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漱玉碎之后的那个夜晚是怎么过来的,妙妙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旁人眼中看见的她,是第二天午后又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国际饭店西餐厅里的紫衣丽人。
刚刚能咿呀出声后不久,她就接到了山本亨的电话。他要见面,妙妙没有拒绝。她猜山本亨是奉了山本男的意思而来——昨天晚上,她没有如约接山本男的电话。
下楼前,她不怀丝毫感情地、以打量一柄武器的目光打量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她还是第一次在与山本亨约会时穿旗袍。这件紫罗兰色的丝绒旗袍衬得她像一个紫水晶的宝瓶,眼睛里的一点冷酷,不多不少,正是瓶中的玉露。
每挺过一次难关,心就坚硬一点,像老鹰磨去喙上的皮肉。她试着轻唱了几句《夜半行》:
夜半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我正在盼望,盼望着大地梦醒。
似乎觉得自己的嗓音比从前又更沙哑了些——据妙妙的歌迷们说,她的那一把“烟嗓”,自歌后大赛之后,烟味确是更足了。
她喷了香奈儿香水,踩了菲拉格慕皮鞋下楼来,进入西餐厅,一路注目无数。可对面山本亨的注意力却明显不在她的身上。这让妙妙有些莫名其妙。就在一天之前,他们见面的时候,他还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一样,眼光无法离开自己呢。这一天的时间里,难道发生了什么?
山本亨终于开口了:“妙妙小姐。”
“是。山本君。”虽然说的是中文,可他们很自然地用了日文的语气。
“你告诉过我你的身世,你是在抚顺长大的,你的父亲,是中国西北军中的陈作龙将军。”
“是。”关于她的身世,她和丘麟当初对是否将之对山本亨公开曾有过不同意见,幸好她最后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直觉,否则今天早已成了山本男的刀下之鬼。
她向山本亨讲述完身世的那天,对方起先满脸的震惊,让她几乎立刻开始后悔。但山本亨随即问:“你说,你是抚顺陈将军府的小姐,青木文雄君的恋人?”
“是的。”到了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坦白到底了。
山本亨惊呼:“天哪!”于是她得知了自己与青木文雄私奔的那天,正是眼前的这位山本亨,在前门引走了陈府的管家,才得以让她有时机从窗台上一下跃入青木文雄的怀里,也跃入与山本亨七年后的相遇里。她不禁感叹命运的奇妙与讥讽。
那么,此时,山本亨又提起这一段,是哪里出了纰漏吗?她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所有的可能性,直到山本亨再次严肃地唤她:“妙妙小姐。”
妙妙赶忙集中了精神,尽量隐藏起目光中的疑虑,以全然的风情面对山本亨:“是。山本君。”
“知道了你的身世之后,我感觉到了宿命的力量。也更加坚定了要得到你的决心。”
“唔?”妙妙忍不住发出意外的声音。
山本亨点头:“七年前,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会爱上你,还会不会接受青木君的所托?但是,如果我没有接受他的所托,我们还会不会认识,我还会不会爱上你?”
话说得很拗口,但妙妙全然明白。
“这是一个圆。”山本亨说,“从起点走到终点,就是为了让我们最终在一起。”
是吗?妙妙想,如果这真的是命运的本意,她不会因青木文雄而遗憾,却会因为父亲而感到无比的遗憾。此生与父亲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气话;此生与父亲的最后一个眼神,是满怀着愤怒和仇恨的眼神,这是她在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为之心碎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听到对面的山本亨说:“所以,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为你找到了这个。”
他将一个透明的水晶盒子放到桌上。水晶盒子里还有一个黑色圆形的内胆,因而看不出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山本亨缓缓说:“这是——令尊大人——陈作龙将军的骨灰。”
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让此刻的妙妙更为震惊。但她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只是用圆瞪的双眼,向山本亨要求着进一步的解释。
山本亨说:“我知道,你对令尊大人的感情很深。对于你和青木君出走后,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也非常痛心。你们中国人重视安葬,这一点,和我们日本人是一样的。所以,我有了这个念头——为你找到令尊大人的遗体,将之带回给你。我用了一点时间,找到当年锦州战役的军人,他们对令尊大人的印象也很深,我们日本人,对于真正的武士,是非常尊敬的。锦州战役之后,打扫战场的军人将中方所有的尸体埋在锦州郊区的荒地里,令尊,被单独埋在一处。
“我找到了当年负责埋葬的人,他和我的手下一起,将令尊大人的尸骨挖了出来。我知道,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但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将令尊的遗体火化,将骨灰带回给你。”
妙妙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那个水晶盒子上,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盒子一下,然后便紧抓住不放。她控制着盈眶的眼泪,用颤抖的声音问:“肯定是我父亲,不会错吗?”
山本亨肯定地回答:“绝不会有错。尸体虽已腐化,但军服上的将军肩章还非常清楚。还有这些,是令尊大人的遗物。”
他将一柄刀和一个匣子递给了妙妙。妙妙先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副鲜红色的将军肩章,以及一枚*。她吃了一惊,山本亨随即解释:“据说,这是令尊大人临终前未来得及拉开的*。他原本是准备用此自尽的。”
山本亨的态度恭敬,妙妙知道,日本人对于自尽的军人,怀有深深的敬意。她的脑海里,想象出最后时刻的父亲,还未来得及拉开*,已经中枪倒地。她将父亲的宝刀从刀鞘里抽出一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龙”字,再也忍不住,热泪簌簌而落,父亲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前尘往事如岩浆在心中滚过。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从窗台上纵身跳下来的自己,内心并非是笃定的。走与不走,只在一念之间,只是在那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前者。
如果当时,选择的是留下,是否今天的一切都会不同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父亲的心性,他绝不会在张大帅号令东北军放弃抵抗的时候一起放下武器,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战死沙场的宿命,就像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与日本人之间生生世世的宿仇。
她抬头看了看,周围已经有不少好奇的目光在朝这边打量。她迅速地擦干眼泪,恢复平静,对山本亨说:“曾经有人为我买来了全中国最大的钻石,也有人深夜等在国际饭店的楼梯口,只为了在电梯停运后背我上楼。但是,山本君,我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被打动过。”
她拿着父亲的骨灰和遗物站起来,走到山本亨身侧,俯身,以下的话是用耳语的:“今晚十二点,到我的房间来找我。”
说完她便摇曳着离开了,背负着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而她此刻想的却是:要将自己和山本亨的关系再推进一步,没有比这更加自然而然的时机了。
那天晚上,山本亨很晚才离开国际饭店。他的车子刚消失在街角,丘麟就从暗影处闪身出来,径直上了十楼。
妙妙打开门,她穿着睡袍,秀发蓬松,双颊嫣红。丘麟克制住自己,没有直接冲进卧室里查看,而是坐到了沙发上,用尽量不带感情的冷静声音问:“组织上需要知道,你与山本亨发生肉体关系了吗?”
妙妙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是组织上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
丘麟的腮帮子一紧,随即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妙妙小姐,你高估自己的魅力了。我是想代表组织通知你:如果你已经和山本亨正式建立了情人关系,现在你有了一个情敌,她的名字,叫作川岛芳子。”
两天之后,话剧《子夜》的末场公演,着男装的妙妙刚刚到达拉斐花园剧场,就看到同样着了男装的黄莺差不多同时下车,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往剧场内部走去。
昨日,黄莺不在家时,妙妙造访了黄家大宅,留下一把檀香苏扇。那天黄莺回家时,阿爸对妙妙好一通夸赞,直夸她是诗礼闺秀,且又不落俗套。
阿爸这样夸奖一个晚辈,况且还是自己的竞争对手,真是难得。黄莺拿妙妙赠给她的那把檀香苏扇细看时,只见扇面上是一幅写意画:几株春柳立于岸边,随风摇曳,取“树欲静而风不止”之意;旁边是一句诗:“我意不关渠,自在寻歌去。”这本是辛弃疾《生查子》中的一句,原句是“我意不关渠,自在寻诗去”,妙妙将一个“诗”字换成“歌”字,正应了歌后大赛之境,落款处题了妙妙的名字。
黄莺看着这字这画,既喜且佩。喜的是妙妙用这把扇子,表示了齐姐儿之事并非她所为,黄莺信。世人还说齐姐儿、妙妙都是她害的呢,她怎会不明白造化弄人的苦?佩的是妙妙才华横溢,这画有风骨,诗有妙义,这妙妙,真乃一个妙人儿也。
黄莺将那扇子反复地看,又叹妙妙写的居然是颜体。说起来,柳体劲媚,欧体匀婷,赵体风流,似乎都更符合世人对妙妙的印象,可她偏写的是一手严谨方圆的颜体。
黄莺当下就买了两张话剧《子夜》的票子,着人送了一张到国际饭店。此时姐妹俩口角含笑,心内欢喜,倒好像回到幼时与闺密一同出游的心情一般。坐定开演之前,妙妙转头对黄莺笑道:“总算纷纷扰扰,都过去了。好在一切都回到了本应在的位置上,好比走了个圈。我看命运的这一场大戏,倒比我们谁演的,都要好看得多。”
黄莺听闻此话,对她莞尔一笑,伸出手来,挽住了妙妙的臂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