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雒都四环外的雒都市公安局看守所。
这里挺偏僻的,他们从市中心过来,走二环路高架桥转三环路再转一段绕城,全程几乎不堵,也走了快五十分钟。
距离大门两三百米的地方,停着吕潇潇新换的橙黄色路虎神行者。
祝锦川的车怕是被余文忠重点盯防的对象,最好低调点。恰巧吕潇潇换了车,车牌都是新的,不那么起眼,免得提前暴露行踪,又引出什么事端来。
尤其是那伙子无处不在的记者。
祝锦川和凌俐,坐在车后座。
“戴上眼镜吧。”祝锦川说。
“哦。”凌俐乖乖答应,从背包里摸出许久没戴过的那副黑框眼镜,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微侧过身子,从眼睛里把隐形眼镜给扒拉了出来,放到随身携带的隐形镜盒里。
祝锦川头都没转一下,等凌俐弄好,抬腕看了看手表:“走吧马上就要到三点,只怕余文忠的飞机,也马上要降落了。现在有人通风报信是打不通电话的,一会儿就未必了。”
凌俐点点头,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不那么自信地看着自己的衣着,抬头询问两人:“我这样穿能行吗?不会被被告人觉得太嫩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吧?”
她今天完全没想过会被抓来看守所,早上随便找了条连衣裙穿上就出门了,竟然是这样清淡的颜色。
太不像个律师,太不专业了!
祝锦川没有作声,吕潇潇做了个夸张的快要仰倒的表情:“大姐,你问了不下十遍了。可以了,美美美,就等着你去迷倒被告人,让他赶快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我们能早点收工吧!”
凌俐双颊一红:“讨厌。”
接下这案子两个来月,凌俐终于见到了本案最关键的人物,被告,郑启杰。
他穿着白T恤橙红色马甲,一米八向上的身高,可是佝偻着背,乍一看似乎一米七多点的感觉。
另外的感觉,就是憔悴、浮肿、阴郁。
至于长相如何,除了头顶剪得很短、钢刺一样的头发给人印象深刻,他的脸属于看过了几秒就要马上忘记的。
郑启杰站着没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俩。
他的眼珠子有些发灰,眼神说不上锐利,却让凌俐很不舒服。
怎么说呢,那眼睛死气沉沉的,还带着什么都不在乎的意味。
他一动不动半天,终于在会见区隔着律师和嫌疑犯的铁门前坐下,说:“我的律师似乎不是你们。”
声音哑哑的,还有点发虚,似乎有点中气不足。
祝锦川没有回答,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包烟,从铁门缝隙里扔了过去。
郑启杰眼睛明显地一亮,视线移到烟盒上就再挪不开,还动作幅度极大地咽着口水。
狱警从桌面上拿起烟盒,检查了一番,之后抽出一支给郑启杰送到嘴里,甚至还给他点了烟。
之后,狱警后退一步,靠着墙角站立。
郑启杰还在旁若无人地抽着烟,每一口都想要用尽自己肺活量,恨不得能一口燃到底。
凌俐看得目瞪口呆。
不会吧,这郑启杰被关了一年多,能让狱警点烟递烟,难道混成了狱霸?
祝锦川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想歪了,靠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有些无可奈何地解释:“穿橙马甲的都是重刑犯,戴着手镣脚镣不方便行动,狱警一般都不会太为难的。”
凌俐忙收起脑袋里“监狱风云”的片段,跟着祝锦川,在铁门前一张长长的桌前坐了下来。
祝锦川没有着急发问,而是等里面的郑启杰抽完了第一支烟。
等第二支烟开始燃起来的时候,氤氲的烟雾中,祝锦川开了口:“我们是唐傲雪母亲委托的律师,我姓祝,我旁边这位姓凌,今天来,是想问一下案子的事。”
听到他的自我介绍,郑启杰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好半晌,他抽了口烟,又吐了个圆圆的烟圈,饶有兴味地抬起头看着烟圈袅袅上升。
那烟圈越来越淡,终于消失。
郑启杰终于开了口,声音平而缓:“我实在不记得哪条法律法规说过,被害人律师可以会见犯罪嫌疑人的。哦,不对,现在提起公诉,我应该自称被告人了。”
凌俐心里一紧,祝锦川则神色未动,带点自嘲的声音:“这么看来,我们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郑启杰笑而不语,只是唇角上扬着,眼底依旧死水一滩,没有丝毫波动。
第二支烟都抽了一半,凌俐终于忍不住了,一番思忖后发问:“唐傲雪,究竟在哪里?”
郑启杰转头看她:“我说过我不知道的,就算我说我知道还告诉你,你又不是警察,这没有签字没有画押的,就等于我没说过。”
凌俐一时语塞,只觉得郑启杰这人,心里简直明镜一样,非常地冷静,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也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还有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和蒙着一层灰样的眼神,太可怕了。
凌俐喉头滚动,吞咽着口水,十几秒后还是坚持问下去:“你告诉我好吗?她妈妈再找不到她,只怕又要出一条人命。你是没见到一个女人两年间瘦了四十斤的样子,实在太惨。”
郑启杰的神情依旧是不为所动,转头看向祝锦川:“这位……”
他话停了下来,眸子朝上看,似乎想不起应该怎么称呼祝锦川,几十秒后终于接下话:“祝律师是吧?你带的这位小妹妹有点不专业,建议加强培训。”
祝锦川眼睛微虚,答了一句:“谢谢提醒。”
凌俐按捺不住,握拳捶了桌子一下,在郑启杰听到声音转头看她后,一把抓下自己的眼镜扔在桌面,声音是止不住地激动:“你这个变态,缩头乌龟!做了的事不敢承认,你晚上就睡得着吗?你就不怕唐傲雪做了鬼回来找你算账吗?”
郑启杰眼里终于有了波动,闪着森森的冷意,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睡不着的人不会是我。”
凌俐被看得忍不住肩膀一缩,声音戛然而止。
狱警听到这边的动静,已经上来制止:“这位律师,会见嫌疑人时候请注意言行,否则马上结束会见。”
祝锦川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们会注意的。不好意思郑先生,我这个徒弟有点情绪化,我回去会让她好好检讨的。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附带民事部分的……”
“祝律师,我不知道你们来干什么的,我也没什么可说,”他还没说完,郑启杰就打断他,“余律师早就交代过我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才是真正能帮我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说完这段,转头向墙角的狱警:“干部,我要回监室。”
祝锦川耸了耸肩,侧眸向凌俐说:“走吧,收工了。”
凌俐紧抿着唇点头,手脚麻利地捡过自己的眼镜戴上。
会见室里的四个人分成两拨,各自向相反的方向去。
凌俐跟着祝锦川起身,放好椅子后转身,听着身后郑启杰脚上的脚镣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刚才绷得紧紧的肩膀,有些放松。
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忽然背后传来郑启杰的声音:“等一下!”
一瞬间,她寒毛都立了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都有些不敢转头了。
还好,郑启杰的这句话是对着祝锦川说的。
他说的是:“祝律师,你的烟。”
凌俐终于松口气,有些好奇地回眸,却发现郑启杰侧身看着刚才祝锦川扔进里间的那包烟,脸上表情相当纠结。
有点不舍,又带着犹豫。
新开的,才抽了两支,还剩十八支。
祝锦川听到后反而一脸的轻松,头都没有回:“拿着吧,我知道这里这是好东西。”
郑启杰垂眸看了看桌面,几番伸手又缩了回来,最后咬了咬牙,对着祝锦川的背影:“谢谢。”
出了会见室,隔着那一扇铁门,也能听到那渐渐远去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
祝锦川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起另外的话题:“你知不知道,看守所里狱警最烦不守规矩的人,如果有人故意闹事打架,狱警整治人的方法,就有让不是重刑犯的人穿上脚镣一整天,之后什么时候脱要看心情,很多刺头闹了一次走过这么一遭以后,就老老实实了。可想而知,这脚镣套在身上多痛苦。”
凌俐咋舌:“这么厉害?”
一出会见室,她刚才激动万分一点就燃的状态已经不在,表情开始丰富了起来。
祝锦川和她对视:“当然厉害,那玩意儿戴久了,手脚都会变形。总之,人最好不要犯罪,不管是看守所还是监狱,能生存下去,但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很苦很苦。”
听闻他的话,凌俐忽然安静了下来,一面走着,一面想起一个人走路时候有些古怪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他戴了八年的脚镣,睡觉时候都不能取下来,难怪他在上庭时候步态不稳,还有些外八字。
她赶忙收起思绪不再深想。
事情都发生了,伤害已经不可逆转,不管是歉意也好,同情也罢,这些都毫无价值。
她提起一口气,缓缓地吐出,舒缓着情绪,之后加快脚步想要赶上几米开外的祝锦川。
却不料,才走了两步,前方出现的人就让她瞪圆眼睛满脸惊愕,还差点岔气。
余文忠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看来刚才走得很急。而他身后的戚婉,也一反平时完美无瑕的妆容,发型乱了,脸上汗迹斑驳,眼线似乎都花了。
一见到祝锦川和凌俐迎面而来,那两人也放缓脚步。
几秒后,两拨人短兵相接,立在走廊中央。
祝锦川和余文忠面对着面,相距不到半米,都突破了彼此的安全距离。
凌俐看得心里发毛。她发现,自从余文忠出现,她的小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祝锦川还和他离得那样近。
却又注意到,这人比祝锦川矮了快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他似乎要微微仰着脖子,才能跟祝锦川保持对视。看起来很有些滑稽。
可凌俐没心思笑,默默等待着谁先开炮。
这次又是余文忠沉不住气。
余文忠眯起眼睛,语气恨恨地:“祝律师,凌律师,你这样违背律师操守,就不怕我去律协投诉?”
“请问投诉我什么? ”祝锦川还没来得及回答,凌俐就转头直视着余文忠,“法律并没有规定,作为被害人律师不能来会见当事人,反倒是被告人的律师,在没有检察院的允许下不能私自找被害人取证。我这样无足轻重的角色,哪里值得您如临大敌?”
余文忠眼睛微眯,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说:“没想到当年不堪一击的凌家二妹,如今还算有出息了。不错,有你家姐的几分风范,厉害厉害。”
余文忠就是厉害,不算有多大攻击性的话,也并没有带什么太过激烈的言辞,可凌俐就是忍不住被他撩出一身的硬刺来,恨不得变成球滚上去给他刺个透心凉。
凌俐几个呼吸才压住怒火,说:“我是为了附带民事部分的和解而来。”
余文忠咧嘴一笑:“我管你以什么借口而来,无非都是想从郑启杰这里掏点东西。我说明明正常的会见,公安局怎么推三阻四的?原来埋伏在这里。”
戚婉听到这话,银牙紧咬:“不要脸,仗着有公检撑腰,弄些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凌俐,你就是和你姐一样不要脸!”
此话一出,凌俐和祝锦川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余文忠则挥了挥手制止了还想逞口舌之快的戚婉,凝眸看了凌俐几眼,又转向祝锦川:“只怕你们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我虽然只见过我的委托人一面,可我知道他不是见一面就能够搞定的菜鸟。他虽然甘愿当勤杂工,但毕竟是海外苦读的博士归国,祝律师可能应付得来,但是以凌律师的资历和资质,不被他耍就不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