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拖拖拉拉学到《道德经》的下册时,刘彻的鞋子终于湿了一回。
这日散了早朝之后,忧国忧民的司马太傅被望子成龙的景帝提溜过去单独训话:我儿子在我跟前那么聪明伶俐那么乖巧懂事怎么交到你手上就经常挨罚呢?是不是你挟私报复我不给你加薪啊?
如果是做学问办公事,司马谈可以引据经典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起早贪黑闻鸡起舞为伊消得人憔悴,可偏偏在儿女教育问题上,他不能和一个当自己儿子天下第一的情绪化了的家长争论,难道要告诉他你儿子天性好动不爱学习上课走神注意力不集中?
背着一个人向另一个说他的坏话,这叫谗言,堂堂太史公司马谈绝不会做出此等小人行径。
再说,得罪了这对龙父龙子事小,耽误了未来天子的学业事大。万一景帝突发奇想干涉太子教育进程,来一出严父教子的戏码,一不留神把太子打坏了,自己去哪找另一个东宫接班人去?
欲速则不达,教育亦如是。
司马谈的心目中,彻太子的形象还多正面的,够聪明,够机灵,够善良。至于孩子不用功的问题,自己可以慢慢教嘛,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太史公乐观地想。
他的乐观在龙子那里受到了又一次打击,原因无它,太子想出宫,谎称没完成昨日功课,在重复了司马谈想跪而跪不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荒诞剧后,太子领了不重不轻的抄书惩罚。太傅病恹恹地躲进了皇家图书馆。
虽说太史公意志坚定,可先是被首席长官训斥,又在教育之路惨遭打击,心里总是觉得沮丧、委屈的。上司心情欠佳,连累着田`也得陪着小心,做学问的时候特意挑那些浪子回头金不换名师底下出高徒的典故,侧面烘托太傅英明伟岸的高大形象。
也不知道说错了那一句,给了司马谈课后与学生培养感情的念头。孔子三千门人,无论教学质量如何,总能说明他具有一定的与学生斗智斗勇的经验,既然连他都抽时间与学生们出游踏青爬山弹琴,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多和太子处处呢?
这个一时兴起的想法把田`吓得面无人色,未来丞相那个悔哟,都说了是“未来”,如果被现任上司在履历表上写下“奸佞”的评语,他还想不想在大汉朝堂上混了?更何况司马谈是史官,没有谁比他更有用笔杆子骂人的权利了……
“回司马大人,太子殿下不在甲观。”
“回司马大人,太子殿下没有在画堂。”
翻遍整个太子宫,都没找着太子的龙影,司马谈不傻,他完全看得懂田`那灰败的脸色和一干仆众惶急的神情。
宫中丢了太子,好比学校的学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老师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司马谈抬脚便要去通知家长,心中默默和自己的家人生死诀别。
“大人请留步! ”半夏急忙拦住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若是报告给皇后和天子,别说帮忙遮掩的大臣奴婢,连太子本人都要遭殃。她心思急转,突然抱住司马谈的腿跪泣:“太子玩心尚重,出宫不是一回两回了,何况有人看护,安全必是无碍的,然而若是司马大人一走,便说不定了。”
司马谈吹胡子:感情还是我多事了?
“此话怎讲?本大人还能害太子不成?”
但毕竟是文人,没有直接将半夏踢飞,停住了脚步。
“朝堂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太子宫,若是太子流落民间的消息走漏,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得,那些寻找太子的将士有多少是真心想保护太子的,司马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司马谈悚然一惊,怒气散去大半,他终于拿正眼端详半夏,沉吟一会,命她起身。
上梁下梁一个德行,就仆观主,看来这个太子不简单啊……
只是身为老师,这样被骗太伤自尊了!
当终于知道回家的刘彻踏入含丙殿,发现周围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心里没有一丝准备便见自己的老师守株待兔利用课余时间为教育事业发光发热。
司马谈一看到刘彻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顿时平衡了,那叫一个畅快,但表面上,还是严肃正经的人民教师一枚,目光饱含沉痛惋惜。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刘彻不知道秘密泄露了多少,出宫帮帮团是否被连根拔起,不过既然迎接自己的不是明君爹和美人娘的男女混合双打,那么,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吃了个大亏,司马谈长记性了,这回没有按照常规套路出牌。
他来了场令所有学生厌恶憎恨绝望哀嚎上穷碧落下黄泉死都不会放过你的……突击考试。
先让太子背了一遍道德经,嗯,没有一个字错误。
再让太子讲解老子思想精髓,好嘛,比老子本人还透彻。
继而让太子阐述治国之道,很出色,但tmd全都不是我教的!
最后才给太子为自己的罪行辩护的机会……司马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是被耍了被耍了被耍了还不能暴打竖子的凄凉歌声。
刘彻这回是完全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先是逃课翘家被捉个现行,再是猜错司马谈的用意。他越是卖力地表现,越让老师伤心;越是让老师伤心,越让老师反过来使他更伤心。
“伴读?”刘彻知道这是司马谈往自己身边安装监视器呢,人选自然没有他置喙的权利。毕竟是瞒住了家长,也算是师生统一战线,虽然他们之间注定是既统一又斗争的关系。刘彻最后也只能感激涕零地说:“全凭先生做主。”
仿佛生怕太子一不留神就肇事逃逸,司马谈办事效率奇高,当夜便打听搜罗了朝中各位大臣家中适龄儿子们的消息,其热切程度让人以为司马家突然多了一个待嫁的女儿。
见消极怠工嫌疑的老师态度如此积极,景帝以为是自己一番提点起了作用,大笔一挥,笑呵呵地批准了伴读的提议。
窦太后听说了这则消息,也很高兴,她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能往儿子的竞争对手身边安插眼线了。
司马谈是个史官,最擅长的便是考据,他将这一套也用在了朝内大臣身上,往上追溯三代,名声不好的,出身不好的,德行不好的,统统免谈!选才用人是十分谨慎用心,但他再谨慎,再用心,也比不上岁数大他两倍的窦太后,再加上事起仓促,难免会有漏洞。
司马谈在诸多来历可疑的履历表中独独选中了韩嫣(注)。
首先,韩嫣是名门之后,王子侯孙,他的祖辈往上可以追溯到战国七雄韩国的王族。当初韩国被秦始皇灭掉后,韩襄王的孙子韩信(与淮阴侯韩信同名同姓)积极响应高祖刘邦,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韩王,其子为当朝弓高侯。韩嫣有此出身,应该不会被太子欺负得太厉害。至于韩嫣之母是匈奴降汉的部属之女,这条信息被有心攀附太子的弓高侯刻意隐去,司马谈只知道韩嫣是庶出,反正只是伴读,是嫡是庶都不打紧。
再打听韩嫣的学识品性,不管脑子如何,关健是要懂事听话,韩嫣是庶出,母亲再得宠也仅仅是保护他不受嫡子太大欺凌而已,正好养出了挨骂不还口挨打不还手的坚忍个性。挑选伴读的标准,和太子的属性完全是反着来的,由此可见司马谈受到来自第一个学生的打击伤害阴影有多重。
最后看了看韩嫣的画像,咳,大家也知道简笔画有多失真了,顶多能分辨这人是胖是瘦脸上有无胎记胡子,司马谈没看出什么祸国殃民的相貌,只觉得这孩子看着相当顺眼。太傅大人当下拍板,就他了!
注:历史上韩嫣从汉武帝伴读发展为情人。《史记》载:“嫣者,弓高侯孽孙也。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文中在刘彻成为太子后才得到伴读的宝座,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