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寂静中,巴斯蒂昂从手中的那一叠照片中抽出一张,举至叶清玄面前。
照片上是一座荒芜的村庄,干涸的荒土中歪歪斜斜的石柱和腐烂的木头堆积成了几栋称得上房子的建筑。
面色蜡黄的农夫们衣衫褴褛,抽着某种植物的叶子卷成的烟,牙齿残缺。
“叶清玄,你还记得这是哪里么?”
“奥兹。”
叶清玄回答:“距离奥斯维辛最近的村庄,进入奥斯维辛之前的最后补给点,我去过那里,我记得它。
山缪他……去世之前,还想要为他们打一眼井,还找我商量过借钱。”
“你答应了么?”巴斯蒂昂问。
叶清玄点头。
“恭喜你,这笔钱可以剩下来了。”
巴斯蒂安淡淡地说道:“他们已经不需要什么井了。”
他抽出第二张、第三张照片,放在叶清玄眼前。
满目疮痍。
再也看不到什么村庄了,那些房子已经被摧垮了,遍地狼藉中,整个村庄已经荡然无存,废墟中的黝黑小孩儿翻找着破烂。
“因为你贻误战机的原因,战争的余波扩散到了周边。”
巴斯蒂安说:“包括奥兹在内,六个小镇已经无法再居住了。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土地,流离失所。
你看到的这个小孩儿是这里最后的居民,他的母亲已经抛弃他,逃荒去了。父亲被被废墟掩埋,死于窒息。
如果当初天国之门早半个小时开启,他们能活。”
叶清玄沉默。
“再看下一份。”
照片是破碎的游轮。
“一个月之前,米克号上发生了一起袭击案,是我们所知的柯尔特最早受到的袭击。”巴斯蒂安的声音像是读新闻一样,不急不慢,冷淡又客观:
“十六人轻伤,一名船员重伤,有一位孕妇受到惊吓,流产,失去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庭因此破碎,医生诊断,她没有办法再怀孕了。
这艘游轮所属的航运公司因此背负了一大笔债务,周转不灵,被另一家公司收购。两名董事因此而破产。
其中一名董事的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勃艮第国立第一大学,因此辍学。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精算师。”
“我反对!”
奥德里奇咆哮:“这与本案无关!”
“反对无效。”博尔哈法官敲锤:“继续。”
于是,继续。
“第三份。”
巴斯蒂安再翻出一张照片:“巴德斯连锁旅店,因为一场莫名的灾祸,六百名员工因此失业,他们大多数来自于贫民窟,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的去除。”
“第四份,勃艮第铁道公司……”
“第五份,阿斯加德国立银行的贵重金属兑换处……”
叶清玄沉默地凝视着照片,手背之上,青筋崩起。
“还有,这一份……”
巴斯蒂昂将手中的照片展开:“半个月之前,你在圣城城门前面发起的袭击,十六名女巫之锤的骑士因此而死,还有六名未来前途一片光明的乐师。
这是他们的尸体……他们的家人甚至没有办法从融化的铁片和焦炭里分辨出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一共有九十一名无辜的人因此而遭受到丧亲之痛。
其中有的人就坐在你背后的座位之中,你可以回头看看他们。”
巴斯蒂安伸手指向叶清玄的身后:
“——去告诉她,你无罪。”
叶清玄低着头,许久之后僵硬地回首。
在旁听席位的最后面,面带黑纱的苍老女人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在她的身旁,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抱着自己的母亲,愤怒地凝视着叶清玄,眼眶发红,却倔强地不肯掉出眼泪。
那样的眼神分外熟悉,就像是照着镜子,看到七年前的自己。
叶清玄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之后垂下了眼睛。
巴斯蒂安看着他渐渐苍白的脸色,眼神中没有鄙夷和敌意,神情淡然,像是等待着他的回复。
许久,叶清玄发出声音:
“可以,让我再看一看么?”
“好的。”
巴斯蒂安眉毛微挑,将手中所有的照片都递给了叶清玄,看着他一张张仔细翻阅的样子,心中的冷意和鄙夷便越盛。
人都是有弱点的。
每个人都有。
攻心为上——这就是十六名检察官在分析了一个月案例之后所总结出的策略。
十六名数十年以来将不知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变态和杀人狂送进监狱里的检察官,所寻找到的弱点。
也是叶清玄的最大弱点。
根据心相乐师对他的人格侧写,这个该死的罪人虽然心理和表现在绝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无比正常,但其实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偏执到难以理喻的疯子。
结合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又拥有着强烈的道德洁癖和使命感。
而且,他对遭遇和自己同样苦难的人抱有强烈的同情和怜悯,甚至更胜过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人只在乎自己的理念和想法。
对付这种人,不能威逼,因为威逼不会起效。也无法利诱,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能够对他形成诱惑。
任何痛苦和折磨对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精神的食粮,只会讲他变得更强。
在这一点上,不得不承认,他很强,非常强……近乎像是圣徒一样。
可惜,圣徒也有其弱点。
巨大的弱点……
巴斯蒂安在心中冷笑:倘若你觉得自己是对的话,那就让你看看因为你所造就的恶果,和因为你追求的理念而产生的罪孽吧!
你不惜一切也要维护的东西,到头来究竟造就了多大的灾难!
当圣人发现自己的原罪时,便会堕落。
你又会如何呢?
“叶清玄?”
巴斯蒂安凝视着他:“你真的心安理得么?”
“抗议!”
奥德里奇咆哮:“公诉人话中存在诱导行为!巴斯蒂安,收起你这套卑鄙勾当!不要再玷污法……”
“没关系,奥德里奇先生。”
叶清玄低着头,发出声音。
奥德里奇愣住了,回头看到他的侧脸。
叶清玄凝视着手中的照片,专注又仔细,一张又一张地看过,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看着那些啼哭的面孔,神情就变得黯然。
眼神悲凉。
奥德里奇遍体生寒。
他伸手,强行从叶清玄手中夺过了那些照片,愤怒地将它们撕碎,丢进垃圾桶。
巴斯蒂安并不阻止,只是看着他,眼神嘲弄。
“我的当事人精神状况并不稳定,无法接受质询。”奥德里奇打断了他的话:“法官大人,我要求休庭!”
“我很清醒。”
叶清玄低着头,说出了令奥德里奇不可置信的话,“也很庆幸能够看到这些照片。”
巴斯蒂安笑了:
“那么,你有何感想?”
叶清玄沉默许久,发出声音:
“我……很抱歉。”
巴斯蒂安踏前一步,凝视着这个年轻人,看到了他眼中的黯然与悲凉,看到了他眼角的眼泪。就像是看到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心中狂喜!
突破口打开了!
就如同预料的一样。
他的内心已经被罪恶感所压垮!
接下来不论安格鲁在怎么阻拦,只要自己稍加诱导,谁都无法阻挡他自己走上绞刑架!
可下一瞬间,巴斯蒂安精心准备好的台词还没说出口,表情便僵硬在脸上。
“——因为做出这些牺牲的人、承受这些代价的人,不是我。”
等等!
巴斯蒂安瞬间有些恍惚。
好像哪里……不太对!
叶清玄的声音继续传来,饱含着悲痛,却全无忏悔: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所有的痛苦都能由我一个人承担的话,那该多好?可惜,这绝无可能。”
那声音中充满了悲痛,像是鳄鱼凝视着猎物的残骸,假惺惺地流出眼泪。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巴斯蒂安愣住了,他想要提起叶清玄的领子,咆哮: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可叶清玄看着他,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宛如得到了救赎。
“幸好,他们还可以恨我的,对吧?”
-
巴斯蒂安的瞳孔缩小了,冷汗从后颈渗出,宛如窥见了怪物的真正面目。
这个……疯子!
他的心脏忍不住抽搐,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却不敢再去看那一双感激的眼神,只是觉得窒息。
猜错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猜错了。
这个疯子,绝不会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而后悔,也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相反,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情。
而自己和那么多人工于心计准备的这一手绝杀,只不过是送上了给他弥补心中悲痛的后悔药!现在他已经将药吞下去,嘎嘣脆,他还在感谢自己!
然后张开大口,告诉他:味道很好,我还要!
谢谢你,巴斯蒂安。
你拯救了一个怪物……
那一瞬间,巴斯蒂安感觉到了后悔,后悔自己的傲慢。
对付这样的怪胎,自己竟然还抱着常人的感官和想法,竟然会觉得对方是个年轻人,便掉以轻心。
乐师这样的东西,本来就是违背人伦和常理,踩在边缘线上的异类,更何况这一位得到无数强者盛赞和惊叹的天才,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也是怪胎中的怪胎。
他应该不择手段的!
放弃掉那些无所谓的矜持和尊严,将这个怪物扯上绞刑架,彻底埋葬的将他埋葬掉!
那一瞬间,巴斯蒂安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伸手,抽出手绢,拭去鼻翼上的油腻,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不再看叶清玄的眼神。他开口,声音微颤:
“法官大人……我方,申请证人出场。”
“反对!”
奥德里奇抬手,“证人未在名单上!”
“情况特殊,证据量庞大,报备有所疏漏情有可原。”
博尔哈法官落槌:“反对无效。”
于是巴斯蒂安终于心神安定,恢复了冷静。
没关系,砝码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加!
让我看看你承受能力的极限吧,叶清玄……
而随着门外走廊中渐进的脚步声,大门开启。
在守卫的陪同之下,披着白色乐师礼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站在了证人席位之上。他抬起头,看向叶清玄,面容枯瘦,胡须已经很久没剃了。
就像是没有睡好,他的眼睛中还带着血丝。
叶清玄愣住了。
“米勒?”
米勒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罪人。
许久之后,他收回了视线,恍若未闻。
竟然是米勒……
-
“麦克·J·米勒。”
巴斯蒂安站到他的身旁,轻声说道:“告诉大家你的身份。”
“我是……圣城三一学院、圣咏学派弗朗索瓦派系的乐师,几个月前试炼的参与者,也是奥斯维辛事件的幸存者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叶清玄,神情平静:“今天我来到这里,是想要为大家揭露这个罪人的真面目。”
“哦?”
巴斯蒂安回头,看向错愕地叶清玄:“你跟嫌疑人接触过么?”
“在奥斯维辛,我们身处同一支队伍,我担任队医。我的朋友山缪邀请他入队,我没有反对。”米勒低着头:“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是么?”
巴斯蒂安问:“那么,对于嫌疑人你怎么看?”
“叶清玄从没有尽过自己身为乐师的责任,一直以来都游离在团体之外,偏好歪门邪道的东西,故作玄虚。
他对于试炼也从不热衷,甚至有意拖慢所有人的进度,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没有人信任他。更多的人都选择了柯尔特。”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
“……从一开始,他就跟罗慕路斯人的关系不清不楚。”
“有证据么?米勒先生。”巴斯蒂安淡淡地说道:“法庭是讲证据的地方,只凭你一个人的空话,很难成立。”
“所有去过奥斯维辛的乐师都可以证明。”
米勒笃定地说道:“我曾经见到过他出入罗慕路斯人长老的帐篷,和他的女儿有过密切来往。甚至,他后来故意延误军机,也和那个小女孩儿有关。他对那个小女孩儿……他对那个小女孩儿……”
他咬牙,发出声音:“似乎有某种病态的情感,否则……”
“米勒!”
嘶哑的声音响起。
叶清玄忽然发出声音,那声音是尖锐的,如同狮子咆哮,震地所有人耳膜刺痛。米勒的声音也停顿了,身体僵硬。
“警告一次,嫌疑人保持安静。”
博尔哈击锤:“不要无休止的挑衅法庭秩序。”
叶清玄低头,双手握着面前半人高的栏杆副手,指骨发白,青筋蹦起。
“艾尔莎已经死了,米勒。”
他凝视着米勒的背影,声音沙哑:“不要让死者蒙羞!”
米勒背对着他,沉默了。
巴斯蒂安的眼神却亮起,几乎喜形于色。
突破口,找到了!
不过,不着急,没必要现在就将他逼到角落里。
优秀的猎手要拥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收紧套索,让他再无藏身之地!现在将他逼得太过,恐怕会出现无法预料的反弹,要慢慢来……
他按下了冲动,换了个问题。
“据我所知:你向法庭举报的罪名中,还有叶清玄涉嫌与黑乐师来往这一条,对么?作为黑乐师袭击事件的亲身经历者,你是曾经亲眼所见么?”
“没错。”
米勒说:“虽然当时我没有想到,但后来回想时就发现了。
当时在奥斯维辛有来自各国的大师和不同学派的精英,可是在黑乐师的进攻下毫无还手之力,我们之间一定出了内鬼……
而且,我曾经亲眼所见,他在黑乐师中的特殊待遇。
黑乐师非常看重他,甚至超过了其他所有人……他甚至曾经将黑乐师引到幸存者的聚集地,引诱他们发动进攻,好蛊惑更多的人随自己逃命。
在后来,我发现他跟其中一名叫做纳贝里士的黑乐师存在某种私人情谊,互相称为朋友。
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绝无虚假。”
法庭之中,一片死寂。
“纳贝里士?”
所有人面面相觑,似是听闻过这个名字。
“纳贝里士这个本名绝少有人知晓,或许说的他称号更加著名一些。”
巴斯蒂安露出冷笑,抽出厚厚一沓的文件散发给法官和陪审团。
“数十年前的白瞳之子、六足兽,奇迹一般崛起的黑乐师,号称百年难逢的天才。虽然不知道后来为何销声匿迹,但有多宗恐怖袭击案件、超过十六名圣城乐师的死与他有关系,其中还包括三名静默机关的探员。
而最近一次他高调出现,就是在奥斯维辛,罗慕路斯人的事件之中,因为见势不妙他就逃走了,在事后的清剿中并未曾发现他的尸体。
但据调查所指,他明显已经在‘灭亡礼赞’中占据了高层的职位,甚至可能是罗慕路斯事件的策划者之一!”
叶清玄不想再去听了。
米勒所说的,或多或少都有事实,或者对事实的曲解。
虽然这其中有很多东西绝非他亲眼所见,但这又如何?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足以对他产生强烈的负面影响。
而且,让他站在这里,最主要的理由,恐怕不是针对法官和陪审团吧?
叶清玄里心里明白。
这是在针对自己……
这是一个警告。
米勒,只是开始。
那些想要致自己与死地,将他送上绞刑架的人在告诉他:你曾经的朋友,会一个一个地站在这里,控诉你,让你声名狼藉、一败涂地!
叶清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