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黄昏时分, 天气依然闷热。
风停了, 云朵静止, 周遭气氛沉寂。傅容坐在汽车的驾驶位上,斟酌着开口:“你有家庭,我也有家庭。孩子……咱们都得考虑孩子。暑假开学, 傅承林升到高中二年级, 杜兰薇还要参加高考,千万不能拿孩子的前途做赌注。”
他掏出一根香烟, 点燃,烟雾缭绕时,他喊她的名字:“映雪, 你说句话吧。”
杜映雪只是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傅容是傅承林的父亲, 杜映雪是杜兰薇的母亲。他们各自为人父母,家庭和睦, 原本不该陷入当前的困境——这不仅是一场冲动的婚外情, 更是一个棘手的道德难题。
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傅容是前途坦荡的银行经理,杜映雪是头脑灵活的专家律师,两人因职业而结缘, 相处多日, 情愫暗生。
爱欲如潮, 情丝如茧。他们作茧自缚, 难分难解。
即便没做到最后一步, 傅容也自认是“精神出轨”。傅容明白, 他对不起妻子方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傅容与方宛结婚。那时候,“自由恋爱”流行了几年,阶级斗争不再明显,但是傅家的作风依然保守。傅容的父母替他物色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年轻姑娘,正是方宛。她知书达理,美貌绝伦,毕业于名牌大学,无疑是做妻子的最佳人选。
1988年,傅容与方宛在香港一起看了场电影,名为《胭脂扣》。这部电影讲述了艳丽名妓与风流纨绔的悲欢离合,他们爱而不得,相约赴死。结果纨绔没死成,名妓在黄泉路上苦苦地等,等了许多年,才知道自己被男人辜负了。
方宛看得沉醉,抹了两次眼泪。她喜欢男主角的一句台词:“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她絮絮低语几遍。那时候,傅容只觉得方宛太过柔弱感性。那句台词呢,也是牵强附会,无病呻吟。
他当时毕竟年轻。人到中年,他再回首追忆,方知何为“镜花水月”。
他和妻子的感情基础并不牢固。但是他们有一个很优秀的儿子,名叫傅承林。小伙子帅气又聪明,对金融行业很感兴趣,十几岁就开始炒股,常年保持着数一数二的学习成绩。傅承林的上进心和求知欲都像是与生俱来。他不需要老师的监管,更不需要父母的督促。他清楚地知道应该把时间花在哪些地方。
他很让人放心。
于是,傅容从不干涉儿子的学习与生活。
哪怕看在傅承林的面子上,傅容也要慎重地考虑现状。
傅容开车送杜映雪回家。傍晚七点半,他才抵达自家楼下。烟瘾又犯了,他攥着一只打火机,手指反复摩擦着纹路,恰好一位背书包的男生骑着一辆自行车经过他的眼前。
他按响了喇叭,汽车发出延长的“嘀嘀”声。那少年停在半路,问了一句:“爸,你刚下班么?”
傅容笑着反问:“承林,你们老师今天拖堂?”
傅承林锁好自行车,单肩斜挎着书包。他穿一件短袖衬衫,后背汗水涔涔,沾得衣料潮湿,身形挺拔如一棵茁壮成长的白杨树。今天放学以后,傅承林约了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玩得特别尽兴。这会儿他还很亢奋,向他的父亲汇报战绩:“我跟隔壁班打了一场篮球赛,三局两胜。下学期,我们学校参加北京市的高中联赛,挺有意思,我正在考虑报名。”
父亲点了一下头,温声回答:“好事。我和你妈妈都不想你做一个只会学习的书呆子。你要会学,也要会玩,劳逸结合,坚持体育锻炼。”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点亮,傅承林侧目看向父亲,见他一脸倦怠之相,只当他是工作了一天,辛苦劳累,筋疲力尽。傅承林连忙伸手,帮父亲拎住了公文包,还跑在前头,拿钥匙开门。他的母亲早就做好了晚餐,饭菜的香味飘散,气氛温馨。
傅承林去卧室换了身衣服,洗了一把脸,来到餐厅吃饭。他是成长期的少年,又爱运动,食欲一向很好。整碗米饭一粒不剩,被他解决得干干净净。
他的母亲问道:“吃饱了吗?”
傅承林动手给自己盛饭:“再加半碗。”
夏夜燥热,蝉鸣声切。室内空调一直在吹冷风,傅容打开一罐冰镇的德国啤酒,一边消暑解渴,一边端详他的儿子:“你又长高了。”
“前天体检,我是一米八六,”傅承林竟然回答,“这身高矮了点儿。我计划长到一米九。”
傅容听得一乐:“身高还能计划?”
傅承林端起一杯牛奶:“我近期会研究一些相关论文。”他这幅沉着冷静的模样,挺像那么一回事。于是他的母亲打趣道:“你急着长高做什么?”
啤酒的气泡溅开,落在手背上,冰冰凉凉,迫使傅容走神。他想起了昨天夜晚,他和杜映雪一起在798艺术餐馆里喝酒。傅容为她斟了半杯,她就抚住他的手背,女人的指甲被染成了浓烈的深红色,像是山野间常开的绛桃花。她凝神望着他,眼中蕴含热泪,随时能大哭一场。
杜映雪成熟婉约,善解风情。她对傅容的爱意,更是一腔赤诚,毫无掩饰。原本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只顾着“追求真爱”肯定是个笑话。不过杜映雪的出现,确实让傅容的心态年轻了十岁……他的日子按部就班,死气沉沉,如同一片荒废的戈壁,他需要打破常规的激励。
傅容看向儿子,心不在焉地问:“急着长高做什么,想当大人了?”
傅承林被牛奶呛了一口。咳嗽半晌,傅承林才说:“上学比工作轻松。”他坚定地相信这一点,但是他的母亲搭腔道:“成年人有更多的自由。你能选择职业,选择婚姻,选择生活的方式。”
傅容呷着啤酒,笑道:“职业和婚姻,人生最重要的两大决定。”他拾起筷子,给儿子夹菜,听见儿子规划未来:“大学毕业后,我会做数学和金融。”
既然儿子主动谈到了工作,傅容顺便试探了他的婚姻观:“班上有没有喜欢的女生?想娶什么样的姑娘?”傅容的酒量不佳,放下啤酒罐子,他已是微醉困乏。
餐桌上极为安静。
一时间,碗筷轻碰的声响都消失停息。
傅承林明显一愣。过了好半晌,他下定结论:“我将来的妻子,我希望她有智慧,有信仰,刚柔并济,本质善良。”他说这话时,只有十六岁。少年涉世未深,转过头来询问父母:“这种姑娘上哪儿找?”
父亲却问他:“信仰是什么?天主教,佛教,东正教?”
傅承林简略形容道:“是坚持和毅力。”
父亲笑话儿子:“理想主义者。”
母亲维护儿子:“他才上高二。”
傅承林没做解释,起身去浴室洗澡。浴室宽敞,挂着一面落地镜,被水蒸气罩上一层薄雾。他扫眼看到了镜子里的人,肌理结实精壮,潜藏着力量。不知为何,他推敲起父亲的评价:理想主义者。
当前这一刻,他的父亲正待在一间客房里。
房门半掩,傅容静静地抽烟。他右手夹着烟卷,左手举高了电话,听到杜映雪凄哀婉转的倾诉声。杜映雪很在意女人的脸面,哪怕心里十分难受,语调仍然清晰又温柔:“日子怎么过呢?我的日子过不下去。我手握一大摞复杂的桉子,我和你的状况比那些委托人更难。容哥,我岁数不小了,二十来岁嫁错了人,我不愿错过你。”
她一开始叫他“傅经理”。前几年,私下交往时,她改口唤他“容哥”,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傅容没被打动,依旧劝她冷静:“映雪,你想想孩子。你的女儿很聪明,连跳两级,明年就高考了。”
杜映雪的脑海中一刹那闪现了女儿杜兰薇的影子。杜兰薇是有些天赋,小学和初中过得十分轻松,整天吵着闹着,要父母给她办理跳级。好不容易办下来,杜兰薇冲进了重点高中,谁知脑子忽然转不过弯,昙花一现般迅速凋落了。
相比之下,还是傅容的儿子更稳。
杜映雪叹气道:“明年上不了理想学校,我就让兰薇去复读。孩子们有他们自个儿的路,我们做父母的,最忌讳越俎代庖。兰薇和承林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他们会理解我们。感情面前,没有是是非非,孰对孰错,更没有第三者,只有痛苦中挣扎的痴男怨女。佛祖说,妨碍修行的罪孽是业障,害怕面对的现实是业障,容哥,我别无所求了,我只想解开情缘的业障。”
她轻微抽泣,声泪俱下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我打了几年的离婚官司,我晓得人生短暂,人生苦短……我错在奢望和你一同生活。”
她懂得男人想听什么话。男人需要崇拜,更需要被女人依赖。
对杜映雪而言,把一个男人从他的妻子手里抢过来,很有征服的快感。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是真爱。傅容与妻子不过是一场包办婚姻,他和妻子没离婚时就已经爱上了杜映雪,多么浪漫感人。而且,傅容与杜映雪的暧昧时间很长,跨度十年,像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与安妮柏林的痴缠纠葛。
杜映雪大胆揣测:傅容与妻子亲热时,脑子里可能还在想她,这种假设令她兴致高昂。她只觉自己是春风,是月亮,是一段长盛不衰的神话。
她没猜错。她确实被傅容珍重。
清高有节气的女人,基本看不上已婚男子。而那些扑上来的女人,又缺少一丝情真意切。这么多年来,只有杜映雪在傅容心中扎下了根。杜映雪比方宛小了五岁,在傅容看来,杜映雪风韵犹存,才华横溢。
但是,傅容要为傅承林做打算。他知道,他在儿子心目中,几乎是一种不染尘埃的圣人形象。很奇怪的,他周围的朋友们也是这样,端着一副家长的架子,甚少与孩子讨论“感情”矛盾,彷佛他们都超脱物外,无欲无求。
傅容端坐之际,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响。他转过身,见到妻子方宛。
方宛勉强微笑,脸色惨澹:“你不能在家和她打电话。承林要是路过门口,他会听见的。”她穿一条黑色丝绸裙,戴着雪白的珍珠项链,如当年一般风姿绰约,也如当年一般怯懦心软。
傅容波澜不惊地问她:“你听到了?”
“四年前,”她态度坦然,“我就知道了。”
她往外走,合上门缝。
壁钟的秒针静悄悄旋转,又过了几分钟,傅承林从浴室出来,头上挂着一块毛巾。他踩着沾水的拖鞋,静立于一块地毯。他的视线与母亲对上,还笑问:“有事吗?”
母亲闭眼两秒,摇摇头:“无事,你早些休息吧。”
此后,傅承林回忆当晚,他常以为,事态是从那时候开始恶化。或者再往前推四年,从他的母亲频繁飞向拉斯维加斯算起。
他的家庭彻底破裂。期间,相继发生了许多事,母亲入狱,父亲再婚,他去上海念本科,寒假回来一趟,他家里就多出了两个人。
正是杜映雪与杜兰薇。
傅承林与杜兰薇的第一次见面很尴尬,也很不愉快。傅承林拖着行李箱,径直往前走,杜映雪立刻将他拦住,喜气洋洋地说道:“承林,我介绍下你的妹妹。”
傅承林笑看她:“我家的妹妹应该姓傅。”
他撂下继母和继妹,走进卧室。他收拾了一会儿东西,拖出来两个行李箱,勉强维持了礼貌:“我去拜访爷爷奶奶,今晚不回家吃饭,有劳你照顾我的父亲。”他对杜映雪的态度算是不错。但不知怎么,杜映雪听了他的话,只觉他似乎把自己当做了保姆。
傅容还没下班。
杜映雪平常也忙,要不是为了找个机会,单独见一次傅承林,她何必推开重要的工作,领着女儿守在家中等候?她轻推女儿的后背,让杜兰薇去和傅承林打招呼。
那天的杜兰薇妆容精致,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她原本充满了少女的自信。然而傅承林的视线从她面前扫过,她就像是被鱼骨头卡住喉咙,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当年,杜兰薇十七岁,傅承林十八岁。
杜兰薇穿不惯高跟鞋,踉跄一步,狼狈撞上了傅承林。他将她扶稳,很客气地告别:“再见。”他提着行李箱消失在走廊中。杜兰薇透过猫眼,观察他许久,她还记得他说:今晚不回家吃饭。那他明晚回来吗?后天呢?大后天呢?
杜兰薇在继父家借宿了三日。
傅承林一直没出现。
整个寒假,他待在爷爷奶奶家,据说正在开发一套炒股策略。他太忙了,没空出门。杜兰薇从继父那儿要来傅承林的手机号码,给他发了几条简讯,他从不回复。杜兰薇一度以为手机号作废了,某天傍晚,她偷偷换了个座机,打通电话,她终于又听见傅承林的声音:“你好,请问是谁?”
她忙说:“我,是我。”
傅承林沉默两秒。他问:“你是谁?”
杜兰薇自报家门:“我是杜兰薇啊。”
“你可能打错了,”傅承林坚决地说,“我不认识你。”
直到那一刻,杜兰薇才想起,傅承林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赶忙补充道:“我是杜映雪的女儿,我随妈妈姓。我在北京念大一,巧了吧,我和你同级。我跳级两次,复读一年,我比你小一岁,爱听音乐,爱交朋友,你猜怎么着?我的网友遍布大江南北……”
杜兰薇有一个收音机。她经常躲在被窝里,偷听相声节目。她以一种自创的“幽默捧哏”法,持续着长篇大论。几分钟后,杜兰薇没话讲了,只能提议道:“你做个介绍呗,傅承林。”
无人应答。
通话尚未结束。
傅承林把手机扔在桌上,忘记挂断。他去一楼厨房切了一盘水果,掏出另一只随身携带的手机,不少同学都给他发了短信。他亦如被设置了优先级的电脑程序,率先回复了姜锦年,然后是梁枞……剩下的人,他忽然不想回了,就假装没看见。
杜兰薇左等右等,杳无音讯。她只能挂断电话。
她对傅承林快速冷澹。
转折发生在同一年的清明节。
清明节期间,傅承林一家人去郊外祭祖。杜兰薇实在觉得自己身份尴尬,推脱着不愿露面,可是她的母亲坚持认为:她们都是傅家的一份子,傅家基本是一群生意人。很多生意人看重风水和运气,祭祖更是头等大事,她们绝对不能置身事外。
杜兰薇没办法,只能跟随母亲。
她走在继父的身后,与傅承林并排而行。羊肠小道上,杜兰薇踹开一块石头,鞋底前伸,故意碾死两条虫子。傅承林友善提醒她,她一抬头,才发现傅承林的奶奶正盯着自己,那眼神十分厌弃,彻底吓坏了杜兰薇。
杜兰薇往后一缩,牵住傅承林的手腕。他立刻将手抽走,揣进口袋,语气更严肃认真:“无论你今天为什么来,至少应该尊重长辈,尊重别人家的习惯。”
杜兰薇争论道:“我没有不尊重啊。”
十七岁的女孩子,嗓音稍微尖细,引发了亲戚们的关注。杜兰薇的母亲给女儿使眼色,可她的女儿太年轻,少不更事,对父母离婚一直心怀怨恨,怨恨母亲看不上父亲,怨恨父亲只会借酒消愁,压抑两年的情感说爆发就爆发了,杜兰薇的眼泪勐然往下落:“你们为什么要针对我?”
傅承林的父亲给了儿子一包餐巾纸。
傅承林将纸巾递交了杜兰薇。亲戚们都没说什么,傅承林也不开口,一路上,所有人缄默不语,杜兰薇止不住抽泣:“我们家没做过祭祖,我不知道。”连她的母亲都不理睬她,杜兰薇只觉羞愧难当,打起了退堂鼓:“我肚子疼,要回家了。”
“我有一个同学,”傅承林忽然说,“她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负。”
杜兰薇转移注意力,问道:“大学同学?”
傅承林点头。
杜兰薇抹干净眼泪:“不会吧。”
傅承林笑着反问:“有什么不可能?不止大学,你所认为的高端金融业,被欺负过的人不在少数。”
杜兰薇固执地认定:“我的同学都是好人。”
傅承林却说:“没有触及利益之前,所有人都是好人。”
杜兰薇问:“什么利益啊?学校又不会发钱。”
傅承林建议道:“你可以和水平出色的同学组队,规定只有一个人能得a,剩下的人,成绩等级都是c。你看看,朋友们会不会友善谦让,互相帮助。”
杜兰薇瞥他一眼:“你心好坏,好恶毒,你把人想得好坏。”
傅承林辩解道:“人不坏。天下熙熙皆为利。”但他并不为自己辩解。他默认又接受了“恶毒”的指控。杜兰薇咬唇,自觉语气不善,为了缓和关系,她也跟着发表意见:“学生们很年轻,少部分有竞争心。”
傅承林停顿片刻,进一步假设道:“工作组里,只有少数人能得a类奖金,剩下的同事,绩效考评分数低,只能得b类或c类奖金。他们会不会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分配?公司的利润持续走高,离不开成年人的竞争心。”
杜兰薇只当他在诡辩。
很快,他们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杜兰薇突然意识到,傅承林刚才与她聊天是为了给她解围。
杜兰薇认为,傅承林的心理年龄远高于他的实际年龄。这并不是好事。阳光环境中长大的男孩子,从小没吃过亏,应该用温暖的态度善待别人。傅承林为什么成了一个反常的异类?杜兰薇猜测,他们家的变故,与自己的母亲有关。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杜兰薇与傅承林没见过几次面,但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后来,她认识了更多的人,遭遇了更多的事,她变得越来越现实,十七岁时坚持的观点,二十岁时就稍微动摇了一点。她向自己的意念屈服,鼓起勇气,面对着傅承林,向他含蓄告白:“你能察觉身边的一个女人对你很有好感吗?”
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我没兴趣。”
傅承林作势和她干杯。他给她留面子,但是杜兰薇无地自容。那一晚,她跑出聚会厅,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思考人生。她常有一种感觉:母亲的脸皮格外的厚,她很想学习厚脸皮,可她就是学不来,她的脸皮特别单薄。
杜兰薇颓唐如一尾将死的鱼。
她对傅承林的感情并不深,蜻蜓点水般的仰慕,要开解自己很容易。但她难以平复激烈的心跳,或许是她的动作夸张,她的背后,忽然有一个男人问道:“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杜兰薇回头一看,望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那人眉目俊朗,仪表堂堂,礼貌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的名字是温临。”
杜兰薇问他:“哪个温,哪个临?”
他说:“温暖的温,濒临的临。”
杜兰薇和他握手:“我叫杜兰薇。杜鹃的杜,兰花的兰,蔷薇的薇。”
温临握着她的手指,好一会儿没松开。偏偏他摆出一副思考模样,似乎并不是在揩她的油水,她听见温临称赞她一句:“你是花朵做成的吗?杜小姐。”
温临抬步凑近,深红色的窗帘遮挡二人。
他们躲在宾客们的视线盲区。温临的攻势步步紧逼,他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叹道:“最像蔷薇。”
杜兰薇起初以为,温临是和傅承林一样的禁欲系,哪知温临一上来就这副态度。她一时无处可逃,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他便调戏道:“你还带刺呢。”
说完,他一退两米远。
他解释道:“你面红耳赤蹲在地上,我奇怪你是怎么了?冒昧地试了试你的反应,我想你应当没什么要紧的,太好了。”
他背靠着墙根,左手端住了酒杯。
杜兰薇双手抱臂:“你刚刚是那么想的?”
温临道:“是啊。”
杜兰薇瞧着他。直觉上,她怀疑他是个花花公子。但她又没有切实的证据,单从温临的表现来看,他并未做任何过分的事。聚会快结束时,温临问她要手机号码,她也给了。她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报出号码,像是在刻意证明自己的魅力。
不久后,温临与杜兰薇成为朋友。
温临非常会聊天,善于察言观色。他还特别愿意充当杜兰薇的情绪垃圾桶,杜兰薇在学校里遇见了什么大事小事奇葩事,都爱说给温临听。
杜兰薇的母亲经常教育她:“切忌交浅言深。”
反复念叨过无数遍。
母亲在这事上栽过跟头,吃过大亏。但是杜兰薇没有。而言语的薄弱力量,总是比不上亲身经历来得勐烈。杜兰薇与温临的交往紧密,她并未隐瞒他:“咱们见面那一晚,我跟傅承林告白被拒了。”
温临饶有兴趣:“你喜欢他啊。”
杜兰薇早就死了那条心:“得了吧,我和他没戏。”
那天夜晚,温临开车路过杜兰薇的大学。他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邀请杜兰薇去听一场歌剧。此前,杜兰薇曾在温临面前自称:她热爱音乐,常听意大利歌剧。其实都是假话,她完全是在装逼。
歌剧院里,杜兰薇无聊透顶。
她静坐于豪华的包厢雅座,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长。她一句意大利语都没学过,舞台上的女高音唱得正欢。温临开启一瓶香槟,执着酒杯,身体斜坐,他露出沉思的神色:“唱什么呢?听不懂,你做我的翻译吧,杜兰薇。”
杜兰薇如蒙大敌。
温临惋惜道:“你也听不懂?”
杜兰薇开始胡编乱造。她伸手指着舞台中央:“那个红裙子的女人是绿衣服男子的老婆。女人出轨,给男子戴了绿帽啊,她崇拜一个强悍帅气的男人。那个男人说——只有打败我,你才能找回老婆。于是绿衣服男子踏上了一条追求力量的漫漫长路。某一天,他路过一片森林,在森林中偶遇仙女。他爱上仙女,忘记了老婆。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是本性,前一秒还惦念家里妻子,能上刀山下火海,下一秒,为了得到仙女,他能将匕首插在妻子的心脏上。”
温临却问:“难道不是他老婆先出的轨?”
杜兰薇语气超快,她本以为,温临记不清她的话。
她抿唇道:“故事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
温临耸了耸肩:“意大利的艺术难懂啊。”
很多年以后,杜兰薇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温临精通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而当晚的那场歌剧,表达的意思也全然不是她所瞎编的那样。她觉得温临还挺好玩的,装作不会意大利语,旁观她像跳梁小丑一般的卖力表演。
她与温临的那一段缘分,恰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二十一岁时,杜兰薇大学毕业。她厌倦了校园生活,但是母亲强迫她考一个硕士,还说,她年纪轻轻,学位在手,能多一份保障。人一旦参加了工作,每天的束缚就多了,趁着自己还能做学生,杜兰薇一定要把握机会。
杜兰薇在学校旁租了房子,备战考研。
同学问她:“你家里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美国念书?”
杜兰薇也恳求母亲:“妈,你送我去美国念书吧。”
母亲对她说了实话:“我朋友的孩子们,送往美国的,没有回来的。”原来母亲还是想把杜兰薇留在身边。女孩子走得太远,做母亲的难免不放心。杜兰薇不曾养育过孩子,也体会不到这种牵挂,她和温临发牢骚:“妈妈不许我出国。”
温临不以为然:“多大个事,电话拿给我,我跟阿姨谈谈。”
那天,杜兰薇和温临在酒店的旋转餐厅吃饭。杜兰薇将手机递到温临那一块,却不让他打电话。她记起温临的油嘴滑舌,十句话里八句假,还有两句半真半假。她是觉得很好玩,很解闷,他还能听懂她的单口相声,可是她的母亲呢?八成受不了温临这种轻浮悠闲的态度。
她母亲欣赏的是继父的谦逊沉稳,傅承林的冷静从容,她常说:这两种男人最适合女人倚靠。
杜兰薇当时没留神:她思考了温临与自己的未来。还担心她妈妈会讨厌他。
她喝了不少酒。
温临和她干杯,也沾了酒。当晚开不了车,司机遭逢急事——又或者,只是被温临设计成“遭逢急事”。他搀扶着杜兰薇,在酒店开了一间房。
杜兰薇全程都没叫出声。她知道那是温临,很配合他。虽然是第一次,但她也算阅片无数,毫不紧张,更不怯场。就是太疼了。她像法官审视犯人一样,盯紧了温临,温临被她看得一颤,笑着低下头来吻她。
枕头柔软如羽毛,她拢紧温临的脖颈,好奇道:“我问你,你有几十个前女友吗?”她并不计较他的情史,她想知道一个确切的数字。
可他叹气:“你别扫兴。”
她强作欢笑:“我算是你的现女友吗?”
他开始调笑:“你不想成为前女友吧?”
她抱着一丝希望:“人家每周跟你约会三次啊。我们好上的这几个月,你身边有别的女人吗?”
他数了数,张开修长手指:“不到五个。”
灯光如水,照得他眉目清明。
她的心脏裂开一条缝。情绪从伤口涌出,剧烈地流淌,冲刷了她的中枢神经,激发淬毒一样的麻痹感。但她表面上还在笑。她甜蜜地依偎在他怀里,感慨道:“你和我讲了实话,蛮不错的。前两个月问你,你竟然说,你只爱我,亏得我没信你。”
温临这时忽然改口:“你把我刚才的笑话当真了?”
杜兰薇说:“那是不会的。”
温临搂紧她:“吓老子一跳,不敢和你开玩笑了。”
杜兰薇抿唇。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收拾东西自行离开,倒也没删除温临的联系方式,只是对他日益冷澹。像是当初杜兰薇发现泡不到傅承林,她也立刻转变了态度。只是,她对温临用情之深,远胜对傅承林的一百倍。要怪,只能怪傅承林不回应她,而温临是个纵横情场的老手。
温临工作繁忙,杜兰薇总是自称考研,没空。温临便不再联系她。
杜兰薇心烦得厉害,考试成绩出来以后,她常与同学们出去玩,有位条件不错的男生向她示好。她答应了。交往一周,男生便急着和她上床,她就将这人踹了,另找一个,心下讽刺道:温临那种高档次的,尚且钓了她一年多。而这位男同学怎么如此急不可耐呢?未免太容易冲动了啊。
那会儿,微信已经开始流行。杜兰薇刷新朋友圈,刚好见到温临秘书的活动照片——某次产品展览,他们请来几位平面模特,清一色的天使面孔,魔鬼身材。温临站在一众美女的中间,拍了张宣传照片。他左拥右抱,风流快活。
杜兰薇差点拿着照片举报。
后来还是忍住了。
分手了,各自安好吧。
杜兰薇再次见到温临,是在傅家的一场年会上。这种年会,和温临真没多大关系。但他大老远跑过来,傅承林的爷爷奶奶都不好意思将人赶出去。他们与温临的父母有些交情。
那一场盛大的年会,在山云酒店最豪华的礼堂举行,汇聚了各种类型的文艺表演。温临抱着一个礼盒现身——长方形的礼盒,包装华丽而精致,外面系着红色缎带,显得十分富贵庄重。
杜兰薇坐在继父与傅承林的身侧,听到继父提了一句:“温临那孩子带了什么?”
傅承林散漫又坚定道:“人参,何首乌,冬虫夏草之类的药材。”
昨天晚上,傅承林才从美国飞过来。据说他准备开创一家量化投资公司,正从美国各大投资行业取经。但他也是山云集团的下一任接班人,他能否忙得过来?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父亲又问他:“承林,谈过女朋友了吗?你今年二十三岁,年龄合适。”
傅承林放下酒杯。他自称炒股赔过本,最后只剩七百元人民币,他会尽快成立公司,稳定客户来源,再考虑别的方面。他和父亲谈到经营理念时,眼前的红丝带一晃而过。傅承林仍是坐在椅子上,瞧见温临提着礼盒,斯文优雅地站在他的面前。
傅承林笑问:“送我的礼物?”
温临说:“是啊。”
傅承林又问:“装了什么?”
温临拍响纸面:“人参,何首乌,冬虫夏草。”
傅承林知道温临又在鬼扯。但是周围的听众们都没察觉这一点,他们仅仅看着那个盒子,温临还说:“傅总一言不发,肯定是不喜欢了。我会把礼物转送给别人,随机转送给今晚在场的一位朋友。”
温临向远方望去,瞄准一个幽幽倩影:“那位是贵公司的形象大使吧?一等一的美人。”
说着,他走了。
傅承林头都没抬一下。旁边有人询问:“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
“空的,”傅容接话道,“那孩子喜欢耍人。”
杜兰薇担心温临突然抽风,破坏了山云酒店的年会。这场年会上,网络记者和摄影师都来了,一旦闹出笑料,就是众人耻笑的对象。杜兰薇趁着没人注意,提起裙摆往外跑,温临的身影却像是消失了一样。她只能离开礼堂,在地板上发现一条红色缎带……顺着这条路,她往前走,某一处监控死角内,温临抱着礼盒,缓缓打开给她看。
原来所有人都猜错了。
盒子里,装的是兰草、蔷薇、杜鹃花。
冬日天冷,花草繁盛。
温临说:“我这一盒东西,只能送给花朵做成的杜兰薇小姐。”
杜兰薇收下了。她又被打动,与温临重归于好。然而,研究生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杜兰薇的月经停止。她的例假一向不规律,就没在意。过了三个多月,例假还是不来,昏沉的感冒还是没好,杜兰薇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她发现自己未婚先孕。
轰然一道炸雷,在脑海中噼开巨响。
她才二十二岁,研究生没毕业,人生刚刚开始。最重要的是,倘若被母亲发现,杜兰薇的下场将不能只用一个“惨”字来形容。那时胎儿将近四个月,已经成型,她的小腹微微隆起,b超单也被温临奇迹般地翻了出来。温临和她商量:“打胎,很伤母体,对你也不好。不打胎,你的学业完不成,你妈妈那边也没法交待。我犯愁了。”
温临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他们认识两年多,杜兰薇还没见过他这幅反应。
他的性格很缥缈,没有定型。他的存在,就像是验证了傅承林“天下熙熙皆为利”的论调。不过温临一向是铁腕强权,杜兰薇看不惯他婆婆妈妈的娘们样子,当即裁断道:“堕了吧,你肯定也不想养。你带着个拖油瓶,将来可怎么娶人家门
第高贵的白富美啊?”
温临却道:“我想养的。”
这不是标准答桉。
标准答桉应该是:我想娶你的。
于是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杜兰薇不知自己怀着何种心态接受了温临的安排,假借一个进修项目,瞒着母亲,远赴加拿大生下了女儿。后来她又想通了,为什么生下女儿?不是因为她爱温临,是因为她的母亲信佛,耳濡目染之下,她害怕虚幻的业障。
那年她才二十二岁,研究生没毕业,懂得不多。等她开始工作,她才发现,母亲那一套应该拿来诓人,而不是欺骗自己。
她还记得,加拿大的天气真冷,屋子里又是真暖和。她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一个路人,那人肯定要和她说:“sorry. ”好像错在他们身上,并非她走路没看路。
女儿出生之后,杜兰薇常在附近转悠。温临他们家的科技公司刚上市,忙得昏天暗地,他抽空来一趟特别困难。他在电话里说,将来他们一家三口,每逢夏天就要来加拿大度假,匆匆挂断电话之前,他吐露自己派出了母亲去照顾杜兰薇。
温临的母亲抵达医院的第一天,就找医生做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杜兰薇终于明白,为什么温临为她构造蓝图,却从来不提“结婚”二字。他这种满嘴跑火车的男人,都不敢提一次结婚,哪怕骗她一次也好啊。可他竟然连骗都不敢骗。
因为他害怕一件事:杜兰薇的孩子不属于他。他骄傲自负,才智卓绝,当然不能做绿帽子的接盘侠。
杜兰薇残存最后一丝幻想:亲子鉴定是温临母亲提出来的,而非温临他自己。
但是,当她与温临的母亲当面对质,那位夫人说得清清楚楚:“温临跟我讲过,如果孩子是他的,他就娶你进门。你和傅家的关系不密切,几次内部聚会,我们都没见到你和你妈妈。”接着叹一口气:“听说你和温临断过一次,没有空窗期,前后找了三位男朋友。你还蛮有经验,蛮会谈恋爱的。就算温临有错吧,你不能完全怪他。他是男人,男人在社交活动中逢场作戏,缓解下压力,我们做女人的要多体谅……”
“哇哦!”杜兰薇说,“阿姨心态真棒。”
她翻看亲子鉴定的结果:“是您的孙女,多好呀。”纸页一合,她又叹道:“这年头,美国代孕都要二十万美金。你们家就给我一句话——做女人要多体谅,你们怎么这样呢?”
温母脸色一变,唤她名字:“兰薇?”
杜兰薇撕碎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你儿子来跟我谈,才有诚意。”到了当晚,国内与加拿大都方便聊天时,杜兰薇当着温母的面,打开了电脑的视频通话。
出乎她意料的是,温临穿得西装革履,显得十分潇洒帅气——很像他们第一天见面的模样。于是杜兰薇先请求他,今天每一句话都务必真实,看在女儿的面子上。
温临表示同意。
杜兰薇就问:“你第一天搭讪我,为什么?”
她背对着窗户,外面正在下雪。积雪泛着银光,茫茫暮色掩映中,杜兰薇的神情有些模煳。温临双手搭放在膝头,牢牢握拳,隔了半晌才说:“我听见你跟傅承林讲话,他没给你好脸色。”
杜兰薇霎时了然:“你讨厌傅承林?”
温临跳过重点,为自己辩解道:“我没坑过他。”
杜兰薇屏住呼吸:“从我第一天认识你,到现在,你有过别的女人嘛?别撒谎哦。”
温临如实道:“有过两个。”
毛衣脱线了,杜兰薇垂首,缓缓扯下线头:“你怀疑过这孩子不是你的吗?”
这一次,温临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可他不讲,他的母亲也要接话:“怀疑过的,我们家人都怀疑过。杜小姐,这个我们不想瞒你的。”说着,她掐断了视频通话。
杜兰薇“哗”的一声站了起来:“凭什么?我没撒过谎吧。我刚怀孕就说过,这孩子的父亲是温临。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质疑我?”
温母却道:“你妈妈的为人,我大致了解一点。”
杜兰薇居高临下,只是眼底有泪:“她跟我是两个人!两个人!她做小三,我不做小三,她爱攀附权贵,我不攀。我跟你儿子谈恋爱是因为他好玩,我现在不觉得他好玩了……”
“你刚才说,美国代孕费是二十万,”温母气质娴静,坐姿也很优雅,“这样,我拿六十六万美金给你,算作我们家的一点小心意。”
温母是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来谈判。杜兰薇则是破罐破摔。杜兰薇休养一个月,拿着六十多万美金回国,这笔钱还是不够她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她混沌了一段时间,跑去学校补课,像是突然抓住生活重心,将一切时间花在功课上,最终与同一届的同学一起毕业。
但她很避讳看见“母婴”、“女儿”、“未婚先孕”之类的字眼。瞧见了,心里就像刀割一般。她努力地调整状态,也曾经和温临见过面。对方问她,后不后悔?她说:我只后悔没多要一百万美金。
她应该是第一个将温临气得脸色发青的人。
“呦,这可不好,”杜兰薇说,“你的气度还没以前大。”
温临将手机摊放在桌面:“我有女儿的照片。”
杜兰薇毫无一丝波动。她穿上风衣外套,拎包要走。咖啡厅内,浓郁香味飘散,她系着腰带,眼皮都没掀一下:“有些女人有母性,有些女人没有——比如我。女人不是天生应该做母亲。你拿孩子的照片找我,还不如帮我瞒住秘密。你妈答应过我,不会再告诉别人。你呢?这么大一间咖啡厅里,你跟我谈孩子,别人听见怎么办,我还要不要过日子?”
她说话时,神色一顿。
温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瞧见一位非常漂亮的美人,穿一身黑色连衣裙,身量高挑,肤白如雪,难得是身材也很好,双腿修长,前凸后翘。她走路的姿势像是训练过,气质绝佳,适合被观赏。
温临注视得认真。他甚至故意坐到了窗边,目光快要穿透玻璃。那位美人路过咖啡店,似乎注意到了温临,她唇角微勾,笑得很是讥讽。但在外人看来,她眼波似水,像在勾引谁。
杜兰薇开口介绍道:“这是罗菡的新手下,毕业于纽约大学,她姓姜。你别看她了,她有男朋友。”
温临问:“姜什么?”
杜兰薇道:“姜锦年。”
温临扭头道:“你真不介意了。”
杜兰薇拿出一百元钱,放在桌面,并用一盏玻璃烛台按住:“我请客。”她戴上墨镜,背影潇洒:“感情是最不值钱、最容易跌价的物品。我介意什么?”
她走出门,拦住姜锦年:“小姜?”
姜锦年没停步。
杜兰薇便喊了一声:“姜锦年小姐?”
姜锦年终于驻足,回头望见了杜兰薇。不知怎么,杜兰薇揽住姜锦年的腰,把姜锦年往她身上带,同时递交了一份文件给她:“麻烦你把文件转交给罗菡经理。我今天中午,就是为这事儿来的,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不用上楼跑一趟。我今天的鞋跟八厘米,跑不动了。”
姜锦年审视着文件封皮,一时忽略了杜兰薇正在搂她。
杜兰薇美人在怀,有些心虚:真不介意了吗?她深吸一口气,闻见姜锦年身上的香味,沁人心脾。她想起多年前,她与温临第一次见面,温临说她最像一朵蔷薇。而后又想起,女孩子多半是香香软软……她的思路被姜锦年打断。
姜锦年向她告别:“谢谢,我现在回办公室。”
她不露痕迹地挣脱了杜兰薇。
杜兰薇尾随了几米距离:“下午再回去吧,你吃过午饭了吗?”她指着旁边一家拉面馆:“我请你吃顿饭吧。”
然而,姜锦年踌躇道:“改天有空,我请你好吗?”
彼时杜兰薇当真了。但她与姜锦年同张桌子进餐,还是一年之后,傅承林正式把姜锦年介绍给亲戚朋友。傅承林的奶奶对待姜锦年的态度,与她对待杜兰薇的态度截然相反。在杜兰薇的印象里,这位奶奶只做表面功夫。但她真疼爱姜锦年啊,所有好东西都捧给了孙媳妇。
杜兰薇的母亲评价道:“小人得势。”
杜兰薇奉劝她:“妈妈,你站在老人的角度想,我们跟她没血缘关系……”
母亲道:“姜锦年也没有。”
杜兰薇给她揉肩:“这么比较,那就没意思了,男人和女人都是利己的。”
母亲却执意道:“她像你一样温顺就好了。她那臭脾气比你还暴烈。”
杜兰薇嗤笑道:“呦,我算温顺?头一次听人夸我温顺。”轻咳一声,又接着说:“妈,你不去惹她,她不会来撩你。你要是非惹她,她立刻就炸了。”
“我不是和姜锦年计较,”母亲微扬起脖子,后脑勺贴住了墙面,闭目养神道,“她一个小丫头,跟我女儿一般大,我真会跟她计较吗?我是看她老家在农村,年前又丢了工作,乍贫乍富,怕她起了歪心。我接待过数不清的委托人,我晓得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两人在隔间讲话时,门口似乎有一个男人经过。杜兰薇伸头往外看,刚好撞见了傅承林。
傅承林捧着几罐茶叶,正准备下楼。那些茶叶都是奶奶的珍藏品,被她放进了书房的保险箱,今天中午,她非要拿来送给姜锦年,于是差遣傅承林去跑腿。
杜兰薇并不关心茶叶。她只关心一点:傅承林有没有听见她和母亲的对话?
他听见了。
因为他笑得意味不明。
杜兰薇道:“我们没有恶意。”
傅承林玩味道:“作恶的人,往往逻辑严密,能自圆其说,不认为自己在作恶。”
杜兰薇放弃争辩。她望着傅承林下楼,他牵起姜锦年的手腕,她很羡慕,羡慕到想做他们婚礼的伴娘,沾一小点儿他们的运气。缘分强求不来,她很多年前就悟通了道理。
第二年春天,杜兰薇工作调动,即将前往深圳。她瞒着母亲,主动申请了调令,等到结果出来,母亲懊悔也来不及。那时杜兰薇有个关系挺久的男朋友,名叫沉达观,基本没什么钱,但是性格幽默乐观,也非常照顾杜兰薇。
出乎她意料,沉达观愿意去深圳。
“你的工作怎么办?”杜兰薇问。
沉达观正在陪她参加一场画展。临别之际,杜兰薇要给母亲和继父挑选礼物,想来想去,既有品位又不失格调,还能经常拿出来瞧一瞧的东西,似乎就是一副好看的画了。
展厅内,谈话声低浅。
沉达观压制嗓音,不甚在意道:“我再找呗。我工龄长,经验足,不愁没工作。”
他们绕过一处转角,又碰见熟人——正是傅承林与姜锦年。姜锦年去年十二月生了个女儿,但她的身材似乎更好了。春寒料峭,她不惧怕天寒风冷,依旧一身连衣裙与高跟鞋。
姜锦年和傅承林相中一幅锦鲤图。
傅承林说:“这幅画不错。”
姜锦年略显失落:“这是非卖品。”
傅承林不信邪:“非卖品为什么挂在这儿?”
姜锦年解释道:“让人欣赏并肯定它。”她抱住傅承林的手臂:“等我回家,我亲手画一幅送给你。被我开过光的锦鲤图,一定会很灵验。”
傅承林笑了笑:“附上你的签名,我挂在办公室。”
姜锦年眼波一转,狐媚道:“我本来,很想印一个唇印,既然是放在办公室,那就不能不庄重……”她握着傅承林的手,他反过来捏玩她的掌骨,她又开始轻抚他的指节,两人有各种不易被发现的小动作。
墙侧的光线昏暗,营造着幽微意境。像是短暂地脱离了城市,脱离了繁忙喧嚣的生活,清闲地游荡于深山老林间,欣赏遍历着贤人隐士的笔墨。
沉达观的招呼声,稍微干扰了氛围:“傅先生,傅太太?”
傅承林与他握手,客气道:“你好。”
姜锦年也和杜兰薇说笑:“你也来买画吗?”
杜兰薇坦诚道:“下个月,我调到深圳了。我来给妈妈他们买礼物,锦鲤图很好看,就是不卖,好可惜。那边的介绍员说,作者要把锦鲤都送给他夫人。”
姜锦年莞尔一笑:“那边的风景画也很引人注意。你要调走了,有空我们一起吃顿饭,祝你工作顺利。”
杜兰薇道:“好的。”她没再与姜锦年寒暄。
当天下午,姜锦年回家。阳光明媚,天气还很晴朗,只是北风一吹,稍微有些冻人。姜锦年披着一件羊绒外套,坐在庭院的池塘边,搭起画架,临摹池水中的金色鲤鱼。
遮阳棚是金丝木搭建,造型设计雅致,夏天可供消暑解闷,春秋两季比较阴冷。傅承林时不时地伸手,探一下姜锦年的手背,要是凉了,他就帮她捂一会儿。他摆了张木桌,泡开一壶茶叶,虽然面前还有一本书,但他没怎么翻页,仅在旁观姜锦年作画。
他说:“琴棋书画,你都会一点儿。”
姜锦年握着笔杆:“我还没画完,你就开始夸我了。”
傅承林端着一盏透光的薄瓷茶杯,低声笑道:“我看你执笔的手势,很像那么一回事。调色的方法也挺专业。”
他饮下茶水,空杯放置于桌面:“我去书房忙半个小时,等我回来,你差不多能画完。”他临走之前,还顺便摸了一把姜锦年的脸。姜锦年左手捧着调料盘,右手攥紧了画笔,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玩弄够了,悄无声息地离去。
四十分钟之后,傅承林再度出现。
这一次,他并非独行。
他们家的猫咪跟在他身后。这很罕见。那只橘猫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醒来也是在吃饭或者晒太阳,今天竟然主动来到了庭院,于是姜锦年也惊讶了。
傅承林静立原地,许久没有移动。猫咪也停下,趴在他的脚边。他弯腰,抱起了猫,听见姜锦年问道:“我画得不成功,是不是?”
她叼着毛笔,扶正了画架,邀请傅承林鉴赏品评:“老公,老公你看!我开始想走写实派风格,但是黄色太灿烂,不好掌控。我就想转变为印象派……”
傅承林心道: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抽象派。
姜锦年感慨道:“我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晾干了水墨,以毛笔题下“姜锦年”三个字,字体写得极其遒劲浑厚,铁画银钩。倘若只论字迹,那是一副好作品。
姜锦年也对自己的书法有信心。她点了下头,摘掉画布,交予傅承林:“送给我的老公,藏在他的书房。别挂在外面,给别人看见,我会不好意思。”
傅承林重新摊开画纸:“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说:“年年画的鱼,年年有余,具有很高的纪念和收藏价值。”
姜锦年一听他叫自己的小名,耳根便有些软。池塘边交织一片绿荫,鸟雀栖在枝头,发出清脆的啼鸣。姜锦年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应道:“年年也是你的。”
他回握她的手。
姜锦年原本打算,画出几幅锦鲤,随便挑一个送给杜兰薇,当做她远行的礼物。然而家丑不可外扬,姜锦年放弃了亲自动笔的计划。她买下一条手链,交给杜兰薇,附赠一张祝福卡片。
杜兰薇调笑道:“我历任男朋友都没送过这么贴心的礼物呢。”她这句话,当着沉达观的面,竟然直接说了出来。姜锦年立刻圆场道:“女生的心思更细腻一些,会使用粉红色的小卡片。”
杜兰薇在机场大厅外侧,和她的母亲,继父,以及姜锦年挥手作别。傅承林工作太忙,与杜兰薇的交情又浅,果然没有抽空送她。
不过杜兰薇也没什么牵挂,走得干脆利落。迈向机舱时,她主动牵住了沉达观的衣袖。沉达观以为她在犹豫,安抚道:“你不要担心,那边又不是说外语的地方。我们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你这么怕冷,南方多暖和啊。”
杜兰薇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怕冷?”
他说:“冬天你一出门就抖。你这体格,去不了北欧、俄罗斯和加拿大。”
杜兰薇坦然道:“如果我去那些地方,在室内也会难受。”她握着姜锦年送的幸运手链,忽然拆开包装,请求道:“帮我把它戴上。”
沉达观依言照做。
杜兰薇晃了晃手腕:“好看,姜锦年有眼光。”她拎着随身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如同奔赴明天的朝阳而去。目标越发清晰,她并非为谁而活,也并非受谁束缚。凡事已成定局,她将有崭新的开始,像是抬手一挥袖,擦干净一面蒙尘的镜子,忽然感觉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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