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时辰后,两人回到了棺材铺里,依然周锦走在前面,容肃走在后边,而与走时不同的是,周锦的身上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容肃的肩上,则背着条野狼。
周舟一看,吓了一大跳,问清来龙去脉后,看着容肃的目光立马不一样了,“小白!你太厉害啦!……咦,你脖子上怎么有血?被狼咬到了吗?”
“没有没有,额,是的是的。”容肃否定又承认,目光慌乱。
“你让我看看!”周舟要拉扯他。
容肃赶紧阻拦:“我没事,不要看了。”说着,看向周锦,内心忐忑极了。
脖子上的伤,可是她拿刀架在上面造成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了吗?还是做错了什么?
容肃抿紧双唇,有些后悔刚才自己隐瞒了一些真相了。可是如果毫无保留的告诉她了,她会不会更讨厌自己?毕竟在那个画面里,他好像杀人了。
想起那个画面,容肃更加沮丧。
其实这几天,他的脑海里会晃过很多东西,可都是零零散散难以拼凑起来的,有时候是一件精致的衣裳,有时候是张写满了字的纸,有时候,甚至是他一个人站在高楼上望着远方,但更多时候,是一张张或为惊恐或为厌恶的脸……那些浮现在脑海里的人,他不知道是谁,但他感觉得出,他们都不喜欢自己,害怕自己,在躲避自己。所以他想,原来的自己一定是个坏人,比如说是贼,所以他们才对自己流露出那样的情绪。可是直到今天脑海里浮现出了杀人的画面,他才知道,过去的自己只怕是要比贼都让人讨厌。讨厌到,如果周舟娘知道了,一定又会毫不犹豫的将他送走!
他不想被送走,所以下意识的选择的隐瞒。可是看起来,周舟娘还是不高兴了,那她会不会又要把自己赶走了?
想着可能的抛弃,容肃的心都要碎了。
……
周舟被安排着烧热水,容肃被安排磨药草,而周锦,则一个人在井旁收拾着野狼的尸体。只是她手虽然熟练的将野狼开膛剖肚,心却早已想到了别处。
她想到了在山林上那番对话。
“你到底是谁?”
“我是小白啊。”
“你撒谎!说,你为何要到我家来!为何又要装失忆留下!”
“我没有。”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突然间身手这么厉害!”
“我也不知道。”
“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不要!呜呜,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你被狼咬死就拦了上去,呜呜,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只是不想你被咬死,所以就拦了上去……语调如稚儿,声音在颤抖,可是口气无比认真。
而这这么一句话,犹如一块石子投在了她的心上,激起了阵阵涟漪。
周锦一直不喜欢容肃,一来是他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二来他可能以前是个贼,三来她总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一点小心机,比如,太聪明,太会察言观色,太想讨好自己——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只是个拥有稚儿心智的“傻子”。
不喜欢,所以一直冷落他,疏离他,甚至欺负他,她想看看,这么个傻子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如果他忍不住自己跑了那就再好不过。
虽然答应收留他,但也一直想着让他离开。
可是这个傻子太过逆来顺受了,不管她怎么过分,他都毫无怨言的照做,甚至稍微得到她一句虚假的夸奖,他都能欢天喜地好半天。
于是周锦困惑了,这个傻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听到这句话,她似乎明白了。
这个傻子是真把棺材铺当成自己家了,是真把他们当成一家人了。他没她想得那么复杂,就比如刚才,他是单纯的想救他,哪怕自己丢了性命。
他没有假装失忆,没有阴谋,因为他的眼神太干净表情太真挚,而且,她也想象不出自己这有什么好值得阴谋的。他救她,只是出于本心,一个年纪有二十多岁心智却只有五岁的男人的本心。
……
周锦将手浸在盆里,任冷水浸散自己满手血腥,她的面容沉静,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格外明亮。
无需隐瞒,她被感动了,在她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坚若磐石的时候,她就这样被一个傻子感动了。
……
周锦也是个孤儿,不同于周舟身世的不祥,她对自己的身世再清楚不过,因为在遗弃她时,她的娘亲在襁褓里塞了一封信,上面写着她的出生年月以及丢弃她的理由——她是个女儿,不是儿子。也就是说,这是刻意的丢弃,不是迫于生计,不是被逼无奈,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婴,所以嫌弃了,不要了,丢掉了。
当周锦知道这个真相时,心一下就碎了,可是她始终没有哭,只是抿紧嘴,再将无意发现的信藏好,然后转身准备将这事彻底忘记。
那一年,她不过十岁。
可是要忘,如何能忘得了,最终,父母的刻意遗弃还是成了她生命里一道深刻的伤疤。
而她的伤疤,又何止这一道。
是个孤儿,本就让人目光异样,又在棺材铺这个不吉利的地方生长,于是人们更是对她避之不及,大人妄下断言说她不祥,小孩子听了自然深信不疑,于是从小到大,周锦没少受过镇上那些孩子的欺负,她每到一处,原本玩耍的人就立马一哄而散,然后躲在四周朝她身上扔石子,一开始她还哭,后来就回扔,在后来,就很少走上街。所以长这么大,除了必须的走动外,她通常都待在棺材铺,甚至有些时候要买东西了,她也宁愿跑一个时辰去邻镇。
当然,她也曾经跟镇上的人有过一次比较深的接触,就在去年。
去年的夏天,镇上的媒婆突然上门来,说要给她说一门亲事,对方是镇西的哑巴张,人虽哑,家也穷,但人勤快老实,对人好,而且不嫌弃她带着个拖油瓶。当时她听了,有些心动。
镇上的姑娘从来不少,那些小伙子从来不缺媳妇,于是像她这样的,自然就嫁不出去了,而那时,她都十八岁了。
原本她也想过一辈子不嫁就这么过着,可是现在有了周舟,她必须得找个人嫁啊!她得想着融入那个镇,融入那里的人,这样,将来周舟才不会被排斥,才能顺利的娶妻生子。
所以,在去年的八月十六,她穿着自己买的大红衣裳,拉着周舟,坐上了哑巴张拉着的骡车。
那一天,镇上的人再没有说闲话,反而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友好的笑容,只是很快,这笑容又拉下,变成了嫌恶与抵触。
因为在洞房的夜里,新郎倌高兴过头了,喝多了,想要打水洗澡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整个人翻了下去,然后,就死了。
周锦,又成了瘟神。
喜事变成了丧事,刚进门就成了寡妇,面对的,还有傻婆婆劈头盖脸的打骂,当时的周锦心都快死了,最后无奈之下,收拾包袱又回了棺材铺。不过三个月后婆婆过世,她依然回去替她办了丧事,只是办完了,就跟这张家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
周锦的人生,不够坎坷,却足够唏嘘。而在经历了所有的事后,她从一开始的沮丧无助变成了愤怒哀伤变成了故作坚强,最后,变成了一无所谓,浑不在意。她想,她这一辈子也许就这样了,不过有个周舟也就够了。
却没想,今时今日,竟又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可是,他到底是谁呢?
他是小白,也只是现在是小白,以前,绝对不是!
把他继续留下,到底好不好呢?
要不要把他送走?
……
……
夜色落下来的时候,各人都忙活的差不多了。相对于其他两人的各怀心思,周舟显得天真无邪的多,看到大木桶里放满了热水,兴奋的扒光衣服就要爬进去。
“嗷嗷嗷!大木桶!我的大木桶!”这可是他的最爱了!可是用这个洗澡太麻烦,一次要烧好多水,所以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次。
周锦看着儿子在里面扑腾着玩水,心里的阴霾渐渐扫去,眼底有了笑意。
“好了别动了,让我给你搓澡!”见他玩得差不多了,又道。
周舟一瞧她拿起了丝瓜囊,马上发出了一声哀嚎,“嗷!我不要搓澡!这个要疼死我了!我不搓我不搓!”说话间还不停乱动,不让周锦逮到。
小孩皮滑又沾水,整个人就跟个泥鳅似的,周锦逮了好几次都被他溜走,反而自己溅了一身水,气得不行,回头看到容肃,心头一动。
容肃站在边上,眼睛一直盯着这边,目光里是看得到的羡慕,只是触及到她的视线后,笑容一敛,目光一颤,整个人又变得紧张不安手足无措。
就这么个傻子,赶他走了,他又能去哪里呢?
莫名的,周锦心里冒出了这句话。
算了,就把他留下吧。
至于,至于将来会发生什么,那就等到了将来再说吧。
想了一晚上,周锦终于在这个时候有了答案,而既然已经决定了,她的表情也就松了下来。
“小白,过来,把我给他捆起来!”她看着他,说道。
容肃听到这话很是意外,难以置信之下只怔怔的站在原地望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
周锦无奈,又冲他笑了笑,道:“还不快点!”
这下,容肃好歹回过神来了,脸上立马扬起了灿烂无比的笑容,“嗯!”应完,又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不会赶他走了吧!
害怕了一晚上,容肃这心终于放下来了。
“小白!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周舟见状,赶紧拦阻。
容肃瞅了一眼周锦,见她还笑着,便又安抚道:“你乖,好好洗澡。”
“嗷!不讲义气啊!”哀嚎之声更甚。
周舟再滑溜,难敌容肃的大手,没扑腾几下就被容肃拦腰抱起,然后搁在了自己膝盖上,滑溜溜白嫩嫩,就跟条鱼似的。周锦见他还在挣扎,拍了下他的小屁股后就拿起丝瓜囊上上下下擦洗起来。顿时,惨叫连连。
擦完了,周舟又被丢进桶里。他把身子全部埋下,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桶前站着的两个笑得幸灾乐祸的人,一脸怨念道:“我恨你们!”
疼死我了!
容肃却是开心的笑了。
而等到周舟洗完,也就该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