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几个月的光景,齐姐儿仿佛老了五岁,脾气也越发大了,连齐飞如今都躲着她。
齐飞今天难得留在家里,有事要办。洗衣娘的闺女生得着实标致,上回,自己趁塞钱的工夫,在这小娘们的手心里抠摸了几把,那张白净的小脸儿登时涨得通红,但当她娘问起的时候,她只说是热的。
今天又是收衣服的日子,这小娘们如若得趣,一定会想办法支开亲娘,独自前来。
前门一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强自镇定地独自站在那里。齐飞的心里一乐——今天留在家里果然没错,这就办了她。
正要入港,齐姐儿回来了,脸色阴沉地瞪着沙发上衣冠不整的两个人。洗衣娘的女儿用手捂住脸,哭着跑了,齐飞觍着脸重新系好裤腰带,问齐姐儿:“您今儿回来得早?”
齐姐儿看着洗衣娘女儿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说:“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讲究点行不?”
齐飞淫笑着说:“你放心,你哥我讲究着呢。这个啊,管保是个雏儿。”
“呸!你这个杀千刀的!”齐姐儿啐了一口,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双臂环胸,秀眉紧锁。
齐飞凑上来:“怎么,又给日本人唱堂会去啦?”
齐姐儿过去几小时的郁闷经历,一下子被齐飞的这句话带至眼前。
在干爹那儿重遇长发发以后,他就一直和自己套近乎。齐姐儿本是绝不屑于再搭理这个瘪三的,可最近想钱想得紧,也不知怎么的,就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骗到了这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便宜活儿”跟前。
她在长发发的引领下,进了那日本将军的府里,只见十来个日本军官整整齐齐地跪在“几”字形的小几背后,自己就在那“几”字的口里,细细地唱了出《华容道》。
唱的什么,那些日本人八成是听不懂的,可看他们的表情,似乎十分陶醉。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中国人,始终附在将军的耳侧小声解说,齐姐儿于顾盼的间隙,从将军眯起的双眼中领会到,翻译官正在解释着这位美女扮演的是一个中国古代的将军,像这样的女老生,俗话叫作“雌雄同体”,蕴含着中国式的性感。
戏唱完了,将军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齐姐儿倒吸一口冷气。和长发发说好了只是唱戏,不做应酬,看来自己再次被长发发给坑了。
这时候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只得僵硬地来到将军旁边,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在翻译官让出的空位上。那将军倒是十分客气,让翻译官告诉她,接下来,也请她欣赏欣赏大日本帝国的艺术。
纸门被轻轻地拉开,几个白面和服的艺妓躬身进来,行过礼后,二人拿着锣鼓和三弦跪到一侧,其余的排成一排开始舞蹈。齐姐儿凭着多年的演艺功底感觉到,这是真正的艺术。击鼓与拨三弦的艺妓,歌声温厚婉转,又略带一丝凄楚;跳舞的以扇子和袖子为辅助,和京剧里有类似之处,舞姿曼妙,意味深长。
慢慢地,酒渐稠,人渐醺,音乐也越来越快。艺妓们都不跳舞了,一个一个地挨着军官们坐下,每两个军官夹着一个艺妓,人数像事先算好的一样。
将军这边,显然就是齐姐儿了。齐姐儿发现了这一点,如坐针毡。随着喝高了的军官们越来越多,纷纷喊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将嘴脸埋进艺妓的颈项或胸口,齐姐儿分明感到有一只手在小几之下,沿着自己的大腿,毫不客气地向上游移。
她害怕极了,深深后悔为了贪几个钱,将自己陷入这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局面,陷在了鬼子窝里。她不敢触怒对方,打定了主意:只要这只手不太过分,自己就闭眼忍受。
可是她没能做到。当那只手目标明确地继续游移时,歌星大赛前那一夜可怕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大叫一声,推开那只手,站起来不顾一切地逃出屋外。
长发发就在屋外候着,见到她奇怪地问:“怎么出来了?”
她瞪着长发发,还来不及回答,就吐了。呕吐物喷在长发发的条纹西服上,他怪叫着用手帕擦拭。此时翻译官跟了出来,满面堆笑地说:“没事,没事,将军说,他很欣赏齐小姐的京剧艺术,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来送齐小姐出去。”
齐姐儿坐在沙发上,回忆着这火中取栗的一幕,得出了结论:长发发这个人,终究还是用不得,否则,自己迟早会死在他手里。
她从坤包里掏出刚才长发发在车上数给自己的钱——整整两千军用券。钱是真多,可惜是最后一次了。齐飞一见那沓钱,眼睛瞬时亮了:“嗬,您今儿收成不错!”就欲伸手去拿。
齐姐儿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别动!这钱我有用处的!”
齐飞悻悻地缩回手:“你能有啥用处?还不就是拿去还给傻姑爷?不是我说你,你这傻起来,可比傻姑爷还傻,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有这钱,拿去享点儿什么乐子不好?”
齐姐儿不语,心里盘算:加上今天这一笔,再稍微凑一点儿,就可以将还给诸葛光的钱凑齐,届时,自己这一场炒股票炒出的荒唐事,就可以对他绝口不提。虽然自己这一边的亏空,还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从头再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很在乎诸葛光对自己的看法。最早的时候,诸葛光令她在人世间第一次感受到动心的滋味,但那滋味仍然是可以摒弃的,为了名利,为了前途。再后来,歌星大赛之后,她想要回他,仍然是信心满满的,结果也如她愿,这男人依旧是她的。
但情势不知道于什么时候扭转了。或许是在她一次次地闹脾气,而诸葛光一次次地和风细雨之际;或许是在她暴露出自己在唱歌方面越来越多的无知,而诸葛光不露声色地予以弥补的时候;也或许,是她逐渐了解到,自己和诸葛光从来都不是从一个起点上走到高处的,她是自凄风苦雨中来,他却是从锦衣玉食中来,她常常以此鄙视他,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巨大的背景,仍然无所不在地划出他们之间的界线,在线的这一头,她看不懂诸葛光,在线的那一头,诸葛光却微笑着看透了她。
她开始介意诸葛光对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评论,每一个心思。她绝不愿意的就是他看轻自己,她希望他永远就像当初还未得到她的时候一样,寤寐思服,求之若渴。唯有这样,她在他的面前才是自信的;唯有这样,她才能假装着:在他俩之间,如今占主导地位的那个人仍然是自己。
齐姐儿将钱还给诸葛光的时候,多少还是希望他能推辞一下。她无限留恋地将那张银行本票轻轻地放在诸葛光的手上。从前,她以为他是不看重钱的,这一次让她知道自己还是错了。
也是平常事。这个世上哪里会有人真的不看重钱呢?不怪他催债,倒怪自己天真了。
她早上八点多钟给诸葛光挂的电话,九点出头,诸葛光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现将钱取了去,连温存的话也没有一句就消失在门口。齐姐儿怅然地合上门,却被从里屋冲出来的齐飞吓了一跳。
“妹,有钱没有?我这儿需要一笔钱。妈的,那丫头怀上了,这人是个榆木脑子,我得赶紧把她弄到乡下去,放在这里保不齐要出什么事情。”
齐姐儿将生锈的眼珠子移到齐飞脸上,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洗衣娘的女儿。
诸葛光满心欢喜地从摩西会堂赶回齐姐儿家的时候,看到是这么一幅景象:屋子里箱倒柜空,齐姐儿满头热汗地来回奔走,一个女佣被指使得团团转,门口几辆黄包车,有的上面已经放了行李细软,有的还空着。
齐飞哭丧着脸跟着齐姐儿:“妹妹,我的好妹妹,至于吗?不就是一个洗衣服的小娘们吗,你要是舍不得拿钱,咱们咬紧牙关不认账就是了。反正,她也拿不出什么佐证证明孩子是我的。”
诸葛光听得须发怒张。这里的洗衣娘女儿,他是见过的,好好的一个家养女儿,温柔淘气,也不过刚刚成人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齐姐儿已经冲着齐飞怒喊:“你给我住口!”诸葛光心里刚觉得一阵安慰,只听得齐姐儿训斥道:“你还有脸在这里说!早和你怎么说的来着?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只会给我惹麻烦!我这会儿没钱。有钱也不给她!凭什么啊,左不过是个不要钱的*——你赶紧收拾好了上车!这里住不得了!”
齐姐儿竹筒倒豆子地说完了这一大篇,才意识到诸葛光正站在门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你脸上没什么,不过我突然发现我不大认识你。”
齐姐儿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意思?”
诸葛光气得眼睛都充血了,指着齐姐儿的手直抖:“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能让齐飞就这样跑了?”你怎么能这么——不温柔?不善良?不像个女人?下面的半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的内心被一个极大的恐惧笼罩了:那就是,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齐姐儿是这样的人,只是为美色所迷,始终在自欺欺人。
齐姐儿因诸葛光的指责而愣了一下,不明白一个数面之缘的洗衣娘女儿怎么会令他如此激动,但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慌乱,因为诸葛光语气里那么明显的厌恶之情。为了掩饰慌乱,她一边继续收拾东西,一边说:“怎么了,我是没钱,你有钱,你给她好了。”
“你就是为了那笔钱吗?那我告诉你,那笔钱已经没了,就在刚刚,我把它捐给摩西会堂了。”
齐姐儿住了手,转过身来看着诸葛光:“摩西会堂?”
“对!华德路[1]上的摩西会堂,收留犹太人的那个摩西会堂!一分不剩,我全部给他们了!”
齐姐儿也激动起来,丢下手里的衣服,冲到诸葛光面前:“一分不剩?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笔钱是我怎么赚来的——”她猛地刹住了口。去日本人那里赚钱的事,她是绝不能让诸葛光知道的,否则,他一定会深深地鄙视自己吧?
仿佛为了呼应她内心的感念,诸葛光接口道:“你不必说了。我怕我如果知道这笔钱你是怎么赚的,会更加——”
“更加怎的?”
“更加瞧你不起。”诸葛光下定了决心般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
齐姐儿看着这个男人。他说好像不认识自己,其实在今天之前,自己又何尝真正认识过他呢。她急着搬家,护住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不想看他因为一时的糊涂娶了个不入流的女人,重新跌入他们好不容易爬出来的那个阶层;而他,刚刚把她忍辱含垢换来的钱,一个子儿都不剩地捐给了教会,捐给了“犹太人”,一群她连名字都说不清的外国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有他的阳关道要走,她有她的独木桥要过。
她早就应该认清这一点。
齐姐儿缓缓站直身子,对面前的诸葛光轻声而坚决地说:“滚。”
诸葛光看着她,蹙着眉,眼神复杂。他心中既伤且痛,更多的是无奈——恰如夏虫语冰,他们俩谁都不懂对方。
这个“滚”字一出口,齐姐儿觉得一阵轻松,接下来的话就顺溜了。她再次说:“你走吧,我们分手。我齐姐儿从来只靠自己,轮不着你这样的男人来瞧得起瞧不起。”
诸葛光走了。
齐姐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钉在原地,像一桩矗立的喷泉一样涌着眼泪。旁边是吓傻了的齐飞。
走吧,走了也好。齐姐儿的心说:这一回,死了心一个人在这乱世中打拼。爱情,是彻彻底底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1]今上海长阳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