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只有在被吞噬的那一瞬间,才能拥有生命,身处暗空间当中的管良和萧何两人此时才深刻的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这句话并不能用表面意思去理解,毕竟人类和冥族拥有完全不同的语言逻辑,因此正确去理解这句话的方式便是——唯有接受眼前的世界,才能触及真实。
流连于暗空间当中,给人的感觉宛如走马观花一般的过眼云烟,如果说外面是一个充满了记忆的世界,那么在这里便是一个剥离了记忆而独存的“真实”。
人看到的听到的未必就是真实,但即使是非真实也会储存在记忆当中,这种记忆虽然不带有任何个人的偏见,却有着被规则所约束的意识概念,换句话说,如果人无法了解云层是如何形成的,那么留存在记忆中的云那就是一朵朵的。
但是在如今两人所身处的这个世界却并非如此,这里更真实也更残酷,甚至苍白的让人觉得残酷,在一段被管良看到的场景当中,一个人带领着一群人抵挡外族的入侵,在无数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经历了一幕幕宛如人性蜕变般的洗礼。
身处这样的场景中,甚至感受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唯有残酷,才是战争的本质,不是为了换来明天,也不是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那就是黑暗,赤果果的黑暗。
如果是一个意志力差一点的人,看到这样残酷的景象恐怕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会因为心惊胆战而倒下,但管良不会,因为他就是这一场大战的亲身经历者,虽然说那时的他还小,甚至还理解不了人死如灯灭这种亘古不变的逻辑,但是这些年来不断的记忆重现,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长,也让过去无法被悟出的道理一点点的涌上心头。
而如今,当他再度以一种观摩的形式再度经历了这场大战的洗礼之后,当他看到那个从战场上夺路而逃的身影时,他内心涌出了一阵阵的不甘与愤怒。
“你……看到了什么?”
萧何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空间,让那敲荡灵魂的钟声瞬间消失,当管良回过神来,仿佛看到了一张和自己同样苍白的面容时,他心中那种对人事物的憎恨毫无来由的消失了。
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凝练出自己的道心,而他对那个人的恨也全然是来自于感情的纠缠呢?
管良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告诉萧何自己看到了什么,而且他相信在对面那张同样苍白的面容之下,同样也隐藏了他永远也不愿意公之于众的秘密。
而且,他们看到的会是同样的场景吗?
“你觉得该如何离开这里呢?”
片刻后,管良出言问道,该看的也都看了,带明白的也都明白了,该知道的真相也都记在了脑海当中,如今的管良对于离开的渴望变得更加强烈了,甚至不仅仅是离开这个空间,还有离开外面的那个世界,回到真正的现实。
也许是读懂了管良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萧何却是苦笑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开,虽然说罗天的确告诉了他该如何进入到这个充满孤立记忆的世界当中,但却并没有告知他离开的方法,或许就连罗天也不知道这个方法。
管良并没有在追问下去,两人再度回头看向了那泛着紫光的天空,时间流逝,在许久之后,管良似有一丝明悟,因为他想到了当初尧天对暗的那个解释。
但是,自己真能接受这种苍白的无所遁形的真实吗,他能接受造化之门一役的真相就是如今他“再次”亲眼见证的一幕吗?
管良有些茫然,他是命天教的一份子,当外人诋毁命天教和师童的时候,他会本能的愤怒,会出于立场而选择为敌甚至是更加极端的对抗手段和心理,那么,作为命天教未来继承人的他,是否能够暂时身处一个中立的立场,用中立的态度来重新审视这一切呢?
很显然,这种立场的调换,或者说叫做换位思考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做出的,但他同样明白,倘若他无法接受暗,无法接受这份真相,那么恐怕他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萧何也同样想到了这个原因,甚至他比管良知道的更多一些,毕竟曲念怡曾经在那团冥火的指引下也曾经进入过一处暗空间,而且安然离开了,那么是不是说,曲念怡曾经也以一种立场调换的方式在见证了最残酷的真实后,并且接受了她过去所无法接受的“事实”呢?
如果说,曲念怡做的到,那么他和管良做不到吗?
时间再度流逝,又是一大段无声的对抗,不仅是在和真实对抗,也在和自己交锋,毕竟说到底,是他们自己的心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说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们连自己过去所拥有的灵魂也一并舍弃掉了呢?
三天三夜,如果说那真的是三天三夜的话,他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纵使出路已经摆在那里了,可从始至终他们也无法跨出第一步,这太难了,特别是对于这两个意志坚定的人来说,如果失去了这样的自我,他们还能剩下什么呢?
终于,在第七天到来的时候,萧何的身体动了,他迈出了仿佛人生中的第一步那样,艰难的跨越出了一段距离,而伴随着这段距离,还有一种他的人和周围空间所产生的撕裂感。
这样的景象也同样出现在管良的眼中,他知道这是萧何在尝试接受他过去所不认定的那个事实之后所作出的第一次改变,这是一次成功的改变,或者叫做他接受了被暗吞噬的这个结果,但是这远远不够,因为这样的撕裂感在第一次的波动出现之后,很快就消失了,这说明萧何并没有全盘妥协,他仍旧还在天人交战当中。
又过去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幸好……他们并没有饥饿感,也不会觉得困乏,或许这是这个独立的空间带来的唯一好处,而在这一天当中,管良也迈出了他的第一步。
随着这一步的迈出,原本那种沉重的感觉在逐渐消失,虽然换来的并非全身轻松般的畅快,但伴随着这一步之后让他的人和这个空间所产生的那种撕裂感一直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当管良的身影逐渐的接近了像是空间壁垒的位置时,管良的步伐停了下来,连同那持续不断的撕裂感也一并消失了。
感受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般时,管良此时也不禁苦笑了一声,他忽然想起了安阳王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如果要拥有小半生就必须要舍弃前半生,他真能做得到吗?
两人在这个暗之空间当中整整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以来,两人思考的仍旧还是同一个问题,而这样的境况在过去是很难想象的,毕竟谁也不愿意花费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思考同一个问题,这不仅枯燥乏味,且对于启发思想也毫无益处。
就在这一天,管良忽然看向了萧何,说道。
“也许,我该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你。”
管良的话让萧何一下子就愣住了,把自己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告诉另一个人,这种话当真能说出口吗,但萧何并不傻,应该说绝大多数人都很聪明,而他们欠缺的也仅仅只是一个灵感罢了。
随着萧何眼睛一亮,他便明白了管良的意思,如果说一个人承担这个秘密太艰难的话,那倒不如把隐藏的秘密变成公开的秘密,最终让其不再是秘密,以这样的方式敞开心扉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成。
“你看到了什么?”
萧何率先打开了话匣,听到这话,管良的内心闪过了最后的意思挣扎,但却并没有犹豫多久,很快他就回答道。
“我看到了我自己,以及……纯阳尊者姬玄。”
管良的回答让萧何的脸色一变,这是属于管良的故事,也是独属于他的秘密,如果说这一切他都没有见到,那是不可能会成为记忆的,换句话说,其实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管良都经历过并且看到过,只是被潜意识给压抑乃至最终选择性的忘记了罢了。
“那么,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当问题来到了最关键之处,管良脸上肌肉紧绷的程度也越发的明显,到了这一刻他仍旧还在挣扎,如果那是一场属于人类的胜利,属于命天教最光辉的时刻,那么管良没理由会产生出这种挣扎。
“我……逃跑了。”
当管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下就如决堤的大坝一般,彻底的倾毁了,那种宣泄而出的感觉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个秘密经过了这么多年甚至连他本人都忘记了,如果世人知道他管良是当年一役的逃兵,那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这位未来的天子骄子呢?
听到答案的萧何,此时的心中也不禁掠过一阵阵的惊涛骇浪,虽然来的并不如管良这个当事人那般的惊骇,却也足够耸人听闻了。
不过,问题还并未结束,毕竟之前管良还提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
“那么他呢?”
萧何再次提出问题,这一次管良脸上紧绷的肌肉渐渐的松弛了下来,到了这一刻也确实没有再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命天教都是如此。
“他……升起了一座山,成功杀死了敌人。”
管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肃然,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的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一座山能杀死所有的敌人,这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只不过我好像记得,悲叹城周边并没有山。”
萧何勉强一笑,因为他听得出,管良的故事还并没有结束,而结局也不该是如此的完美,必然还有意料不到的转折。
“是的,悲叹城确实没有山,因为山是从其他地方挪移过来的。”
当管良说到这里的时候,萧何的心中早已是天雷滚动,无论他是如何猜测后续结果的,也不管他有没有想到那最有可能的解释,但这一刻的他确实已经得出了一个答案,这是最不可能的一个答案,但此情此景,却又无疑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萧何停顿了一下,他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哪怕这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却也让他有了一种宛如当事人一般的惊魂动魄,如果说,当初的他也在那里,也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那么今天的他扪心自问,是否能够把这一切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出来呢?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萧何对管良这个人很不感冒,甚至一度还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找管良合作,他最属意的合作对象应该是罗天才对。
而事实证明萧何的想法是对的,管良这个人犹豫的时候非常犹豫,冲动的时候也非常冲动,这种近乎无脑的行为不仅为他个人也为他的同伴带来了很多麻烦。
但如今,当他回头再看过去发生的一切,包括在那个梦里管良鲁莽的行为时,忽然间让他有些理解他了,或许他的确不算是一个好同伴,但他背负的和经历过的,能够让他成长到今天这个样子,也绝对算得上地万里无一了。
换做是自己,今天的萧何会如何呢,是会成为那因变故丧失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姜小云,还是因绝望而自绝于天下人的尧天呢?
“你别告诉我,那座山叫葬龙谷,而那个以空间挪移之术移转山峰的人叫做师童。”
萧何尽量以一种平常却不带有玩笑的口吻说出了这两个名字,而与此同时,管良的嘴角流露出了自嘲的一笑,这笑声中似乎仍旧有一丝不甘、自责、沮丧以及犹豫、挣扎,但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人之常情,如果连这样的感情都没有了,那还配算是人吗?
此时的管良深吸了一口气,纵使答案已经出炉,但是经由他人的口而“质问”出的问题,哪怕质问的对象只有一个人,但对管良来说,却也有一种被公审一般的感觉,如果有一天当他站在万人的跟前,要他将这段隐藏和被忘怀的过去对众人公布出来的时候,他还能有今天的勇气吗?
“你说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