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地面一安特比的地底深处,这里绝不如人类想象一般沉寂静默。黑暗之中植物的根须不断向下深入大地,搅动土壤——包括特拉法槭树在内,岩松,白艾草,黄枫以及更多有名或者无名的乔木和灌木,乃至于各种各样的草本植物——乔木的根须是树冠在大地中的倒影,而灌木的根须则互相缠绕,拼命追逐着大地中养分和流水的踪迹,而草类的根须则躲避着前两者,因为它们过于孱弱,而不论是乔木还是灌木的根须,都会毫不留情地扼杀所有敢于争夺养分的对手。
在那些地底千百年来无人知晓黑暗的洞穴当中,荆棘蜥蜴爬过石壁,留下稀薄的透明黏液,这不仅是告知同伴方位的信息素,也是捕猎的诱饵,面具蜘蛛会被这些黏液引诱发情,聚拢交配,而它们则是荆棘蜥蜴最爱的食物;较浅的地表有蚯蚓活动,但一安卡尺之后土壤中就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称为弗里曼沙虫的节肢动物,它们类似蜈蚣,拥有长长的,被关节分开的条形躯干,多对爬足,但和蜈蚣不同的是,在头部位置,弗里曼沙虫只有一个巨大的口腔——它们以土壤中的虫卵为生,会不加选择地吃掉出现在面前所有的东西,但只有虫卵会被消化,其余的——土壤和岩石碎渣——则会被排泄出体外,因此它们短暂的一生——弗里曼沙虫从孵化到死亡只有十天的寿命——哪怕在交配和生产当中也不会停止进食。
但此刻,不论是荆棘蜥蜴,还是面具蜘蛛,或者是蜈蚣和弗里曼沙虫,全都谨慎地躲藏起来。自诞生以后也许从没有见识过光亮的地底洞穴当中,第一次出现光明的踪迹。因为魔法的力量而存在的火焰——旅人无法得到足够的薪柴,并且虽然他们还能呼吸,却并不敢浪费宝贵的空气——沙弥扬人燃起的篝火来自一个精巧的装置,描绘着法术符文的匣子里存储着纯净的火元素,一枚晶石能够让它稳定地燃烧一个卡比的时间,火焰稳定,风和水对它毫无威胁,唯一的缺点大约是代价昂贵——寻常的晶石,低于三阶,无法让它燃起哪怕一个火星。
疲累不堪的旅人在奇妙的魔法火焰前围坐下来。他们形容狼狈,不论是法师,战士,商人或者是恶棍,不论是曾经的胜利者还是曾经的俘虏,所有人的衣物上都有撕裂,磨损和污渍,没有被衣物遮覆住的地方——裸露在外的手和脸上——则是青紫和擦伤,前者并不太眼中,后者则沁出了殷红的血丝。
也许法师有对付这些的法子,但现在他也并不比其他人好多少,或者说更糟。夏仲只觉得每次呼吸都是一种让人痛不欲生的折磨,肺叶火辣辣地疼得厉害,腥甜的味道在喉咙蔓延,他努力扩张鼻翼,却挫败地发现,湿冷且带着一股腐烂气息的空气对于脆弱的肺叶来说是另一种折磨,好在很快沙弥扬人将他的上半身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小心轻柔地掰开法师的嘴,将一片从腰囊掏出的叶片揉碎之后放进夏仲的口中,贝纳德低下头,近乎耳语地告诉法师:“大人,你会好起来的。”
甘甜的滋味逐渐在口腔当中弥漫开,夏仲的喉头不知觉地吞咽了一下,更多清凉甘美的液体跟随法师吞咽的动作进入食道,然后它们将会被逐渐分解,然后吸收。而那些提供这一切的叶片已不见踪迹。
胸骨的刺痛开始减轻,胸腔处火辣辣的疼痛逐渐消退。夏仲试着大口呼吸,惊喜地发现冰冷的空气温和地刺激着肺泡,而不是像刚才如奥萨斯洛夫的北风一般狠狠地撞击它,法师在下一刻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同时张大嘴巴,像濒死的鱼渴求活命之水一般试图呼吸更多的空气。
“那是什么?”夏仲含糊地出声,他从未在任何书籍当中看到有此疗效的药物,而他隐隐感到自己对此并不会特别惊讶。
贝纳德扶着努力想要摆脱看似弱势处境的法师靠着石壁坐好,同时从腰囊中掏出第二张叶片递给他,夏仲下意识接过,并且按照沙弥扬人的指点将它含进嘴里,和刚才并无二致的甘甜再度出现。他睁大眼睛,却不敢开口,唯恐这清甜的味道会趁机溜走。
直到甜蜜的余韵彻底消失,法师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尝试着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发现原本几乎无法忍耐的疼痛不知何时溜走,额头和手上原本火辣辣的擦伤也感到一阵清凉——他伸手摸了摸,却只摸到完好无损的皮肤表面,就好像从不曾被伤害一般。
“每一个被承认的萨贝尔人都能够得到来自黄金树的善意。”沙弥扬人用低沉如丝绸顺滑的嗓音呢喃道:“它们曾经是萨贝尔人重要的同伴,友人,甚至是家庭成员,虽然岁月漫长,世事变迁,但它们依旧是我们最忠诚的……”她停了停,似乎是试图寻找一个最为贴切的形容词,但最后她放弃了,只是抿紧嘴唇说:“我们的一份子。”
法师狼狈地移开视线。
这仅仅是一个插曲。半身人和恶棍也从沙弥扬人手里得到了伤药,不如黄金树叶有效,但也比市面上常见的强出许多。古德姆一边发出痛楚的哀嚎,一边毫不犹豫地从那个灰扑扑的陶瓶中狠狠挖出一大坨黑乎乎的药膏,然后郑而重之小心翼翼地涂抹到自己的伤口上,他实在涂得太多,以至于最后半张脸都几乎涂满了隐约透出绿意的黑色药膏。
前恶棍表情相当难以形容,他的视线反复在药膏和古德姆半黑半白诡异的脸来回移动,最后吞了口唾沫,比利坚决地用疯狂的摇头表示自己的拒绝:“不。”他说,“我是说,你就快把你自己变得和这地底一样黑。”
“你应该感谢萨苏斯的慷慨。”半身商人鄙视地看了前恶棍一眼,自顾自地将残留在手指上的药膏仔细地蹭到脸上,确保没有一丝一毫会被浪费。“这年头,哪怕是偏僻地方的乡巴佬,也听说过沙弥扬人的名字。”他斜着眼睛朝前俘虏看过去,从鼻腔当中哼出一声:“你和这位女士还在同一个大陆上,难道不知道出自苏伦森林的物品有多么珍贵?”
比利呆呆地注视着古德姆,片刻之后他猛然扭头看向贝纳德,用的力度如此之猛,以至于让人担心他会扭断自己的脖子,但显然前恶棍的脖子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坚韧——他伸手揉了揉脖颈,然后咽了口唾沫,看着沙弥扬人细声细气敬畏地开口:“大人,也许我能认为这半身人没骗我么?”
贝纳德看了一眼法师——前恶棍注意到了这一点,缩了缩脖子——然后脸色平静地朝着前恶棍微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在十年前的冷风城,我曾经见过几个沙弥扬人。”比利满足地叹了口气,他向后缩了缩,试图让自己有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虽然冷硬的石壁立刻告诉他这样的想法和努力都是徒劳。前恶棍叹了口气,塌下肩膀,尽量让自己更靠近火焰,他眯起眼睛,露出属于回忆的悠然的表情,撅起嘴巴,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时我是个穷小子,”他说,“哪怕金手指也比那时候的我更招人喜欢,可人总得生活呐。”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大声地抽了抽鼻子,“真是威风极了,”他目光迷离,似乎穿越了厚重的泛黄时光,重新看到了背着大弓,腰佩直刀的沙弥扬人,“我就在城门附近突然见到了他们,噢,四肢修长,步伐轻盈,面貌秀美——当时我实在太年轻了,竟然以为看到了精灵。”
“这并不奇怪。”半身人突然插话进来,他抱着膝盖,脸庞被火焰映得发红,笑嘻嘻地开口说:“很多人认为沙弥扬人和精灵太过相似,甚至有人认为他们拥有共同的先祖——萨苏斯保佑,我可遇见过这种傻瓜,”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就因为一个无知得可怕的笨蛋,险些毁了我一笔重要的生意!噢!萨苏斯保佑!”
前恶棍设法让话题转了回来,他毫不理睬商人,依旧沉浸在回忆当中:“让我继续往下说罢。”他的语调快活了些,“那时的我还是个傻小子呢!竟然就这样冲他们嚷嚷:‘嘿,你们是精灵么?’”
这下就连法师都朝他看过来——夏仲被沙弥扬人仔细地安置在一个距离篝火最合适的距离,既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他感到冰冷潮湿的水汽从衣袍上渐渐消失,干燥温暖的触感重新出现。睡神用权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法师的眼皮,现实的一切都在逐渐远离,不管是黑暗的地底洞穴,还有围坐在篝火边的人,直到比利的话惊醒了他——“于是他们停下脚步,为首的男人回答我,‘不,我们是沙弥扬。’”
“那时的我天真得就像麋鹿的小崽子,”比利用带着某种遗憾的声音说道:“不过或许这也是那沙弥扬男人愿意搭理我的原因?”他耸耸肩,盯着篝火的视线中流露出怀念,“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双眼睛,冷得吓人,却并不让人感到恐惧,和那些耀武扬威的骑士们完全不同。”
冰冷潮湿的地底洞穴中魔法火焰无声地燃烧。人们的呼吸夹杂在一起,那些过去的回忆似乎也因此而染上了温暖的气息。但这样静谧的气氛并未能维持太长时间,半身商人不合时宜地嘟囔:“那可真是好事儿——我是说你遇上了沙弥扬,可哪怕咱们现在就有一个沙弥扬,但也没法子让咱们几个倒霉鬼回到光明的地面上去。”
前恶棍惊奇地看向半身人,“我得说,”他露出一副公正的神气,“你真是聪明极了。”比利真诚地赞美临时的同伴,那副凶恶的样貌居然毫不违和——不过安赫德在上,恐怕里头连半安卡拉的真诚也没舍得掺上。
沙弥扬人极其罕见地站在了商人这边,通常她只会对古德姆的话大加嘲讽,但也许是女战士突然想起来半身人的种种好处——能够肯定的是非常不多,但确实存在——“哪怕那是甜蜜的奉承,”贝纳德冲着比利冷淡地开口,“但我得说,和这半身人的话没什么不同——它们都不能让我们离开这该死的洞穴。”
前恶棍和商人立刻闭上了嘴巴。半身人试图再多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之后,还是识趣地选择了安静——沙弥扬人的脸上就像挂上了一层厚实的冰霜,而她灰色的眼睛里则酝酿着暴风雪的前奏,毫不遮掩地表示:你们大可以随便开口,但之后我却不吝于用任何方法获得平静。
“这是一个好机会。”打破沉默的却不是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女战士立刻回头,发现原本以为已经陷入昏睡的法师无力地靠着石壁,脸色恹恹地开口:“国王之剑,我是说卡列扬的存在从未被人真正发现过。当然,很多文献都有他们的记载,但从未有人发现遗迹。神话纪晚期卡列扬就彻底消失了踪影,就好像他们在历史上从未存在过。”
夏仲深吸口气,尽管这个动作仍旧给尚未痊愈的胸骨带来阵阵隐痛,但和之前比起来无疑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将毛毯向上提了提——刚才沙弥扬人为他搭上的——法师原本灰败的脸色在火焰的映照下看起来多了几分血色,他抿了抿嘴唇,在其他三个人茫然的表情里继续说:“根据某些古老的羊皮卷的描述,卡列扬是人王最忠诚的军队,他们跟随在人王左右,为人王开疆拓土,直到某一天灾难降临,这支军队跟随人王踏上了奥斯法的车架。”
“听上去就像拙劣的睡前故事。”半身人评价道,他叉开两条短腿坐在篝火之前,不以为然地评价道:“法师们总是沉迷于太过古老的传说。”商人大声地抽了抽鼻子,在法师向他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了甜蜜的表情,“亲爱的奥玛斯,比起在黑暗危险的地底寻找一个陌生的遗迹,我认为我们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回到光明的地面上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