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飞蓬的时候, 欧阳少恭从来没有想过会得到那样一个消息。

　　“她大概是活不了了，要我把这个交给你。”飞蓬虽然疑惑夕瑶交给欧阳少恭的是什么, 却终究什么都没问便离开了。

　　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磅礴生命力，欧阳少恭便知道了飞蓬所说的并非虚言。

　　能帮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 恐怕也只有这么一个了吧？

　　不论自己有多么希望那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女人消失，但这一天这的到来的时候，他却又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尤其是在自己见过了巽芳以后。

　　“巽芳……只求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我……没有几天可活……剩下的时日惟愿能与夫君静静待在一处……如果……要同你一起赎罪……我也愿意……”

　　那个温婉的女子这么说着，让自己感到如坠冰窖。

　　我以为最了解我的人，我以为与旁人不同的妻子。

　　她服下了雪颜丹。她说自己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希望自己看到的永远是从前的她。

　　她在怨恨我的毫无所觉，因为她一直守着那个承诺, 不离不弃。

　　你以为, 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巽芳，我自然不会恨你……”我听到自己这么说，然后看到了她露出的笑颜，一如往昔。“你记住, 无论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妻子……”

　　曾经以为, 这样纯真的善良和美好，便是自己一直所追寻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守着这样的温暖，努力将蓬莱的点点滴滴记在心里，希望不会因为渡魂而遗忘。

　　然而，这竟然不过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梦么？

　　还是真如芙瑶所言，自己太过天真？

　　巽芳，为什么明明知道太子长琴一切的你, 到头来却一点都不懂我呢？

　　即便是你不能理解，难道就不能装作不知道么？这样，你在我心中就永远如记忆中美好，而不是越发地让我觉得痛苦。

　　我看着她含笑逝去，然后连同记忆中的那些过往一起埋葬。

　　浓烈的血腥味唤回了欧阳少恭的意识。没有去管手上的伤口，在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那段回忆之后，欧阳少恭不得不承认，芙瑶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情深不寿，不如无情。

　　可是她自己却也没有做到。或者说，明明已经无情，却又希望自己让别人感到有情。

　　只是，到了最后，她或许还是做到了吧？在所有人的心上深深地划了一道，然后再也愈合不了。

　　就好像得了神树本源的自己。不需要再渡魂，更没有任何性命之忧的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就是芙瑶一直以来的感受么？无生无死，没有任何可以执着的事物，然后浑浑噩噩地一路走下去。

　　欧阳少恭忽然觉得，芙瑶是否觉得自己对生死的执着太过可笑，故而也要让自己来体验一下这样无欲无求的感受？

　　呵呵～

　　巽芳已逝，世上痛苦之事永远多过欢乐，自己确实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执着的对象，芙瑶你一定是在幸灾乐祸吧？

　　不过，世界上有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

　　“在下欧阳少恭，前来求见贵派芙瑶长老。”看着面前天墉弟子脸上浮现出惊愕的表情，欧阳少恭心下笑笑，既然你想死，那么，若是发现自己没有如愿以偿的时候，又该作何表情？

　　不如，还是让我们来交流一下这种死不了的感受好了。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届时，想来必然比青玉坛的对谈，更为美妙～

　　——

　　让一个法师去学剑是很惨无人道的事情，尤其是在琼华这个地方，总是让夙瑶觉得有点怪怪的。

　　日子一长，夙瑶就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琼华的心法很奇怪，高级剑法也很不正常。

　　以夙瑶在修炼上的见识来看，琼华的心法固然能让人在前期进步很快，但是却也难免损伤根基以致后继无力。而高级剑法在练习的时候，若是不配合琼华心法，就会让人产生气血翻腾之感。

　　于是夙瑶想明白了，九天玄女这不是在传道统，而是在防贼。

　　这种事自然是不能随便和人说，于是夙瑶也只能练练基础剑法，然后再摸索一下五行属水的修炼方法。至于自创剑法？夙瑶也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

　　只是，看到一无所觉沉醉于修炼的琼华弟子，夙瑶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次：“若有兴趣，可以适当参悟一下基础的五行法术。”

　　在夙瑶看来，琼华弟子都颇有慧根，若是对基础内容有一个深入的了解，指不定可以看出一些不对来。

　　不过话说出口以后，却是没人理。

　　而在太清掌门说出了“以夙瑶的资质，钻研基础术法，也无甚不好”的时候，夙瑶难免有种一脸血的感觉。

　　后来就有了“大师姐资质平平，嫉贤妒能”的传言。理由是自己资质不行，还拉着别人一起不去学高深法术。

　　听到流言的时候，玄震和夙瑶都觉得挺无聊的，想着事实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于是也没花什么力气去阻止。等后来想起来的时候，玄震才发现，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了。

　　起因是玄震因为太清有事找，而让夙瑶替自己去巡夜。在抓到几个宵禁之后还在外面乱晃的弟子以后，连“大师姐对大师兄心存不满，有意篡权”这样的传言也开始出现了。

　　玄震觉得这事儿确实有些过了。夙瑶办事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却也不该被人非议。

　　找了夙瑶想要开导一番，只是看到她无所谓的样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玄震不知道的是，夙瑶没觉得那个嫉贤妒能的说法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确实是挺羡慕嫉妒恨的。从不需要修炼的神，变成人已经很悲剧了，变成一个怎么修炼都没啥成果的人，那就更悲剧了。心理落差太大，所以就抓着点别人的小错让他们也不自在一下，谁能想到琼华弟子的心眼都小成这样？

　　自此以后，玄震也觉得很为难。太清吩咐下来的门派要事，要是交给夙瑶，不知道旁人又能传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流言，但若是不交给她，且不说有没有别的合适的人选，就是夙瑶心里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也是一件很让人担心的事情。

　　好在后来事情逐渐少了，大家开始将目光专注于飞升之上，没空再说什么八卦。

　　直到与妖界大战前夕，玄震看着越发冷漠的夙瑶，鬼使神差地就问了一句：“师妹很担心？”

　　玄震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夙瑶的眼神。带着自己看不明白的复杂，然后说了一句：“千万别死。”

　　当时觉得不解，可到头来是自己却真的死了。

　　变成了鬼，却没有见到什么鬼差。

　　跟在夙瑶身边，小心地不让她发现，但每每看到她皱着眉环顾四周的时候，总是不由心下一跳。连玄霄师弟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存在，夙瑶她又怎么会？

　　然后来了一个鬼差，对夙瑶说要带自己去鬼界，那个鬼差叫她夕瑶大人。

　　被迫现了形，看到夙瑶严肃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

　　“你可以回去了，”夙瑶这样说道，“此事休要再提。”

　　然后那个鬼差看了看玄震，便独自回了鬼界。

　　其实，那时的夙瑶想的也不过是，能有一个分担掌门事物的人，很不错。

　　知道了玄霄走火入魔之事以后，玄震不免有些担忧：“师妹有办法的吧？”既然能说服那个鬼差。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夙瑶笑了，虽然是冷笑。

　　“有啊，冰封怎么样？”

　　如果玄震不提，夙瑶是想过让玄霄自生自灭的，凭自己的实力扛下来了，那是本事，也算是改变了既定的命运。若是抗不过去，那也不管自己什么事，同样改变了命运。

　　可是对着一向关照自己的玄震，夙瑶没法不答应。

　　然后就是百废待兴的琼华。

　　看到对夙莘格外宽容的夙瑶，有些不理解。

　　“她是唯一一个不问缘由按我话去做的人。”夙瑶放下了笔，然后看了玄震一眼，“知道吗，你们之所以这么惨，就是因为没听我的。”

　　如果玄霄对五行有着足够的了解，就不会走火入魔。如果玄震再小心一点，就不会死。

　　当时的玄震很难理解这句话里的意思，后来回想起来，才终于明白，在她说出“满座衣冠尤胜雪，更无一人是知音”的时候，心里到底有多难过。

　　就连琼华唯一一个对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都离开了，那么还有谁能理解她？

　　十九年一晃而过，再次说起飞升的时候，夙瑶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她的不看好。

　　“你以为我是被慕容紫英他们影响了？”一语道破自己的疑惑，但若不是这样，又是为何？

　　“修练到最后，想要成仙，就必须渡劫。”对自己说了成仙之事，随后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知道什么叫渡劫吗？”

　　“渡不过去，就是劫难。”

　　当真是劫难。到最后，她确实从未说错过。

　　——

　　世间万物皆有灵，神树自然也不例外。

　　初时虽然懵懂，却也早早地明了自身的职责。

　　看着一个又一个神诞生，欣喜过后，更多的却是艳羡。比起当一个永远固守在神树的树灵，不论神明之间有何纷争，总是要自由一些吧？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起，便如杂草一般疯长，无法根除。

　　试过了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却终究是无法离开神树。有些泄气，却不由想到，若是能够借一双眼睛，见她所见，是否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呢？

　　那么，就找一个人来吧。不必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只需让她凭自己的想法顺其自然地生活就好，然后就可以得偿所愿了吧？

　　毕竟，只是想要体验一下这个世界的生活而已。

　　做出了决定以后，却又开始觉得为难。怎样的人才是合适的人选呢？

　　不需要太聪明，只要有一点自知之明，懂得置身事外便好。

　　也不必很强大，天界的纷争再多，有了自己所给予的身份以后，也已经足够自保。

　　最好，是有一个喜欢和人交往的开朗性格，不会太冷漠。

　　更重要的是，不能是一个有了力量就胡作非为的人。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对周遭怀有善意的人，这样才符合神树存在的意义。

　　挑挑拣拣，然后选择了那个女孩子。

　　当时的自己，似乎仍是不太满意的，善心虽然有，但总的来说却还是一个喜欢自扫门前雪的人；开朗也算不上，最多也只能保证在和人聊天的时候不冷场而已。

　　大概是有些心急了吧，于是就有些草率地选择了她。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不免有些庆幸自己的选择。

　　不论是忐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至少她是尽到了神树神女的职责，在旁人眼里，也算得上温柔善良。虽然有时候也能多多少少感觉到，对于别人的请求，她有那么点不敢拒绝的意思。

　　毕竟曾经是一个凡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只是，到底还是让那个三皇中的最智慧者看出了问题。

　　命定的神树神女即将出世，那么自己的小动作，是被发现了吧？

　　于是只好将她送走，然后回过头来听到伏羲对她擅离职守的处罚。

　　真是麻烦。

　　不再关注神界之事，回头看到那个孩子已经开始注重实力，不由叹了一口气。

　　若是真的让你修炼到能够渡劫的程度，那可就又要被伏羲给发现了。

　　无奈之下，只能再给她换了一个五行不合的身体，这一次，应该能歇歇了吧？

　　只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太多，至少自己没想到她会突然很努力地去学剑。

　　疑惑了一阵以后，才想明白，是因为太缺乏安全感了，法术不能用，只能靠这个弥补。

　　只是，本以为一了百了，却偏偏遇上了九天玄女。为了不被神界发现，只能让她再换个地方呆着了，这一次，是一个不适合修炼的世界。

　　于是终于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她已经成长到我所不能预料的地步了。

　　那么，若是你能达到这个世界破碎虚空的境界，我就告知你一切。

　　没有让我失望，闭了死关，我便让她重新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混杂了一部分力量在风灵珠里，让现任的神树神女交给她，这样，她应该能想到来找自己要答案吧？

　　可惜她选择视而不见，于是只能拜托神农去找她，让她无论如何来找自己一次。

　　然后自己就后悔了。得知了一切她，只是微一犹豫就出手抽光了神树上的力量，丝毫没有考虑自己能不能承受那么庞大的力量。

　　同归于尽吗？在消散前的那一刻，我终是有些惋惜，到底只是一个凡人。

　　然后我看到了神农，于是就知道她这一次怕是死不了的，那么之后又会怎样呢？

　　可惜，自己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