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半身人裹着睡袋钻进他的帐篷没多久,足以吵醒亡者的巨大的呼噜声便开始陪伴还没休息的三个人——直到法师为噪音源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空气囊,就像安卡拉在西萨迪斯的荒原上对商人曾经做过的那样,感谢赛普西雅,他们终于能拥有宝贵的安宁了。
“明天会有一个不错的天气。”夏仲熄灭马灯,一边收起羊皮卷,一边对正在往篝火里添柴的沙弥扬人说,“就我所知道的,如果我们还被萨苏斯所眷顾,那明天几乎可以走上四安特比。”
在吃过晚饭没多久之后这位法师便坐在宿营的篝火前挂起一盏马灯借着光亮开始阅读。直到半身人打着哈欠走进他的帐篷,法师才停止了再拿出更多的——比如羊皮卷,手抄本或者其他的什么书。
“那真是个好消息。”贝纳德按照宿营时的习惯拿出武器开始保养,她专注地调试大弓的弓弦,一心二用回答法师:“那我们明天就能到达科尔雷恩,我的族人们在那儿修建了一栋木屋,虽然不怎么舒适,不过旅行本来就会让你不舒服。”
一直安静地抱膝坐着的加拉尔看着不断跳跃变换的火苗发呆,这个蒙奇诺尔和阿斯加德的后裔想着自己的心事,于是当他注意到法师和沙弥扬人的谈话内容已经变成了讨论沙弥扬语的变化以及和三个王国——诺顿,阿肯特迪尔和洛比托的差异时,男孩认为如果没人阻止,时机合适,他能将这个话题一直继续到天亮。
也许法师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结果,但一直希望能和法师聊点什么的男孩却不怎么喜欢——在到达苏伦森林之后,他几乎不会有机会同这个拥有疯狂阅读欲望的法师再说些什么,如果他有什么想对夏仲说的话,那今晚无疑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他来了几个深呼吸,确保自己不会因为紧张而颠三倒四,结结巴巴,然后男孩握了握拳头:“安博先生,噢,我是说大人,”加拉尔对自己说,镇定下来,这是个好开始,“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关于下午那场《阿维莱斯和阿尔梅里亚》的选段?”法师停下和沙弥扬人的交谈,这让后者得以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武器上去,“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流行于西萨迪斯的故事,这让我惊讶——一个尤米扬的贵族男孩竟然精通西格玛的传统戏剧。”
男孩摇摇头,“西格玛人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无足轻重,”他就像一个优秀的政治家那样将混沌的事实分析得清晰明了,“毕竟在那片广袤的大陆上,除了西格玛之外找不出第二个国家——拥有人民,军队,官僚,贵族和国王的国家。”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不过您的表演挺好的,甚至比那些在剧场里演出多年的老手还要好。”
“这有什么难的呢?”法师从容地说:“阿尔梅里亚,也就是尼奥·克莱斯科就是一个强大的法师,虽然人们厌恶和恐惧巫妖的邪恶和强大,但毕竟还得承认它首先是一个法师。”
“我并不需要扮演他——这不是说戏剧的台词,”法师意味深长地说道:“加拉尔,我相信你也不需要扮演阿维莱斯国王。”
加拉尔·蒙奇诺尔·阿斯加德慢慢挺直了脊背,“我不应该试探一位强大的法师,就好像阿维莱斯不应该试探他的宰相。”
“的确如此。”法师回答道:“这位慷慨激昂,驱逐权臣的国王只是为了确认宰相的力量而已,他希望能和一位强者合作,却不敢确定这位强者是否真如自己期望中那样强大——毕竟那时对于西格玛来说,整个世界都是敌人。”
“但人们只记住了他们想记住的。”加拉尔说道:“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位国王容忍了阿尔梅里亚整整十年,而之后是这位宰相主动辞职——国王聪明地让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宰相畏惧了王权的力量。”
“我不是阿尔梅里亚,你也不是阿维莱斯,加拉尔,选择你自己来和我交易吧,你必然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才会选择在到达苏伦森林之前的现在和我谈话。”火光明灭不定,在法师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这让他看起来异常神秘,而法师的话就像带着魔力,不断蛊惑着男孩:“加拉尔,聪明的加拉尔,未来的阿维莱斯国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加拉尔深吸口气,“我不是阿维莱斯,”他坚定地说道:“如果我要成为国王,那我也只能是加拉尔·阿斯加德国王。”他以一种凛然的姿态正视着法师:“而您,大人,我确定您对成为阿尔梅里亚毫无兴趣。”
“加拉尔殿下,”法师第一次称呼男孩的头衔,他饶有兴致地观察卡帕尔恩王子的后裔的表情,“你知道大人的原意吗?”夏仲突然提起了一个与他们之前的谈话内容毫无关系的问题。
“嗯,值得尊敬的人?”迟疑了片刻,男孩犹豫地回答。
“准确来说,是值得畏惧的人。”法师笼罩在阴影里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气,“在更加频繁地使用这个敬称的年代,人们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让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倒是现在的年月,使用这个词似乎成了一种让人厌恶的时尚。”
“你读过关于阿尔梅里亚和阿维莱斯的记载,那你知道当克莱斯里离开西格玛,从此闭口不谈这段往事之后很多年,当阿维莱斯国王的曾孙登基时巫妖说了什么吗?”
“‘当他畏惧我的力量时,阿尔宰相拥有一位明智而杰出的国王;当他以为阿尔梅里亚已经衰弱后,他也就不再拥有那样杰出的判断力。’——我得说,幸好在那之后不久,这位国王便战死在了与洛雅德尔公国的战争里。”
“殿下,你并不畏惧我的力量,也无从知道我的力量,那你是如何得出结论,你能从我这里得到帮助呢?还是说,你只是希望能在一个外国人身上练习如何收买人心?”
加拉尔的脊背不知不觉间全是冷汗。这位年轻的阿斯加德后裔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来历神秘的法师,他以为自己在过去岁月中的努力让自己跟那些杰出的人比起来更加出色,于是他虽然感谢夏仲,却也轻视他——当他知道法师等级时的惊喜有多少,失望于夏仲将更多的精力分配在历史和语言,文学和工艺的研究上的沮丧就有多少。
但在这个固伦山脉宿营的夜晚,男孩终于难堪地意识自己的浅薄和愚蠢:他以为自己表现的足够好——当然,作为卡帕尔恩王子唯一的子嗣,他小心地侍奉法师,从不拿出自己的贵族派头,以男孩的年纪来说,的确做得不错。
但作为一个急需一切力量的王国继承人——并且是一位身份尴尬,尚未得到人们认同的王子来说,他的表现则只能勉强谈得上及格。
“对不起,但是——”加拉尔忍住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好吧,我对您并不了解,却以为您无足轻重——好吧,这再次证明了我的愚蠢。”男孩甚至开始难过,“唉,我的确蠢得无可救药。”
暂时没人想要说话。无论是法师还是男孩,更别说沙弥扬人,这些在罕有人迹的固伦山脉中露宿的旅人都紧紧闭上了嘴巴。他们或者在思索,或者在懊恼,当然,也或者什么都没想。总之,这片小小的营地恢复了平静。
在这个夜晚,连日以来不分日夜盘踞在苍穹之上的厚重乌云终于渐渐散开,得拉耶斯已经快要西坠,她的姐妹,双月神中的小妹妹法拉耶斯已经忍不住露出裙摆的一角。而这对姐妹调皮的异母兄弟之一,西方明星鲁尔马斯整夜高悬,他通宵指引着姐妹们的车架,只有当黎明将至,兄长鲁尔那才会接替弟弟,为日神摩尔卡特引路。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法师仰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不由喃喃自语。
加拉尔停止自怨自艾,惊讶地看着法师——那句话他从未听人说过,当然也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读到过。
“但是,就连诸神也会陨落,而作为诸神代表的星星,在这无数的纪年当中,相信也消失了无数颗。但即使如此,星空依然辉煌壮观——可是所谓的道德呢?”法师在这一刻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个他以为已经被藏进记忆深处的故乡在这个夜晚强硬地,不容人拒绝地重新出现,它向夏仲展示那些法师以为不再想起,并且故意无视的东西——朋友,父母,建筑,书籍,光怪陆离和古老传统的一切。
但很快,来自固伦山脉的寒风就硬生生地将沉浸在那个哀伤的,令人怀恋的地方中的法师唤醒。没有什么能更加鲜明地让夏仲·安博意识到,他的故乡,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当中,法师怀疑迟早有一天,他将彻底遗忘掉那个世界。
“道德并非一成不变。”随着寒风一同惊醒法师的还有男孩的话。夏仲不快地看向加拉尔,法师开始冷笑:“是啊,道德的改变多么轻易——原则沦为迂腐,品质成为桎梏。”突然回忆起的过去并没有给法师带来什么好心情——事实上,正因如此,夏仲比什么时候都更加鲜明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弱小。
“可是您不是也说,哪怕群星坠落,星空却依然壮丽吗?”加拉尔认为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一切就真的完了——今晚是法师给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男孩发誓无论如何一定抓住它,“沦为迂腐的道德和成为桎梏的品质——可是那些诞生于废墟之中的希望呢?”男孩的声音在发抖,但他仍然努力控制自己直视法师幽深的双黑之眼,“也许阿维莱斯国王的确背叛了阿尔梅里亚——以另一种形式,但是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现在的我一无所有,给予我生命的家族在质疑我的名誉,而抚养教育我的家族在嫉恨我的身份,愿意跟随我的人死在了阴谋之下,也许我还能得到来自血脉的援助,但除此之外,只有你们救了我——不管是什么理由。”
“你救了我,所以这足够了。我是一无所有却妄想登上王座的私生子,哪怕在那之后我将成为第二个阿维莱斯国王,但我现在也乐意向你借用智慧和力量。”加拉尔,这个卡帕尔恩王子的后裔站起来来到夏仲面前,他单膝跪下,按照传统抱住了法师的膝盖,年轻的王子声音颤抖却不乏坚定:“父神在上,阿斯加德的先祖在上,我请求眼前这个人庇佑我,给予教导和智慧。而我如此贫乏,只能化身为他的剑与盾,将忠诚和信仰交予他,将生命交予他,将一切交予他。”
法师看到,有星辰落于加拉尔·阿斯加德的双眼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