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两位长江学者携带各自的跟班,到了湖东省会汉阳。
高铁和飞机之争最终以飞在天上的取胜。好在凌俐上次大概是因为前一晚没有休息好,早饭又吃得太多哦,这次小心翼翼格外注意,倒是没有在飞机上吐,只是遇到气流颠簸的时候心里会有点发慌,脸色也不大好,惨白惨白的。
南之易非常不识趣,隔着个过道也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你是东北山荷叶的近亲吗?一个是遇到水变透明,一个是遇到气流就吓得褪色。”
坐在他旁边的田正言实在看不过眼,拿胳膊肘狠狠撞了下 他的肚子,这才让讨人嫌星人闭嘴。
到达汉阳的当天下午,几人就马不停蹄赶到发生绝收最严重的蒲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顾不得休息一下,田正言马上联系到了当地的农科所,要了解品优千号绝收的情况。
当从农科所某办事员手里接过那厚厚一叠关于绝收情况的报告,以及现场照片的时候,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的南之易,罕见地沉默下来。
他默不作声看着照片里那一片片枯黄伏倒的稻子,既没有叹气也没有摇头,只是那一向通透漆黑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来。
凌俐知道他大概是被确实发生了绝收这件事影响了心情,也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守在他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田正言倒是和那办事员相谈甚欢,问了一阵子绝收后农民的补偿问题,以及绝收发生时候稳控工作的情况。
当得知蒲县的农民在发生绝收后,先砸了农科所旗下的种子站,后来又跑到汉阳山崎种业打砸伤人的时候,田正言拍着那小伙子的肩膀:“维稳工作着实不易,我们捅的篓子,却让你们受过,实在是不好意思。”
之后,就拉着那小伙子到了办公室外面。
凌俐有些好奇地探出头看了眼,发现他俩站在走廊的尽头交谈着,而田正言那神态动作语气,竟然满满的江湖气。
凌俐看得傻眼,没想到一直高冷傲娇走学术路线的田大牛,居然也有这样一面。
之后,也不知道田正言到底说了些什么,等那姓宋的小年轻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仿佛有些晕乎乎找不着北的模样,举着电话询问的语气:“要不,我再给我们领导打个电话?”
田正言冲他微笑:“行,请一定转告,我们一行人是很有诚意的,也是真心实意来看看农业第一线的情况,还请各位给个机会。”
晚上的晚饭,他们是在蒲县县城里看起来还不错的一家饭店里吃的,而下午那小伙子竟然真出现在饭桌上,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喊着局长、主任的三四位中年人。
凌俐再次目瞪口呆。这不是来取证看看绝收情况吗?这一番跟当地官僚勾肩搭背又为了哪般?
南之易持续着下午半死不活的状态,时不时拿起筷子吃两口面前的菜,动作又慢又缓,谁来说话也不理睬的模样,更别说端起杯子跟人喝酒了。
这把兴致勃勃要找传说中南教授喝两杯的某局长,惹得有点发火。
他阴阳怪气的一句:“想必是我们蒲县的水土不好,这边的酒水太酸,对不上南教授的胃口。”
凌俐看看席上的明明是田正言带来的阜南名酒,很有些头疼要怎么把这话给圆回去。
杨千帆这时候端着酒杯凑了过来:“南教授下午看到绝收的照片心里还难受得紧,也第一次了解到实验室里的失误会给基层增加大量的工作,心里很是不安,所以情绪也低落了点。您别见怪,您知道科学家们都有些一根筋的,又容易钻牛角尖,不是故意怠慢您的。”
那局长面色稍霁,不过还撇着嘴,似乎气不顺。
杨千帆又笑道:“您和我老师都姓田,他是笔耕砚田的田,您就是田连仟佰的田。这次我跟着田老师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又遇到了您这位田老师。我们南边人喝酒都不怎么劝,酒量也不大好,不懂您这方的规矩,还请多多教我,我也一定好好学,今晚一定陪您喝高兴了。”
结果还真给圆回去了。
这一番连着掉书袋加恰到好处的马屁,拍得田局长心情舒畅,哈哈大笑一通拍着杨千帆的肩膀,说:“好小子,你这口才,该到咱们县委办公室,专门搞招商引资。”
跟杨千帆喝完一回,田局长侧眸看看到南之易右手边的凌俐,拿着分酒器端着酒杯走到凌俐面前,客客气气地说:“来,这位美女,初次见面,我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子就把杯中酒喝了下去。
凌俐并不知道田正言安排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戏是为了哪般,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端起杯子站起来。
刚才装死的南之易却忽然冷启动了,转头看向田局长:“她不能喝的。”
田局长面色一变僵在原地,杨千帆见势不妙,马上伏在田局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只见田局长听完他的话,竟然笑了起来,原地站着看了凌俐两眼转身就走。之后,也再没有人来骚扰南之易和凌俐。
凌俐很是纳闷,又不敢去问,憋着一脑袋的问号一个晚上不言不语,生怕再引起谁的注意。
这一通喝下去,凌俐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传说中一公斤的量。
别人都舌头打结东倒西歪,包括巧舌如簧能哄得别人喝一瓶他只喝一杯的杨千帆都快站不住了,田正言依旧风清月朗,举着杯子浅笑,话不多,但往往一语中的,或不露痕迹的吹捧,或恰到好处的客套,跟谁都能喝上两杯、说上几句的模样,让凌俐叹为观止。
饭局结束已是深夜,在回汉阳的路上,凌俐战战兢兢开着租来的车,一车人寂静无声,惟有杨千帆和田正言因为喝过酒,略微变粗变急的呼吸声。
凌俐忍了好久,终于问了田正言:“我们不是来取证的吗?为什么看了资料后不赶快赶到下一个地方,反而在这里耽搁好久?”
田正言像是在闭目养神,并没有马上回答,车都又开出了好几公里,才悠然一句:“自古以来官和商,就是天然的联盟,这一晚上下来,还算有些收获,套到不少的话。”
凌俐依旧是招牌懵逼脸:“啊?”
她几十秒后才想明白,说:“你是说,山崎种业和这些人有牵扯?”
田正言揉着太阳穴,缓解酒精带来的些微头疼,说着:“当年品优千号在蒲县的销售,可是上面某位领导放下话来要达到多少种植面积,下了硬任务的。这些东西不会有书面的东西存在,口口相授,只能从经手人嘴里套。”
杨千帆这时候插了一句:“可这在种子销售里也很正常啊,因为打通了某个关节受到格外优待的企业,应该说各个领域都存在。”
田正言缓缓摇头:“如果说,山崎种业是明知道品优千号有缺陷,却又下大力气不惜一切成本推广的时候,你会有什么联想?”
这一番问题让凌俐的脑袋实在转不过弯,张了张嘴,有些不自信地答道:“为什么明知道水稻有缺陷还要推广?”
“就像明知道某人不想做水稻了,还要赶尽杀绝一样,到底为了什么?”
田正言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又抛出了问题。
他的问题一出来,一车人都安静了下来。凌俐正在开车,分心想着问题,一晃神手一滑,方向盘都有些歪,马上又掰过来,车扭了个S型又回到路中央,甩得副驾上的田正言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她再不敢大意,稍微想了下没有头绪就丢开手。
几分钟后,却是南之易先打破沉默:“物竞天择固然是自然规律,可被淘汰的就没有价值、就不值得人们珍惜吗?”
他的声音难得地正经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沉郁,说话的内容也一下子跳脱他的风格,直接提出了个跟哲学打着擦边球的问题。
凌俐完全不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从何而来,田正言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轻声回答:“以一人之力抵抗历史潮流,活该你被反噬。”
沉默了好久的杨千帆,这时候惊讶地出声:“原来是这样!”
这几个人都打着哑谜,凌俐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不是因为昌瓴不满意南老师帮助盛谦和改良玉米,所以要打倒南老师立个旗帜吗?历史潮流又是怎么回事?”
“山崎种业推开品优千号的关系网,与和盛玉推广的渠道是一样的,这代表……”
“暂停讨论案子,放空脑袋休息会儿。”
杨千帆正好心地跟凌俐解释,田正言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凌俐隐隐觉得这是案子的关键所在,可是田正言喊了停,杨千帆很听话地闭嘴不说,她也不好再问。
半小时后,汽车到了酒店停车场。
田正言推开车门下了车。他看起来并没有醉,可脚下还是有些虚浮,下车时候没站稳,差点摔跤。
南之易终于有了点除了发呆以外的反应,上前一步扶住田正言,轻声问:“要不要紧?”
田正言摇着头推开他的手,站稳后转过头看着凌俐:“等过几天回到雒都,你把你第一次写的那个答辩状,就是提出PIGM的那份,送到法院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