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扶摇乘风起(伍)
秋来日燥, 香山的叶子落过一回,遍地洒金,风起时树海摇动, 犹如金涛千顷。于略显荒凉的恭州而言, 这样的景色已称得上是格外秀丽,是以入秋之后,山脚下便愈发热闹, 常有游人来此踏秋。
既有游人, 自然也有载人拉车的牲口。山下城镇数年来休养生息,人头多了不少, 路却没怎么修过,靠山脚下的一座茶寮边上,就有一骑青驴不慎同一辆牛车争道,互有擦碰, 两方人都未曾离开,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乘牛车的是一对同游的青年男女,男子兀自嘴里埋怨个不停:“我们顺着大道往前走,哪有你这样驾着驴横行冲街的?”
骑驴的是一对母子,母亲是个身板结实的半老妇人,此刻正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儿子亦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闻言大怒道:“你他妈的撞了人,还有脸面说三道四?!既撞坏了我娘,就快快赔钱来!”
年轻男子刚要辩白, 他身旁的女子截口说:“这可稀奇了,亲娘被撞坏了,当儿子的还有心情跟人骂架要钱,不想着赶紧找个医馆?”
这三人争执不下,加上一架崴了轮子、横在路中央的牛车,将路口堵得严丝合缝,连从茶寮里出来的大牲口都挤不出去,即便有好事路人劝说,也不肯相让。
正在这时,看热闹的人堆里,突然拨出一只腻白的手来。
这只手从两个站在前头的看客中间伸出来,也不见其如何使力,只轻轻在这两人肩头分别一拍,就令这两人不由自主的各自错开一步,让出能令一人通行的路来。那手的主人一步跨出来,赫然是个戴着面帽的少女。
恭州风沙大,戴面帽裹住头脸本也没什么稀奇。只不过这少女一走到人群里头,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朝她看去——她所着衣物,虽不如何贴身,但体态却有一种慑目的美感;这美感着实奇妙,盖因寻常人眼中至美的体型,自然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这少女举手投足之间,掩不住的那几抹肩背腰肢款款的曲线,却能令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出了自己眼中的纤秾合度来。而她那只刚才用来拍人的手,更是弱骨纤纤、柔婉昳丽,彷如水中荷、枝头月,令人心旷神怡。
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女走到那对母子面前,壮汉似乎认得这少女,一见她来,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说话都细声细气起来:“姑、姑娘怎么来了?”
少女说:“这一条街都堵死了,我想不来也不行。”
她不出声也罢,一出声更是令人着迷,语音宛然清透,硬是能让人把恭州过耳的荒原旱风听出点山溪淙淙的清越。壮汉的脸腾地红了,央求似的道:“这回我娘真是磕着了!我们这是刚出了巷口,就撞上了这俩人的牛车……”
他这话一说出口,人群里几个当地的乡民同时面露古怪神色。只因这壮汉母子是碰瓷游人碰瓷惯了的,不过他虽是恶霸,但从不向老乡下手,乡民也不愿坏了邻居的财路,是以尽管心知肚明,但却无人出言提醒那对男女。
少女蹲下身看了看倒地的妇人,果见后者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头上磕出一大块淤青。她从腰间解下一只圆肚瓷瓶,拔开瓶塞,倒了一点粉末到妇人的人中上。妇人眼皮即刻微微颤动,呼吸陡然重了几分,片刻后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少女立刻伸指一掸,将妇人人中上的粉末掸去。
壮汉见状,忙不迭地跪地去扶妇人,“妈!”
少女收起瓷瓶,无奈道:“大娘不好好回家吃药将养,非要出来人挤人做什么?”
那妇人转了转眼珠,似乎恢复了神智,冲那少女讪笑道:“哎哟,哎哟,我这不是在家坐不住么。”
少女问:“上回给你的药吃完了么?”
妇人道:“管够,管够。”
少女微微颔首,“既然没事,就快回家休养去吧。”
那壮汉似乎不敢不听这少女的话,闻言愤愤地看了对面的年轻男女一眼,最终还是扶着妇人上驴,同少女再三道别后走了。那对男女面面相觑,还是男的先说:“多谢这位……这位姑娘解围。”
少女轻飘飘的睨他一眼,说道:“不用谢。”边说边径自走到牛车旁边,伸手拽住车轮,向上一提!
只听“吱呀”一声,这一角车轮连同车身竟都被这少女扳得微微离了地!她只用单手,抬着与前者完全不成比例的牛车,竟似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居然掂在手里又摇了摇,偌大一架牛车被她摇得哐啷作响!摇过这么两下再一推,车轮便重新卡上了槽,拉车的牛一脸懵菜的往前走了两步,少女顺势松手,车轮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吱呀吱呀地转了几轴,果然前行无碍。
围观的乡民也不知道是谁起哄般的叫了一声“好!”,一群人稀稀拉拉的鼓起掌来。少女拉了拉帽檐,拱了一圈手,谦虚道:“承让承让。”说完回头冲两个比牛还懵菜的当事人道:“二位接着往前走吧,后头的人还堵着呢。”
她说这话时总算舍得给了这对男女正脸,露出帽檐下一双眸子来,当即令那两人齐齐呆住。
如若只看这少女双手、体态,已足够让人遐想,那么这双眸子恰如掩在一道门扉后的传世珍宝,能令最正直的人也生出贪欲,想要推开这门一探究竟。她分明眼神平静、别无杂念,可那双眼却天生藏了纯真又不纯真的风情,瞳仁被染了朝阳金影的长睫的半拢不拢,总像是无声的邀请。
这一男一女呆过半晌,唯有那年轻女子主动回了神,男的则是望着这对勾魂摄魄的眼睛,彻底说不出话来。那女子见他这副样子,怫然不悦,拉着他上车催牛走路。男子被拽上了车,还兀自频频回头去看那少女。
一场热闹,就此散场,围观的乡民们鼓完了掌,一个个倒也不敢上前和那少女搭讪,小心翼翼的给那少女让出一条路来,各自三三两两散去。人潮一退,方露出茶寮对面一座小布坊,一个身条修长、英俊逼人的青年腋下夹着一包新衣,斜倚着布坊的破落招牌朝这边看,似乎已经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少女走到他面前,问:“新衣服做好了?”
青年道:“做好了。”说着从她腰间捞来刚才那只装着药粉的瓷瓶,拿在手中闻了闻,无奈道:“……甘草粉。”
少女道:“唬人的。总不能让她知道我是用什么救的她吧?走吧,回去找姥姥。”
——这少女无疑正是在山中刻苦学习数载、而今长大了不少的吴疾。
一晃六年之期已过,于吴疾而言,当然不复当初手短脚短的屁孩模样,可惜也谈不上能令人开心,因为身高、手脚虽然是长长了不少,可身体还产生了其他他本人完全不想要的变化。个中酸爽,一言难尽,只不过比起最为不便、也是他日常生活中最大的障碍——她的脸,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钢铁直男强行长了张王祖贤的脸,恰如柔情似水的女人被迫长了一身施瓦辛格的肌肉,光是同性(现在算是异性)的视线就能让人二十四小时皮痒。吴疾在香山生活的这些年,尽管每回下山都戴着面帽,还是在山脚下的居民里颇有知名度,一半是因为他是个医学生、经常给人免费赠药看病,一半是因为他再怎么挡脸,都能让乡民印象十分深刻。
她这回下山,是陪姜不和来布坊拿做好的衣服的。两人不日就要启程换地图,这几天正在做准备,什么干粮细软、日常用具,总要大概带上一些,毕竟这里的客店没有各种一次性清洁用品和酒店设施,真要讲究起来,出个远门的阵仗和搬家也差不多了。
姜不和与她并肩而行,一抛一抛的把玩着那瓷瓶道:“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咱们待会儿就启程。”
吴疾仍沉浸在自己刚才徒手搬牛车时装的那一手好逼里——按说修行人也有能把自己练得头铁力强的神通,只不过他是没有渠道能学到这种主流技能的,所以刚才只不过是假装用手抬,实则是使神通让风抬的车。
他这些年来受客观条件所限,走的是单一极致路线,别的神通没练几个,唯有一手算得上是修行人基本技能的风系魔法被他着力钻研、玩得出神入化,无论居家、交通还是揍人,皆可用得。只不过他身边的参照物只有一个自带伤残光环的姜不和,又没有陪练,所以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在同龄魔法学徒里算是个什么水平。
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十分武侠小说风的气功(?)治病——那瓶甘草粉润润喉也就罢了,当然解决不了如刚才那妇人的中老年人的早期肾衰问题。他刚才用的,是腚跟腚的跟着甄浴实习了五年的成果:将本真状态的法力(也就是无属性魔法元素)纳入气海、怼进经脉里作内功状运行,再按照大侠传功的原理渡入患者体内,则能令其游走患者全身血脉、玩个魔法血透,给患者疏通疏通。
学的越多,越嫌知道的少,所谓的神通治病,在吴疾看来就是魔法西医,自古以来医学人才都是金字塔尖上的强者,必得经过千锤百炼、靠无数临床病人的无私奉献往上走,他学了五年,也只是学得了实操技术而不知其原理,按当世修行人的标准,拿来傍身活命是绝对够用了,但以他自己的眼光看来,还只能算是个见习魔法师。这种技能治个血栓、碎个结石、排个毒不在话下,真要活死人、药白骨,那差的就远了。
两者之外,他还有一项笔试科目算得上是登峰造极,那就是理论魔法自然百科(?)。香山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奇珍异兽给他现身说法,不过甄浴的藏书他都看的差不多了,神仙妖怪体系下的常见的超自然动植物基本上辨认无碍。
但是无论是打架技术还是加血技术,都不是他的最终归宿,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机会来临时能报考一所好大学,以研究次元跃迁的可行性,毕竟做神仙再好,也没有空调、抽水马桶和男人的尊严好……
姜不和见吴疾神游,用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吴疾回过神来,说:“……想着待会儿怎么和姥姥告别才好。”
——自从吴疾和甄浴说要出山之后,甄浴的心情就一直不怎么好。姜不和显然和吴疾想到了一处去,两人很有默契地加快了脚程,回到山间小院之后,槐角和燕覆已在院门口等着他们了,只是两人不像往常一样翘首以盼,而是神色发蔫,槐角见了吴疾就说:“小娘子,姥姥说不愿意见你,说等你走了,她再回来。”
吴疾听了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五年之间,姜不和面貌丝毫未变,槐角、燕覆却变化良多。吴疾来香山时,槐角还是少年,这时已长得高高大大、很有青年的样子了,燕覆亦长成了温柔婉约的大姑娘。只不过人长大了,性格倒是因为常在山中变化不大,燕覆照旧同少女时一般多愁善感,红着眼圈抱住吴疾道:“小娘子走归走,以后可还要回来看我们么?”
吴疾还是屁孩的时候就最怕被燕覆搂,主要是个头矮、脸刚到人家胸脯,简直丧心病狂。现在长高了,总算能够着燕覆的肩膀,拍一拍小姑娘哄道:“回来回来,怎么不回来?又不是再也不见,怎么还哭起来了,眼睛肿了可就不好看了啊。”
燕覆哭道:“小娘子要是在十三龙陵拜不着师父,还不如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呢……”
吴疾被这话勾起回忆,想起五年前姜不和刚和自己谈起张浸寿宴的光景。五年前也是在这门口,姜不和对她说:“百余年间,还从未有修行人能过到这五百整寿的,是以张山人这回过生辰,必有不少西土的贵人们东渡贺寿。张山人最爱热闹,举凡过寿,必要给门下弟子们也广发请贴,好让他们请还在世的亲朋同来,在庆典上一同游玩。这些人里,过往有的是在盛会上得了青眼,被西土来的山人当徒弟带走的。你不若向白小公子要上一张帖来,到十三龙陵走上一遭。有他保荐,你必能叩开一两个心仪的山门。”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更,看看我能不能拼出二更,让你们看看鸡哥高调出山,再看点十三龙陵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