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情绪低落的凌俐相比,舅舅和舅妈却像心情不错的模样。两人都脸上带笑,舅舅更是就着自家做的腊肉香肠喝起了小酒。
舅舅滋了口酒,看向凌俐:“小俐,你前段时间忙,我们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们准备后天就关了店,准备过年了。”
凌俐抬起头,有些奇怪:“以前不是都要开过小年夜吗?今年怎么这么早?”
舅妈则接过话,也是喜气洋洋的声音:“你表哥和表嫂说,今年,让我们跟着他们到你表嫂家乡去过年。我和你舅思量,你表哥一年里好容易回来一趟,却要雒都、坛城两地跑,路上都花去好几天,干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凌俐点了点头,说:“好,你们放心去,我在雒都给你们守着这些家当。”
舅舅却是一愣神:“小俐,你不跟着去?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雒都,怎么行?”
凌俐却说:“舅舅,我手里这个案子还没结,不能走的。”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计较,以她和丁文华不大融洽的关系,要是跟着到她家里去过年,不仅不自在,而且,如果她不勤快些帮着做家务,还不知道会遭多少白眼和闲言闲语,不如一个人清净一段日子。
不用上班,不用开店,不用满身油烟味,每天睡到自然醒,这仿佛,也是很不错的日子。
想到这里,凌俐嘴角弯弯,更加卖力地劝着张守振:“不用担心我了,目前这个案子还有很多工作,祝主任也交代了很多事,我走不开的。”
舅舅舅妈又念叨了一阵,终于答应让她一个人留在雒都。
凌俐完成了好大一桩心事,有些盼望起春节假期来。
只不过,当她晚上梳洗完毕,心情沉静下来,脑海里由不由自主开始想着工作的事。
都关了灯好久了,凌俐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愣神,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花了一整天,好好消化了南之君的话,下午也又细细看了卷宗,却还是一无所获。然而,这都到了深夜,她还是无法放下工作。
南之君让她不要纠结于所谓的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的此消彼长,将注意力回到案件本身,回归最基本的东西。
还有,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案情另有玄机,那么,用以定案的证据必定有瑕疵,只是他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眼看已经快两点了,凌俐还是睡不着,一颗心有些蠢蠢欲动,始终安稳不下来。她纠结了半天,从枕头下翻出手机,调出手机相册,开始浏览器之前拍下来的卷宗资料。
虽然这案子的案卷资料有一千多页,不过,她已经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早已经烂熟于心,有些关键的地方,她甚至都能背下来了。
看了好一阵,却依旧没什么发现。
凌俐有些失望。她每次都带着期望而来,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骨感的,好多事都是知易行难。
手机屏幕有些小,她抓着手机看着看着,倒是渐渐有了些睡意。等看到现场照片、勘验笔录和提取的指纹、血迹、STR分型报告时,血淋淋的场景丝毫没有让她警醒,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眼皮不受控制似的越来越重,终于彻底合上,紧接着翻着屏幕的手指一滑,另一只手也重重落在床边,啪嗒一声清脆的响,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凌俐甩了甩在床沿上磕疼了的手,自言自语着:“哎,睡吧睡吧。”
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当视线落到屏幕上的时候,她忽然怔住。
凌俐抓起手机,将当前的照片缩小,又放大,来来回回好几遍,顿时没了睡意。
手指轻轻滑过屏幕,她又对比起前后几张图片的区别,渐渐地,眼睛越来越亮。
难道,这就是本案的关键点?这细微的差别,就是能攻破检方证据链的最有利证据?
南之君果然说得不错,以前她一翻而过的证据,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竟然真的隐藏着关键点。这将成为他们反败为胜的最有力的武器。
凌俐又仔细对比了图片,再次确认了心里的推断没错,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凌晨四点,踟蹰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按捺住了想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的雀跃心情,没给祝锦川打电话。
兴奋地睁着眼熬过了六点半,凌俐赶快起床梳洗,之后七点出头,她便已经赶到了所里。
出门的时候天还是蒙蒙黑的,晨间的温度也很低。不过,看到太阳一点点地升高,凌俐心里的兴奋也越来越浓。
她唇角微弯地想,等师父来上班,听到她无意中的发现,一定会很高兴吧?
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她干脆拿起纸笔,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因为证据的改变而应该改变的辩护思路,一一写了下来,写满了几页纸。
等写完了,看到纸张上有些杂乱的字迹,凌俐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她把纸揉成一团,又打开电脑,趁着还记得住之前的思路,飞快地打起字来。
随着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沉寂的大楼里,也渐渐开始有人声响动,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多,电梯也开始忙碌地工作。
到了九点,凌俐终于将之前还有些杂乱的思路,汇拢成两页纸的要点,一项项列明在纸上,要点之后,则是她发现的关键图片,非常简单明了。
刚刚将资料打印好,凌俐一抬头,看到了门口祝锦川的身影。
他还是惯常的一身正装,手里搭着大衣,另一只手揉着眉心,面无表情走进来。
凌俐忙从打印机上抽出微微有些发烫的纸张,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急匆匆说着:“师父,关于证据,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祝锦川没有说话,只侧眸看了看她。凌俐跟着他进了办公室,看他把手中的外套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有些看不过眼,从柜子里取出衣架,把他的衣服理得整整齐齐后,又小心翼翼地挂到衣帽架上。
等她挂好一副转过身,却发现祝锦川在她背后,手里拿着一叠纸,说:“这是我昨晚修改的辩护词,你好好看看,后天上庭,你务必要达到脱稿的地步。”
凌俐接过那几页纸,有些愣怔,再看看祝锦川眼下有些明显的青黑,问:“师父你昨晚是没睡好吗?一直在改辩护词?”
见祝锦川微微点头,凌俐却有些慌神,急急说道:“之前不是说不用我总结陈词吗?我怕我能力不够会搞砸。还有,关于证据……”
祝锦川却挥挥手打断她,缓缓说道:“你看了就明白了,这段辩护词,只有你说出来最合适。”
见他面色凝重,凌俐也收起自己想要献宝的心情,稳了稳心绪,拿起辩护词,坐在办公室一侧的沙发上,开始认真看起来。
祝锦川倚在窗边背对着凌俐,一言不发看着映在对面大楼上太阳的影子。
那明晃晃的一团亮光,只一会儿就让他眼睛发疼起来。别过脸,他点燃了一支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眸色越来越沉郁。
两人都静默着,除了凌俐几分钟翻一次页的声音,办公室里出奇地安静。
凌俐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一颗雀跃的心,也渐渐沉到了谷底。
她慢慢抬头,握着纸张的指尖有些颤抖:“所以,这就是您说的人和?”
祝锦川并没有回头,只干净利落的五个字:“是,拜托你了。”
听着他微冷的声音,凌俐只觉得聚在心口的那一点点暖意瞬间散去,手脚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起来。
她捋了捋因为早上没有好好梳理而有些毛躁的长发,捏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所以之前的一切,都是刻意而为之?”
祝锦川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抬眼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一夜未眠,终于做了这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其实,他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当付诸实践的时候,竟然会有些挣扎。
他曾经跟凌俐说过,当全世界以为你已经输定的时候,其实还有赢的方法。只是,既然选择了投机取巧,就要接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这样的后果非他所愿,但是两相权衡下来,比起凌俐的感受,还是秦兴海能够脱罪更加重要一些。虽然几率很小,却也只能一搏。
等不到他的回答,凌俐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将她昨晚她通宵达旦工作而收获的两张纸,摆在祝锦川的办公桌上。
她牵着嘴角有些自嘲地笑笑:“我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做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家了。反正背辩护词而已,哪里都一样,我不用守在这里。”
说完,她转过头,毫不犹豫迈出办公室,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没几分钟便离去。
听到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祝锦川转过身来,望着凌俐空空如也的座位。淡淡的光线下,那小小的格子间里的物品一如既往地整洁,让人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只是,格子间的地面上却有几个揉成一团的纸团,看着有些乱。
凌俐有些轻微的洁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决定让她心神大乱,一定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祝锦川蹙起眉尖。
在她看来,自己大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一步步引着她走入迷局,一点点骗取她的信任,到了最后,毫不犹豫地背叛。
不否认自己的过分现实,终究伤害到了她。虽然非他所愿,然而律师这样的职业,注定为了委托人的利益,会无所不用之极。
凌俐终究要过这一关,哪怕她会生气,会恨他,可是,在他这里明白这个道理,总比一根筋又简单的她,到外面被人吃了还不吐骨头渣的强。
眼里闪过一丝烦躁,祝锦川将手里的半截烟掐灭,转身拿起外套准备出门,视线却忽然落在了桌面上,看到了凌俐留在自己桌面上的两页纸。
他有些疑惑,拿起那些纸看了看。只看了一眼,脸上先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是狂喜的神采,再之后,便是出于职业本能,推演起纸上所述的证据变化将带来怎样的结果。
只是,几秒后,他脑海里忽然涌入的各种画面,打断了他对辩护思路改变的考量。
那张被马蜂蜇得哇哇大哭的小脸、一年前拘谨得连笑容都僵硬的模样、逞强吃完一大块牛排的古怪表情、隐藏在瞳孔深处的幼嫩和无邪、和担心他时认真而柔软的眼神……
明明窗外是晴空万里,明明找到了通往胜利的钥匙,可这阴差阳错的一场错过,让他的眼底和心底,都沾染上了一丝阴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