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轻轻挣开阿锋的怀抱,惊喜地问:“阿锋,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锋却不回答,警觉地将她和诸葛光拉到身后,从门缝里观察外面的动静。屋外的日本兵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扇门突然将他们追着的人吸进去,一气朝前跑远了。
阿锋这才松了口气,转头问黄莺:“你没事吧?”
借着室内微弱的光线,黄莺发现阿锋与他离开上海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他长高了,也晒黑了,机敏结实,行动果断。她摇摇头。
阿锋将黄莺和诸葛光引到桌前坐下,说:“这里是我们一个同志的住所,非常可靠。你们先告诉我,行动成功了吗?阿部次郎死了吗?”
黄莺昏乱地点点头,脑子里各种念头浮动,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她想起来,向诸葛光介绍:“这是阿锋。”又对阿锋说,“这是诸葛先生。”
阿锋朝诸葛光点点头。诸葛光惊疑未定,问道:“你是阿四的朋友?今朝多亏了你。”
黄莺又问:“阿锋,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知道我们今天的行动?”
阿锋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我是从雷霆同志那里得知的。因为我自幼熟悉上海,已经被党组织派回来,协助雷霆同志的工作。”
阿锋是作为“华东人民武装抗日会”特派员回到上海的。在这个身份下,他和雷霆所领导的中央特科既相互配合,又各自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刚到上海,他就知晓了刺杀阿部次郎的计划。按照组织原则,他本来不应该插手。可这是有关阿四的事情,他无法想象那样柔弱温婉的阿四,怎样去参加如此血腥惊险的计划。他甚至因此与雷霆爆发了争执,指责对方不应该将一个党外人士拖进这么危险的行动里。
雷霆心平气和地对他解释:“黄莺女士确实还不是我们的同志,但身为中华儿女,人人都有爱国救国之心。她是很诚恳地自愿参加行动的。我们也做了充分考虑,一定会优先保证她的安全。况且,我相信有一天,黄莺女士一定会成为我们的同志。”
“可阿四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你却让她去杀人!”
雷霆自然知道阿锋口中的“阿四”就是黄莺,也猜着了他俩的前缘,温言说道:“李锋同志,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也请你理解,如果此事不出动黄莺女士,是决计没有成功的可能性的,那么我们的两个同志就势必暴露在日本鬼子的枪口之下,对特科的士气也是一大打击。”
阿锋冷静下来,说:“我没有指责特科的意思。特科的工作也是我们的工作,我会亲自去协助这次行动。”
这下雷霆有些急了,说道:“李锋同志!我必须要提醒你,你这样做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不要让私人感情影响了革命工作!”
可阿锋还是来了。当他将阿四轻轻拥在怀里,从知晓这次行动之后就开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定。即使在这样紧张危急的时刻,他仍然能感受到怀中的柔软馨香,就像姆妈去了之后他一直想念的“家”的味道。
但他随即看到了阿四身旁的诸葛光。其实之前,他早在报纸上见过这位“歌王”的模样。听雷霆说,诸葛光本可以不用参加这次行动,可为了保护阿四,也来了。对方此刻分明还想问他些什么,可阿锋摆了摆手:“稍候!我去拨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如释重负地回来,对黄莺和诸葛光说:“贞娘和阿宝也平安脱身了!”
刺杀阿部次郎的行动执行得极其干净漂亮,成了中央特科在孤岛教科书式的一战。风头过去后,藏匿在摩西会堂的两名年轻人被成功转移到内地,阿锋在福州路安顿下来,黄莺的生活,似乎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那天,阿锋的一番话,让黄莺感触良深。他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孤岛上虽然依旧歌舞升平,可终究不过是幻象。你的眼睛,不要被幻象所惑,要穿透幻象,去寻找真理。你的生活,也不要只是守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要投入到时代,投入到革命中去。”
黄莺被他的话说得心潮澎湃,觉得眼前的这个阿锋,同从前见到自己就脸红的那个小伙计有天壤之别,也更加证实了外面那个世界对人的灵魂触及之深。她虔诚地问:“可是,我该怎样寻找真理、投入革命呢?”
阿锋问:“你知道左联吗?”
黄莺当然知道。左联的进步作品,她早就着意了解;左联的田汉先生,更是她景仰的人。只是她之前的生活距离这个圈子太远,上海滩沦陷之后,孤岛上风声鹤唳,更是无从得知消息。
她反问:“他们还在上海吗?不是据说撤到武汉去了?”
阿锋摇头:“左翼剧联的十一支演剧队,都深入到内地去做抗战宣传工作了。但第十二队一直留在上海,现已改名为‘上海文艺救亡协会’。汪伪政府的御用剧团一直在用话剧做武器,为日本侵略者歌功颂德,这一块战场,我们不能丢。这也是我这一次回上海的工作重点之一。”
“啊!那么他们在哪里?”
当天傍晚,黄莺应阿锋之约,来到江西中路上的法工部局大礼堂。据阿锋说,文艺救亡协会现在不得不依托于中法联谊会,挂洋牌子,尽量与租界当局维持良好关系,才得以立足于孤岛。
黄莺让老丁将车停在这所灰白色的砖楼前,推开锈红色的大门,只见通往礼堂的铁门门深锁重,像是已久未开启。再往后面找时,才发现一扇小小的侧门,门上悬着一个牌匾,写着“人心不死”四个隶书大字。
她从侧门进入礼堂,里面好一派别有洞天!大约二三十个年轻男女,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有人发现,迎上来,随即惊喜地呼道:“是黄莺小姐!”
随着这声惊呼,好几个人一齐围上来,她一时间被许多张年轻的笑脸包围,心里暖洋洋的。这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四!”
是阿锋。他早到了。他也是满面笑容,一派愉快地说:“我先带你参观一下!”
阿锋介绍,他们正在排练话剧《祖国》。这是一台法国名剧,讲述的是法国布鲁塞尔地区被德国占领之后,全城居民组织武装斗争的故事。在孤岛内求生的上海文艺救亡协会,如今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来宣传爱国主义,才能在法租界当局那儿谋得一席生存之地。
阿锋说:“这里的人都是职员、学生,并没有专业演员,你来了,很好,可以帮助指导他们——你想参加演出吗?”
黄莺惊喜地问:“我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只是风险是有的,如果被伪政府知道了,也许会影响你的事业。”
黄莺轻声而坚决地说:“不过是些浮名,我不怕的。”
阿锋给了她赞许的一笑,随即便叫过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对她说:“晓丹,黄莺小姐也要参加我们的演出,你替她安排一个角色。”
晓丹欢呼道:“太好了!如此一来,我们的演出势必更加成功了!”她亲热地挽住黄莺的手,就将她拉到台上的年轻人之中。
那晚黄莺回到黄家大宅的时候,心怦怦跳,眼眸发亮,恍若踩在云里一般。在这个夜晚,她整个儿被点燃了。点燃她的,是友善,是热情,是艺术,也是一些更为深远宏大的东西。此时她感到,之前的歌后大赛也好,男女私情也罢,都变得遥远而渺小,不值一提,她这颗小星星,就要逐日逐光而去。
《祖国》上演之后,因为十分成功,协会决定在蓬莱大剧院加演一场。与租界内的演出相比,这一场在南市华界的演出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力量。演出的消息虽然只能经由地下传播,当天的蓬莱大剧院还是座无虚席。没有座位的人就站在通道里,连舞台两边的台阶上都坐满了翘首以盼的观众。
出于各方面考虑,剧组最后只让黄莺饰演了布鲁塞尔爱国党中的一名群众演员。她和扮演李莎伯爵、加尔罗团长及无名英雄汝那的演员们、台下的所有观众一同齐声高唱着:
我们的民族在承受巨大的欺凌,敌人的野蛮没有止境。为了恢复我们的自由,为了洗刷我们的耻辱,我们宁愿捐躯!
她清楚地看见台上、台下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和自己的一样,满含着热泪。台下坐着的男女们一望而知不是知识分子,也与她平日里熟悉的那群人大不一样,可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因为同一种爱恨而紧紧相贴着。
演出顺利结束了。大幕降下又重新拉开,全体演员预备返场谢幕。今天的观众都知道群演之中有大明星黄莺,有人方才已经认出她来,此刻都兴奋地交头接耳。黄莺与晓丹拉了手,正准备登台,突然听见尖锐的警报声在剧院上空响起,同时有人在入口处焦急地喊道:“大家快离开!警察来了!”
剧院里一阵骚动。立刻有工作人员跳到台下,组织观众们从几个通道离开。演员们也都匆匆换下戏服,结伴撤走。看看人都撤得差不多了,阿锋一拉黄莺的手:“快!跟我来!”
他们是最后离开剧院的人,其时警局的车队已经全部抵达剧院门口,着黑色警服的警察接连从车上跳下来。阿锋示意黄莺猫腰,从屋檐的阴影处沿墙根跑,却在几乎就要成功之际被一个警察发现了。
“那边,有两个人!”
“快抓住他们!”
随着叫喊声,一小队警察追上来了。
黄莺的心都快要跑裂了。还好今日她没穿高跟鞋,穿着一双黑色系带粗跟皮鞋。阿锋拉着她的手,一路跑过逼仄的窄巷,被日军焚烧过的蓬莱市场,街角处摆着的马桶,头顶上晾着内衣的晾衣竿,一把将她推进一排还冒着蒸汽的老虎灶之后。
那几个警察对这一带显然没有阿锋熟悉,早就被他们左转右拐地弄得转了向,心有不甘地在附近吆喝了几声,悻悻而去。
阿锋松了口气,转头看黄莺。她穿着朴素的蓝竹布棉袍,脸上被老虎灶的蒸汽弄得湿漉漉的。见阿锋看她,她笑笑,却突然听见几声轻微的咕咕声——是她的肚子在叫。
黄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阿锋笑了:“没吃夜饭?”
“嗯。排练太紧张了。”
阿锋站起身,在老虎灶上寻找,在右手的小锅里找到一个白馒头,递给黄莺。她谢过,慢慢放进嘴里吃起来,问阿锋:“你对这里很熟?”
“我在这里长大的。”
“真的啊?”
“这里是鸳鸯厅弄,老早我和姆妈就住在旁边裘家弄里。”
“刘嫂不住在我们家?”这黄莺倒是不知道。
“你姆妈人很好,她在世的时候,一直叫姆妈带我一同住过去的。不过姆妈讲,我是男孩子,不要寄人篱下。”
黄莺点点头,这刘嫂倒是有志气得很,难怪能养出阿锋这样的儿子。
阿锋突然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吗?”
黄莺有些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却听得阿锋说:“是七个肉饼。”
啊,她想起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移话题道:“多谢你把我介绍到协会,经过这一趟我才知道,从前,我真真是井底之蛙。”
“为何这样说?”
“从前,我生活的圈子太小了,认识的人也太有限。这一趟我才发现,我对生活的看法,也许全是错的;对什么叫作真正的痛苦,也只尝过皮毛。”
“你从小生活的圈子是剥削阶级的圈子,不过你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好人。”
阿锋这话的意思,是其他人都不是好人了。黄莺觉得这样说似乎也不尽公允,不过也只能淡淡一笑。
阿锋却把她刚刚拉开的话题又拉了回来:“我这辈子,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上一次离开上海的时候,我本来下了决心要把你忘掉。但是我却一分一秒也没有做到,哪怕是在战场上的时候。这一次回来……我对你的心,还是同从前一样……我们之间,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吧。你说,我想的,对也不对?”
黄莺听着阿锋的表白,含羞低头,却在不经意间,一个穿着白西装、茕茕孑立在人群一隅的身影浮上来,才发现它始终盘踞在心内一角,没离开过。
她抬头,发现阿锋还在紧盯着自己,料知避不过,也不想耽误了阿锋,于是轻声回答:“阿锋,你的心同从前一样,我很感激。可是我的心……也同从前一样呢。”
阿锋显见着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了。良久,他喟然长叹,站起来朝老虎灶外看了看,说:“警察都散了,我们走吧。”
后面几日,黄莺再没见过阿锋,心里不由得疑惑:莫不是那日惹他生气了吧?协会那边,因阿锋分手时嘱托过她:不接到通知暂时不要再去,也不便去,竟是与阿锋失了联系。
那日在姆娘那里,她忍不住问阿宝:“你这几日,见着阿锋了没?”
没想到阿宝看起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背对着她,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阿锋回前线去了!”
“什么?几时的事?”
“就是前日,因为上次在刺杀阿部次郎行动中,他违规去营救你,被撤了特派员的职,发回前线去了!”
黄莺对这消息猝不及防,一时连手都抖了起来,捂住嘴巴。阿宝回过身,递过来一样东西:“喏!这是他留给你的信!”说着白了她一眼,走开了。
黄莺颤抖着手想要拆开信封,想了想,又放回坤包内,匆匆忙忙与姆娘告别,回到黄家大宅,一路上楼跑回自己的房间里,这才顾不上擦一擦汗,掏出信看了起来:
阿四:
本来没想写这封信的,倒是被阿宝提醒了。我这一去,你不要觉得是因你之故、内疚折磨才好。我想重返前线之心已久,此番正是得我所愿,你应当为我高兴。我这一去,不到抗战彻底胜利那一天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他日战死沙场也好,天各一方也罢,我都会长长久久地念着你的好,为你祝福的。还有句话,思虑良久,还是要讲:那诸葛先生,我瞧他的心并不在你身上,你还是不要再为他浪费时间了。我说这话,绝不是为了私心,我们既然无缘,我只盼着你能快快活活地过这一生。
阿锋
黄莺又在床上呆坐片刻,移到窗前,拿出打小练的簪花小楷本子,选了一支小毫,细细写起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眼泪就滴滴答答,打湿了纸上一个个轻素幽奇的字体,模糊混乱得,一如她此刻的心儿一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