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将士举刀分割降世王,各持一块走出大殿,留下大滩血迹。
殿外,屠杀正在进行,薛家亲友无一幸免,无论是哀求,还是怒斥,都得不到宽恕。
马维没走,仍然站在宝座前方,手里提着滴血的刀,脸上透出兴奋的光芒,“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容易。”
“为什么?”徐础十分困惑,他阻止不了外面的降世军,此刻只想知道原因。
马维看一眼手中的血刀,掏出绢帕,仔细揩拭干净,收刀入鞘,微笑道:“我已经说过原因了,础弟如此聪明的一个人,还不明白呢?”
“取代降世王?杀他并不能……”
马维摇头,“简单、容易,就是最大的理由。”
“就因为……你能杀死降世王,所以你非要杀死他?”
“对别人,我会给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对础弟,我愿实话实说,毕竟咱们相知多年,曾经一同刺杀过万物帝。”
徐础不语,他有一段时间没跟马维单独交谈过了,突然感到陌生。
马维正处于兴奋状态,特别想要直抒胸臆,向大殿外面望了一眼,转身看向几级台阶上面的宝座,慨叹道:“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你以为它遥不可及,远远望见就得匍匐下跪,你以为它高不可攀,是寻常人一辈子永远不可能逾越的山峰。其实……它就是一张椅榻而已,谁都能坐得,谁都能拆毁。当初你我参加大典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一位低贱之人坐在上面喝酒吃肉,甚至在周围随意便溺?”
徐础想不到,他从前参加过朝廷大典,但是位置太靠后,连大殿的门都看不到,更不必说殿内的宝座。
“谁都可以坐在上面,但坐在上面并不都是皇帝。”徐础道,开始明白马维的意思。
“我就知道础弟与我心意相通,一点就透。”马维犹豫片刻,拾级而上,站在宝座前,手指在椅面上轻轻划过,似乎要坐上去,最后却改变主意,转身笑道:“无论怎样,咱们当过天成的臣子,心里就像有道绳索,束手束脚。像薛六甲这种低贱到骨子里的人,反而不受束缚,所以他敢造反,敢自称弥勒弟子,敢占据宝座。”
马维走下台阶,“可那不是胆量,而是无知。薛六甲不明白,他亲手打破了众人对宝座的一切敬畏,也让自己沦落尘埃。是他亲自证明,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很容易,杀他只是杀死一个老神棍而已,并不比杀死其他人更复杂。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外难未除,先生内乱……”
马维打断徐础,“础弟是个聪明人,唯有一个缺点,太过依赖于智谋,总想万事俱备,不愿孤注一掷。记得吗?刺杀万物帝的时候,你总是提出许多不妥之处,我都一一弥补,最后怎样?你刺死万物帝,轻而易举,事先准备的计划几乎全是多余。”
“一点也不多余,若没有那些计划,刺杀根本就不会发生,我也没有机会动手。”
“可那些计划太复杂,事后想来,可省略的地方还有许多。”
“事后想来当然觉得复杂,当时却是另一种状况,咱们对万物帝近乎一无所知……”
“只要知道他是一个人就够了。”马维又一次打断,“你我还是束缚太多,刺驾已给出启示,咱们却迟迟没有醒悟,直到现在——”
马维看向不远处的血迹,“降世军任凭础弟分派,几乎没人来投奔薛六甲,那时我就知道,他只是一个蠢货,毫无特别之处,咱们对他的敬畏、忌惮、揣摩,全是自欺欺人。对他这种人,每多等一天、一个时辰,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薛六甲玷污宝座,却没能成为皇帝,你杀死他,也无法成为降世王。”
“哈哈,那是薛六甲太笨,他毕竟只是来自穷乡僻壤的草民,拣到宝贝也认不出来,更不懂得如何使用。我懂。”
马维重新拔出刀,喃喃道:“想得越多,越不成事,有时候,你就得灵机一闪。”
徐础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伸手握住自己的刀,“马兄既有主意,我不多言,告辞。”
马维哈哈笑了两声,“础弟别怕,知己之交终归有些价值,我不会向你动手,何况,你一定带来许多部下。吴人忠于你,一如梁人忠于我,仅凭此一点,你我就当互相礼让三分。”
徐础点下头,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世上有可劝之人、不可劝之人,还有一种人,劝之不可,反生祸患。
徐础已经后悔自己的话太多。
他刚刚走出几步,马维突然大声道:“础弟一直以为我没有帝王之资,对吧?”
徐础止步,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
“你一会投奔晋王,一会拉拢宁王,甚至曲意讨好薛六甲,就是不肯来找我。在你眼里,我不过是晋王身边的陪衬,早晚要向他俯首称臣,是不是?”
徐础还是不回答。
“你错了!”马维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你们全错了!我是大梁帝胄,比你们所有人都有资格称帝。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清醒些吧,吴人对你忠诚,不是因为吴国公主,而是因为远离家乡,一回到江东,他们立刻就会生出异心。”
徐础迈步往外走,马维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亮,紧紧地跟着他,“你以为乱世从何而来?就从‘简单、容易’这四个字开始,所有人都变得简单,所以人人可杀,所有事情都变得容易,所以事事可改。你杀死万物帝,我杀死降世王,我愿乘风破浪,你却要逆风而行……”
徐础走出大殿,终于将马维的声音甩在身后,眼前所见场景,却像是马维的证据。
对这些“反叛”的降世军将士来说,一切的确简单而容易,他们憎恶薛家人已久,却不敢反抗,一旦第一刀砍下去,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束缚住他们的手脚。
薛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全被杀死,血流成河,凶手们早已杀红了眼,趟血而行,向同伴炫耀自己杀死的人数,尤其是那些分割降世王的人,各持一块,好像那是一块盾牌、一件法器,能够替他抵挡死亡。
皇宫门口,一大群吴兵列阵,惊恐地看着这场屠杀,终于见到吴王走来,他们全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对这些旁观者来说,心中还剩下一点束缚。
徐础上马,立刻带领部下离开,希望这点“束缚”能够保留得久一些。
梁王闯宫杀死降世王的消息迅速传开,震惊之余,真有许多人要报仇,满城皆乱,到处都有聚集起来的将士,大叫大嚷,或者哭天抢地,却没人真敢去向梁王问罪,没有诸王的引领,他们甚至没办法聚成一军。
联军立时破散,诸王只能牢牢掌控本部人马,各守一面城墙,官兵若是发起围攻,义军可用之兵不过一万余人。
幸运的是,官兵并不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仍在规规矩矩地立栅、挖沟,做长久围攻的打算。
徐础回到西城吴军营地,想召集诸王,可他知道没人会来,而他也不会再去拜见其他人。
对马维来说,事情简单、容易,对徐础来说,形势却变得更加复杂、艰难。
郭时风还在,而且已经听说大殿那边发生的事情,一见到吴王就说:“梁王疯了。”
徐础坐下,稍解疲惫,“他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聪明。”
“梁王太聪明?”郭时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就算有聪明,也是别人的,比如晋王。”
徐础看向郭时风,虽然鄙视此人的品行,却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降世军分裂,梁王得弑王者,晋王得复仇者——他们想要舍弃东都,带兵离开。”徐础在路上就已猜想明白。
郭时风点头,“冀州与并州相邻,不是盟友,便是仇敌,冀州既然发兵,则晋阳危矣,晋王必须尽快返回老家。至于梁王,久居人下,心中不满,早想独占一方,不受诸王控制。听他意思,不想去淮州,而是要带兵前往秦州,与晋王接壤,互相扶持。”
“降世军愿意跟他回秦州。”
“当然,梁王暗中拉拢降世军将士,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懂他们的心意。”
徐础突然想起,马维曾经说过,蜀王甘招以收养义子义女并与头目联姻的方式巩固地位,现在想来,那分明是马维的“自白”,只是手段与甘招稍有不同。
“可他们怎么出城呢?”徐础问道。
“简单。”郭时风说出这个词,令徐础一惊,郭时风却没有别的意思,“晋王、梁王必然与官兵暗通款曲,求官兵放开一角,他们则献出东、南两边的城门。”
徐础苦笑一声,这几乎是必然的选择,沈耽与马维只有出卖其他三王,才能保住自己的势力。
这么一想,马维杀死降世王其实一点都不简单,他是在给城外的官兵做个样子。
官兵很快就会知道城内的乱象,但凡统帅胆子大一些,立刻就会发起围攻,至于愿不愿意放开一角,就看沈耽与马维的本事了。
徐础又一次看向郭时风,“郭兄为何不肯追随二王?”
郭时风笑道:“梁王终归离不开晋王,而晋王身边的谋士是刘有终,我还是避让一下为好。吴王这边似乎缺一位谋士,所以我来自效。”
徐础笑道:“不是似乎,真缺一位郭兄这样的谋士。时势如此,郭兄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一点想法而已。晋王、梁王想从官兵那里借路,吴王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
“投降?”
“不能说是投降,应该算是投靠。而且——”郭时风笑了笑,“有传言说吴王与邺城一直来往不断,想必也有此意吧?”
徐础大笑,“知我者,郭兄也。但是不急,两王在先,城中大乱,这时候投靠邺城,无异于腆颜乞食,必须先平定城内局势,令邺城觉得东都难破,投靠才有价值。”
“吴王所言极是。”郭时风拱手道。
徐础不想投靠谁,只是想随机应变,修改一下原定计策,一次巨大的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