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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淑华忍痛抛骨肉

玫瑰时代 Clara写意 6983 2024-11-18 16:38

  一个人要到懂得疼痛的那一天,才会懂得什么叫爱。

  在北海道,陈淑华懂得了什么叫爱。

  当她站在甲板上,“皇后号”随着低沉的汽笛声缓缓驶离横滨港,她面无表情,感到左边的胸腔里空荡荡的,那是因为心脏疼痛得麻木了,或者说,心脏随疼痛而消失了。

  从今天起,她就是一个被摘了心的人。如同比干。

  北海道的冬天是绵长的。白如梦幻的雪覆满了冷杉和平房的屋顶,远处的羊蹄山也在雪衣下平静地呼吸着。淑华穿着女子学校的校服,和同学们嘻嘻哈哈地放学归来。短短半年,她已经习惯了此地的生活。习惯了吃生食、睡榻榻米,也习惯了帮奶奶将茅草收集起来,天气晴朗的时候,文雄哥哥会从大学里回来,帮她们翻修屋顶。

  这是她第一次在村庄里生活。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而这里,是文雄哥哥的故乡。这里质朴的人们不懂得什么侵略或歧视,他们伸出热情的手欢迎她,称赞她的美貌,她动听的声音,她天生玲珑的小手小脚。

  她在女子学校学习日语和此地的知识,为来年考入文雄哥哥的大学做准备。她自幼便谙得日语,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只是文雄哥哥说,北海道大学艺术系唱的是美声流派,这于她却是一片茫然,幸亏文雄哥哥为她联络了一位老师,每周两个晚上,教授她练习美声唱法。

  有笃定的未来,有文雄哥哥的爱,她却还是沉静不下来。深夜里她在床铺上辗转反侧,血液里流动着她不敢细想的躁动,那躁动的名字叫作——后悔。

  是在第二个,抑或第三个月的某一次,文雄哥哥回来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没有迫不及待地彼此温存,一直到那天晚上也没有。他们各自蜷缩着身体在床的一边睡去,她了解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她和文雄哥哥的这段感情,已经从肉体的狂欢中冷却下来了。

  与肉体的冷却同时到来的,是她发现她与文雄哥哥并没有太多的话好说。早先在“满洲”的时候,他们通信,可信中大多都是绵绵情话,或是通报彼此的生活状况,真正的交流并不多。现下他俩生活在一起,本是灵魂真正融合的好时候,她却惊愕地发现:融合不了。

  那天,文雄哥哥给她一本《万叶集》古本。这诗集她是知道的,日本的“诗经”。这本是会令她欣喜的礼物,可文雄哥哥翻到一页,“みがためおしからざりし命さへ長くもがなと思ひけるかな”,得意地对她说:“‘与君一相遇,乃始思长生’,这么美的诗句,你们中国就没有。”

  她觉得好笑。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呢?“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她也是书生气发了,当场就和文雄哥哥理论起来。文雄哥哥说不过她,变了脸,拂袖而去,当天就回北海道大学了,隔了一个月才又回来。

  她愕然,不解,继而明白了:文雄哥哥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女人,从来不是。女人家有些见识,在他看来,不过是用来取悦男人的手段,一旦完成了取悦,这点儿见识,最好知情识趣地适时放弃。

  她感到失望,失望之余,还有很多失落。她不是与爱人成功私奔的少女吗?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快乐?她越来越想念抚顺,想念祖国。这里的生活,太乏味,也太落后了。那些连电灯都用不上的人们在半明半昧的煤油灯下吃掉一碗汤面,脸上发出满意的微笑,欠身感谢上天的恩赐。她打从心底里觉得他们可怜。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本书来教育人们:私奔的少女如果后悔了,该怎么办?

  她一日日地陷入困惑,却也别无他法。

  如果不是收到了父亲的家书,她大约就会这样认了命,乖乖地在这异乡的农舍里,做一个最平常的妇人。可那封信终于随着连绵大雪的终止而到来,信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草书。

  我女淑华:

  你一去已三月余,父忧心,母夜夜饮泣。自文雄家书得知你已在北海道,连其父母亦不知情,大惊。尔等此番行动,大错特错。未婚男女私自出走,扰乱纲常,失于廉耻,况你于今风雨之际赴日,更令为父忧之深也。

  你或已知悉,日本人已于我辛未年九月十八日亥时起发动战争,入侵奉天,妄图染指大东北。你读信之际,又不知有多少中华土地落于敌手。张将军号令东北军军火入库,不事抵抗,虽得礼义,失我八千将士,令人痛心之至!河山沦入铁蹄,亲眷遭人蹂躏,凡有血性者,孰不可忍。日本人潜伏我东北多年,兽性未减,狼子野心,人人可诛。吾已决意拼死一战,誓将日寇逐出我中华大地。

  此一去生死未卜,想起昔日,为贪图天伦,与狼共室,苟且经营多年,耻为笑谈。人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本军人,他日战死沙场,亦可含笑九泉也。只是想起弱女飘零敌土,虽死不能瞑目也。

  父涕泗书于辛未年十月十三

  她的脑子有一刻是空白的。然后最重要的两件事浮现了出来:打仗了?日本人真的是坏蛋?那么,此刻她就是孤身陷在敌国了。父亲去参战了?那么母亲呢,还有姨太太和弟弟们,她的那些从未经历过风雨的家人们如今在哪里,是什么情形?

  奇怪的是,在那个命运转折的时刻,她一分一秒也没有想过去找青木文雄求助。也许是从小被父亲耳濡目染,也许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军人天性,自从她得知祖国陷入战争的那一刻起,她个人也处于备战状态了。而眼前的这些异乡人——青木文雄、奶奶、乡邻、同学、老师们,即使不是敌人,也都是敌营中的人。

  纸门被拉开了,奶奶的问询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奶奶是来问她晚饭想吃什么的。她迅速擦掉泪水,吸一口气,转过头去向奶奶绽放笑容。她的心还在手里捏着的那张薄薄的信纸上,而她的头脑已经高速运转起来,判断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怎么才能最安全、最快地达到她的目的——回到中国去。

  回想起来,大小姐陈淑华不是在她被军统招募的那一刻,而是早在她对奶奶绽放笑容的那一刻就死去了。从此代替她活着的,是将头脑和心分开放置的女特务妙妙。

  那个周末,青木文雄从大学里回来的时候,她向他发起了准备多日的试探。

  她将大酱汤和玉子烧摆在青木文雄面前的案几上,自己在右侧跪下,看着对方以男主人的姿态庄重地吃着饭。在青木文雄陶醉地咽下第一口玉子烧的时候,她以闲闲的语气问道:“我听说,中日开战了?”

  青木文雄的喉头凝结了:“你听谁说的?”

  “女子学校里的同学。”

  青木文雄持着碗箸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目光闪烁地打量她。她知道,这是他在揣测自己知道了多少,是否已经得知父亲参战的消息。于是故意叹了一口气,说:“别的倒也罢了,我就是担心自己的家人,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受了影响。”

  她看到青木文雄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回答道:“你放心,我父亲一定会关照他们的。过段时间,也许就能安排他们来日本和你相聚。”说到这里,他抚摩着淑华放在大腿上的手,“多亏你当初随我来了日本,否则,此刻留在那里,免不了吃苦受怕。虽说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以后就能过上大东亚共荣的太平日子,不过嘛,打仗这种事,总是不适合让女人看到……”

  淑华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非常陌生。她简直想不起自己当初怎么会爱上他的,如此迟钝、愚蠢、狂妄自大的男人。如此不可爱的男人。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她的心里突然一阵轻松。这样她就无须留恋什么了。曾经以为的爱情,不过是幻觉:她根本不认识真正的青木文雄,青木文雄也不认识真正的她。

  第二天,淑华趁着青木文雄不在家,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她刚刚合上那口小小的藤编手提箱,纸门一响,青木文雄回来了。

  他劈头便质问:“有人从中国写信给你了?是谁?昨天你为什么不说?”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从容地反问:“是我父亲。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他老人家早已和你们日本人反目,投身从戎?”

  青木文雄噎住:“那……那是他不辨大势,不明是非。我父亲再三规劝,他却充耳不闻,态度更是毫无礼貌。”

  “礼貌?面对敌人,谈什么礼貌?”

  青木文雄吃了一惊,居然有些失望:“敌人?你怎么会这样说?我原以为,你和普通的中国人不一样,会更有智慧。战争只是暂时的,为的是永久的和平,更先进的统治。你们的政府,昏庸无能;你们的社会,已从古时的强大帝国没落。大日本帝国会带给你们文明昌盛,天皇的统治才是你们最明智的归宿。你的同胞越早意识到这一点,和平就能越早到来。”

  淑华冷笑:“无耻。这是侵略者无耻的说辞。你们的无耻之甚就在于:为自己的无耻找到了理论,因而无耻而不自觉。”

  这时,青木文雄发现了手提箱,惊道:“你要干什么?”

  淑华骄傲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因久跪而酸麻的膝盖,拎起箱子,回答:“我要回到我的祖国去,和我的父亲、我的同胞们一起,击碎你们这些侵略者的幻梦!”

  青木文雄一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不要胡闹!我不许你走!”

  淑华一把甩开他:“你不许?我若是不许就能禁得住的人,此刻又怎会和你在这里?”

  青木文雄无言以对,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是事实。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已被自己精心“驯养”了半年时光,却无论从精神还是肉体,都是他无法驾驭的。情急之中,他只得再次抓紧了她的胳膊,试图用蛮力让她屈服。

  淑华被彻底激怒了,边挣扎边怒喊:“放开我!放开我!”他俩从柜子边扭扯着到了纸门前,淑华见挣脱不得,使出父亲教她的小擒拿术,用力抓住青木文雄的四指,反向一掰,对方痛哼一声,应声撒手,淑华随即拉开纸门,意欲夺门而逃。

  纸门唰地被拉开了。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扑面而来,金色的,生机勃勃的。淑华只觉得眼前一亮,耳边轰然一响,便失去意识倒在了地板上。

  下一个秋天,北海道被红叶覆盖的季节里,一个粉红的、丑陋的、小得不似人类的肉体,被产婆塞进淑华的怀里。淑华在近乎虚脱的疲惫中打量了那个肉体一眼。

  她不再哭泣。在最初短暂的一声号哭之后,她就陷入心满意足的沉睡里。而此刻,仿佛感觉到了母体的到来,那个小小的头部拱动了一下,无师自通地找到*含进嘴里,就像个不知疲惫的小机器那样开始运转起来。

  起初,淑华不明白她有什么可吮吸的,更不理解她吮吸之后那副满足的神情。她刚刚结束生产,此刻她的*和她本人一样,除了疲惫和麻木什么也没有。但且慢!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随着婴儿离开的小嘴,一滴滴地落下了乳黄色浑浊的液体。

  那是初乳。如黄金般珍贵的、母亲给予自己孩子的第一口关怀。她小看了自己的*。它早已自动进入了角色,远在自己之前。

  在那个和青木文雄撕破脸的冬日,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来得完全不是时候的小生命,拖住了她回国的脚步,将她和祖国、和亲人隔在海洋的两端。

  隔在战争的两端。

  在孕早期,她想了很多办法要赶她走。甚至包括一些可怕的尝试。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一直到孕晚期,淑华不敢再轻举妄动,也明白了: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顽固不在自己之下。

  她败下阵来。没有败给父亲和青木文雄,却败给了这个小生命,乖乖地,顺着她的指示,走过了九个月的人生。

  但那小东西要的可远不止如此。她就像一个巨大的、吞噬生命力和精力的黑洞,吞噬着那个叫作母亲的人。她哭了,她饿了,她大便了,她笑了,她病了,她向着色彩好奇地张望……

  青木文雄一定很得意。人算不如天算,他用最后的这一招,彻底驯服了这个女人,生下他的孩子,变成他的女人,变成一个毫无想法的,只会用包裹背着孩子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兜着圈子的女人。

  女儿八个月的时候,也许是为了补偿,青木文雄带她到东京旅行,他将之称为“迟来的蜜月旅行”。她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这男人看似憨厚,其实精明的地方可精明得紧。自打她透露过要回国的意图之后,她身边就从未缺过陪伴的人,也从未有过一文半子。

  在东京,青木文雄带她到浅草寺看樱花。已经是四月中了,早樱已落,幸而还赶得上晚樱。她穿着乳白色印着八重樱图案的和服,身形已然恢复,是一个秀丽的少妇。不时有赏花人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和青木文雄这一对,她恍然未觉,青木文雄却看在眼里,欢喜得意。

  突然,她浑身一个激灵。她听见了一句话,一句用自己的母语说出来的话。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对自己的同伴说:“快去快回。”

  她蓦然回首,看见了方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癯,身材消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日本人无异。但她几乎可以确定:他是自己的同胞!

  那男人也发现了正痴痴打量着自己的日本少妇,眼神从奇异、不安,到一点若有所悟。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淑华的脑子飞转,随即对浑然未觉的青木文雄说:“那边有人在吃樱花味的和果子,我也想吃,你去给我买些吧。”

  青木文雄为她难得的兴致而感到高兴,迫不及待地说:“好,好,我去那边小街的店铺里找找,你在这里等我。”

  青木文雄走了。她和那个男人四目相对。时间有限,她快步走向对方,问了最重要的问题:“你是中国人?”

  用不着多说什么了。他们重重地握了几下手,忍着激动和泪花。男人简单地介绍,他叫商林森,是早稻田大学文学系的留学生,又问她:“你是住这里的华侨?”

  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对这个陌生男人将身世和盘托出。从与青木文雄私奔来到北海道,再到得知战争爆发、父亲投战后她欲归国,却发现自己身怀六甲,如今陷于半被拖累半被软禁的局面。

  她的话音刚落,发现青木文雄的身影已经在小街的尽头出现。商林森也看见了。他略一思忖,简短地丢下一句“今晚到寺院后门的雷门旅社206房找我”,就迅速闪身走了。

  是夜,确定青木文雄睡熟之后,淑华悄悄起身。他们亦投宿在浅草寺旁的旅社中,淑华趁着夜色,从寺院的西门走到后门,找到了雷门旅社,敲响了206的房门。

  门内只有商林森一个人,但淑华毫不犹豫地闪身而入。女人有直觉,她的直觉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只会帮她,不会害她。

  果然,商林森从床边的抽屉里,取出几张文件递给她:“这是你的出境和入境文件,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淑华震惊,低头翻看那些文件时,商林森在一旁解释:“我今日白天已经核实了你的身份,陈作龙将军确有一女,也确实传说与人私奔到了日本。你用这里的假日本身份离境,但若是以日本人的身份在上海入境,会十分麻烦,若用这张国民政府颁发的‘入境许可证’,则可以中国人的身份入境。一会儿我送你去火车站,你先赶夜火车到横滨,明天一早那里有一艘英国轮船出发去上海。船票在这里。”

  淑华愣愣地接过商林森递过来的船票。商林森耐心地等了半晌,见她仍然愣在那里,出声提示:“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要是想赶上火车和海轮,必须在一刻钟之内出发。”

  淑华终于理清了思路,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谁?”

  商林森笑了:“我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但也可能是别的人。这些,你现在不用问。我有预感,你回国后,我们早晚还会再打交道,甚至是,做同事。”

  淑华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和船票,喃喃地说:“有了这些东西,我就可以马上离开日本,回到中国去……”

  “是的。”商林森说,“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的祖国,你的家人,你的父亲……”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继续说:“都在等着你。难道,你还有动摇,还有不舍吗?”

  “动摇……不舍……”淑华下意识地跟着商林森重复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刚刚被自己留在客房里的青木文雄身上,并未感到丝毫的触动;紧接着,又回到了北海道,那个昨天在奶妈怀里和自己道别的小身体上,那个还不会叫妈妈,刚开始发出“呣呣”声的小身体上。一想到此生再也无法碰触到这个小身体,她的心脏突然掠过一股无法忍受的刺痛。

  商林森看出了她的犹豫,于是将刚才咽回去的话吐了出来:“你的父亲,陈作龙将军,已经在锦州保卫战中,光荣牺牲了。”

  淑华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难以置信地盯着商林森。直待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这个消息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她闭上眼睛,眼泪掉下来,心底的火苗却燃起来,将方才的犹豫燃烧殆尽。她睁开眼,坚决地对商林森吐出三个字:“我们走!”

  于是,她迎着朝阳站在“皇后号”的甲板上了,将能舍弃和不能舍弃的一切都远远甩在身后。她握紧双拳,试图以此来对抗回忆,将那绵软无助的小身体搂在怀里的回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为她起一个中国名字。或者是因为她从未正视过这个孩子除了是青木文雄的,也是自己的这个事实。

  从未正视过,她爱她的这个事实。

  心里流过一句熟悉的诗句:恐哭损残年。她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进手心的嫩肉里,借着疼痛,将眼泪狠狠咽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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