就被吓醒了。”
侍卫见他神色如常,对答几句便继续巡逻。
东方朔关好门,吹熄灯火,回到床上,还没躺下,就挨了一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彻没用什么力道,只是意思意思地报复一下。他想起来,却被东方朔迅速按了回去。
“虽然他们已经离开,但谨慎起见,陛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果然,门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似在偷听张望,晃动了几下才消失。
刘彻一动不动地躺在床内侧,低声问道:“朕赐给你点心,有何感想?”
“草民多谢陛下。”
“就没尝出点别的?”
“味道不错。”
“……”
刘彻抱怨:“三道点心,让你晚上吃完,就是相约今夜三更时分相见。你怎么没听出我给你的暗语?”
“整整三盘点心,就算当晚膳也绰绰有余。”东方朔语气干巴巴的。
刘彻停顿几秒,声音突然变危险:“你以为我在挑衅试图撑死你,所有压根就没细想,对不对?”
一阵透心凉的可疑沉默。
刘彻捏紧拳头。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该死的他还是想做暴君!
也不知为何,竟然被东方朔察觉到了,刘彻感到自己的手被更大的一只手掌握住,拳头一点一点被掰开。
只听东方朔叹了一声:“糕点有人翻过的痕迹,甜饼还被掰开看过,我以为你不会用点心里面夹密信这么粗陋的办法传讯,尝都没尝,就把它们送给了宫女。子夫是见着了,却没能说上话。”
“老太太竟然疑心至此?你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刘彻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焦急,反握住东方朔,力道一紧。
“无需担心,即使被看穿,我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她尚未起疑,只是对你格外防备罢了。大抵是先前栽的跟头太大,吃苦吃得狠了,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东方朔的轻松感染了刘彻。
老太太吃一堑,自己就长一智,刘彻眉开眼笑,因为群臣早投降早超生的畏战心理而产生的阴霾终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