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尔将刀柄上刻着山羊的餐刀丢回餐盘,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响。
“噢。”半身人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又满不在乎地低下头,“小少爷,”他努力将嘴里的烤肉咽进喉咙,好腾出嘴巴和舌头说话,“我认为沙弥扬人不会喜欢你对待食物的态度,”他抓起被沙弥扬人称为“锡列罗”的粗陶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淡啤酒,他喝得实在是太急了,不过商人毫不在意那些自嘴角便溢出的酒液,他喝空了杯子,随便横过袖子擦擦嘴。
男孩恶心得把眉毛扭到一起,就像从未分离,“你能注意到这儿并不只有你一个人吗?”他看了看盘子里还剩下的烤肉,无限纠结地伸手将它推得更远了点,明智地决定明天绝对不再和半身人一起吃饭。
“小少爷,你不能让我活活噎死啊。”古德姆耸耸肩,只有人类本人高的半身人做起这个动作总会显得格外的滑稽,不过他们自己倒是从不在意,“我注意到你把肉排剩下来了——再一次。”半身商人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如果愿意,你可以和我说说看,焦虑快要把你淹没了。”
男孩没对商人的再次失礼表示什么看法。他闷闷不乐地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就这样一直呆下去。“不,谢了。”加拉尔将头埋进胳膊里——他的双手抱着膝盖。“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就好。”
“我会帮你把盘子给沙弥扬人送回去。”古德姆收拾了两个人的餐具,出门前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半身人回过头对沮丧的加拉尔说:“相信我,一切总会好起来。”他给了男孩一个建议,“你可以到东边高地的那个广场去看看,他们说今晚萨贝尔人会带领幼星们到那儿去迎接今年第一次双月的交汇。”
加拉尔猛地抬起头——这个动作如此剧烈,险些让他咬到了舌头:“法师也要去吗?”
但回答他的只有古德姆匆匆离开的背影。
阿斯加德的后裔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饥饿在一瞬间席卷了他的胃和嘴巴——他突然意识道前者空空如也,而后者正疯狂地分泌大量口水。男孩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但他却无法告诉沙弥扬人他还饿着——在苏伦的这些日子,旅人们受到了良好的照顾,食物丰富多样,不过当一个人没有心情时,哪怕是萨苏斯的宴会也不能打动他的舌头。不过现在,男孩觉得自己能吃下一整只马迪亚烤羊。
与他们刚来到苏伦森林相比,天气冷了许多。每天清晨男孩都能发现霜降的踪影——不论是低矮的灌木,草丛,还是高大的乔木,或者是沙弥扬人结实的木屋窗户——他们在很多年前就掌握了烧制玻璃的秘密,晶莹剔透的结晶体覆盖在自然和人工的造物上,必须得等到日出之后冰霜才会消退。
这是来到苏伦森林的第四天。到达苏伦的第一天晚上法师就被一位老年星见带走了——原本他以为那些住在星塔里的萨贝尔人会参加当天的欢迎宴会,但他只发现了前去迎接他们的那位幼星,而整个宴会上,除了那名被沙弥扬人称为伊斯戴尔的幼星之外,还有其他两三个幼年的萨贝尔人,除此之外,男孩没有发现有另外萨贝尔成年人的踪迹。
当然,他也没能找到法师。
这个发现让他的胃里同时掉进了一块冰和一团火。
“我告诉那个和善的厨师,天气实在太冷,我们的食物冷得无法入口。”半身人端着盘子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将冒着热气的牛排放到桌上,“他说那点食物可不够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填肚子——所以他又给了我一块。”
盘子里两块肥厚的肉排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男孩的喉头吞咽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就扑到了桌边,加拉尔似乎将那些自幼学习的礼仪忘得干干净净,他没有在胸前挂上餐巾,也没有用小刀将肉排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块,更没有挺直背脊,只坐凳子的三分之二——他只是抓起叉子,将油脂丰富滚烫的肉排一整个塞进了嘴巴里。
几乎是立刻,男孩的舌头先是感受到滚烫的温度,然后是层次分明的味道——肉排腌制后鲜明的酱汁和香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然后是鲜美饱满的汁水,他甚至来不及怎么彻底咀嚼它,用强健的牙齿稍微撕咬之后加拉尔将一整块囫囵吞了下去。
半身人默默地递给他一杯淡啤酒。
他几乎是立刻从商人手里夺了过去,然后将啤酒一口气倒入了喉咙——这让他的外套前襟湿透了,哪怕是古德姆都能闻到从男孩身上透出的啤酒味。
“吃饱之后,”他看着加拉尔将杯子丢到桌面上——杯子滴溜打了个转儿,在桌边上惊险地停住了,“我认为你可以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回来的半路上我碰见了伊斯戴尔,他说今晚双月交汇的时间会比以往稍晚些,你还有非常充足的时间去做应该做的事儿。”
男孩将最后一口肉坚决地咽到肚子中去。然后他长长地,异常满足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就摊在了靠背椅上,哪怕是一个指头也不愿意动一动。
“多谢,古德姆。”加拉尔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这让他有些尴尬,不过半身人若无其事地又给他倒了杯啤酒——“那该死的礼节好像谁在乎似的。”男孩于是打出了第二个嗝儿。“我是说大吃一顿之后忽然一切都好了起来。”
商人咧开嘴笑起来。“你只是没吃饱而已。”他安慰男孩,“相信我,加拉尔小少爷,事情的确挺麻烦,但也仅仅只是麻烦。”
“就像你没吃饱时感觉被世界所抛弃,吃饱之后精神头儿又回来啦!”
加拉尔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低头看看湿透的前襟,然后摊开沾满油脂的双手——他似乎有些想象不出刚才的样子,但阿斯加德的后裔却觉得此刻前所未有的好。他撩起外套的下摆随意擦擦手:“我觉得好多了。”男孩渐渐弯起了嘴角,“前所未有的好。”
商人眨巴了两下眼睛。
“我不能永远呆在苏伦森林——流在我体内的阿斯加德与蒙奇诺尔的血不允许,沙弥扬人星见们也不会允许,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沙弥扬人来告诉我,你不能呆在这儿了,你得立刻离开。你能去哪儿?噢,父神在上,那可不是苏伦森林的责任!”
“到时候我就得像丧家犬夹着尾巴从这里滚蛋了。只有我自己并且什么都带不走。”男孩轻声说,“也许现在我就得好好想想,我能到哪儿去。普拉亚城的绞刑架或者是王室的秘密监狱,总归不会是什么其他地方。”
古德姆眯了眯眼睛。商人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的里汗,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喝得太急差点被呛到,想丢开杯子却险些摔下靠背椅。(“你怎么啦?难道喝醉了吗?”“噢,当然不,你知道的小少爷,半身人总是擅长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别跳得太快,你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啦!”半身人对自己说,“看着吧,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得抓住它!”
那些自从得知男孩身份之后蠢蠢欲动的欲望再一次强烈地叫嚣起来。但这次古德姆放任欲望逐渐蚕蚀了他的理智,商人的眼底开始燃烧起无人能见的火焰,他浑身发烧,脸上烫得就像得了伤寒,半身人握着酒杯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慌忙将杯子放开,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了膝盖上。
每个半身人都听说过一句话,如果能投资一位国王,那就将目光从公爵的身上果断离开!
“小少爷,”他清了清嗓子,“我想你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带走的。”他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以一种对于半身人来说过分庄重和严肃的步子走到阿斯加德的后裔身边——古德姆屈下了自己的左膝,他就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将右手放上胸口。
“加拉尔殿下,虽然力量微博,但你愿意接受一个默默无名的半身人效忠吗?”
伊斯戴尔瞧了瞧门——虽然门扇大敞着,但幼星仍旧愿意给这个房间的新主人更多的尊重。
“米拉伊迪尔,”他轻声呼唤此间的主人,“安斯特拉瑟说我们得到圆厅去集合了。”
“……我说过你别用这个名字叫我。”与伊斯戴尔身着同样长袍的夏仲脸色难看地从里间走出来,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卷沾满灰尘的羊皮卷,“再说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听到这个名字。”
伊斯戴尔对这颗刚成为星塔成员的幼星怀抱着无限宽容。“这是个好名字。”他公正地说道:“当然,如果密泽瑟尔决定在你的成年礼上为你取另外的名字那当然更好,不过现在既然大星见决定用米拉伊迪尔,那你至少在星塔的名字就叫这个。”
法师面无表情地将羊皮卷放回了原味。“我并不认为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他打出暂时别说话的手势,“我当然很清楚名字代表着什么,但是没什么比这更可笑,米拉伊迪尔,‘期待中的孩子’,”即使是夏仲也露出了无奈至极的表情,“我以为我离命名日已经很远了。”
“按照星塔的传统来说,你的命名日还在好几年之后。”伊斯戴尔和夏仲一同转过拐角,“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告诉我们你已经年满三十。”幼星费解地看着新晋同伴,“很多人都在猜测原因,目前大部分人的意见倾向于这只是你为了避免麻烦的一种手段而已。”
夏仲的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什么,但法师还没来得及抓住这条信息它已经飞速地消失。而他也不甚在意地将此事忘至脑后。“至少我离被称为孩子的年纪已经很遥远了,伊斯戴尔。”法师想尽办法劝说这位固执的幼星,“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至少我们的年纪相差得并不很大。”
目前所有幼星中年纪最大的年轻人微笑了起来,“我真高兴有了你,”他在离开星塔前对夏仲说,“事实上我并没有兄长,而最年轻的星见也至少年过四十。虽然年纪对我们来说并不如对人类那样具有意义,不过,”
这个温柔的幼星朝法师伸出手:“我很高兴终于拥有了一位兄长。”
“看来他至少交到第一个朋友了。”密泽瑟尔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在片刻之前,这位苏伦森林的主宰者站在他位于星塔顶端的房间窗前,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两颗幼星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之前太过草率也太过紧张,甚至没能好好握个手什么的。
“朋友吗?”另一个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看上去可不像是那种喜爱与朋友交际的人。”
“多嘴多舌比不上一双勤劳的手。”密泽瑟尔说道:“偶尔人类的谚语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萨娜——大星见以下八位星塔的管理者和星光使者,她跟随密泽瑟尔的脚步离开了窗户,来到那张不久之前法师和大星见喝茶的桌子前,女士拉出靠背椅坐下。“密泽瑟尔,这里会让最暴躁的山怪也平静下来。”她凝视着被随意摆放在书架上的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娇嫩的黄金树新叶——也就是尚未变成黄金色泽的,刚刚舒展开的叶片。它的枝条鲜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谢谢。要来点茶吗?”密泽瑟尔提起茶壶对萨娜示意道,“我这里还剩了点今年的茶叶。”
“不了,我想早些结束谈话——我和帕尔瓦约好今晚为她解读梦境。”女士平静地说道:“她梦见林狼杀死了刚生产的小鹿。”
“不算什么让人愉快的兆头。”大星见挑了挑眉毛——但也仅仅如此了。他坐到萨娜对面的椅子上。“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他安之若素地问道,无视对面的客人皱起眉头,“我以为几天前已经说清楚了。”
“大部分。”萨娜说道,“的确,大部分说清楚了,但是无疑的,”她紧盯着密泽瑟尔的眼睛,“你隐藏了最重要的部分。”
密泽瑟尔轻微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示意萨娜继续说下去。
“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没人提到那则预言。”这位细心而敏感的女士压低了声音——即使她知道只要呆在这个房间,哪怕诸神也无法能探听到究竟人们说了些什么,但萨娜仍旧谨慎地使音量控制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大小上。
密泽瑟尔将手掌交叉放在了桌上。“没人对那则预言感兴趣。”他以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那只是一个荒谬的梦境罢了。”
“就在刚才你说帕尔瓦的梦是个‘不算愉快的兆头’,然后现在你告诉我,那个预言‘只是个荒谬的梦境罢了。’”萨娜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嘲讽地看着密泽瑟尔平静无波的脸。
“所谓梦境体现的究竟是什么,这只不过是人类想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东西而已。萨娜。”密泽瑟尔冷静地说道:“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他就是夏米尔之子’?或者是‘没错夏米尔之子代表着动荡和变革’?”
萨娜深吸了一口气,“哪怕代表着铁与火,死亡与牺牲,如果的确是我们的命运,那就欣然接受吧。”女士站了起来,“你真的该休息了,密泽瑟尔,也许时光让你背负了太多太重要和沉重的东西,说真的,大星见,如果命运的确如此,你真的有改变命运的决心吗?”她的声音渐渐高扬起来,“说到底,你还在害怕那场战争!”
密泽瑟尔渐渐露出毫无感情的,好像刀锋般锐利的神情来。“我以为不会谈论那场战争——至少是在我面前谈论。”
“你害怕面对它,因此永远不会得到真正打倒它的机会。”萨娜让手在门锁上停留了片刻,女士没有转身,“我们都认为到了该忘记那些过去的时候了。”她说完之后拉开房门,随着门扇轻声关上,女士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星光之下,萨贝尔人的大星见低垂着头,他一动不动,直到双月神交汇的那个瞬间,密泽瑟尔仿佛惊醒一般站了起来,他飞快地朝窗户跑了过去。
在他视野的东方,森林中那块小小的高地上,参差不齐的灯光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他能认出那里的很多人——红色的是梅西尔,一位年轻开朗的星见,白色的是安斯特拉瑟——噢,毫不让人意外,毕竟他是那个将幼星带回星塔的人。
密泽瑟尔看到了很多的人,不同颜色的灯光意味着各自不同的名片:除了某些衰老得实在无法行走只能卧床的星见,星塔中几乎所有人都去了高地。按照传统,那些离开森林的萨贝尔人应该在来年的双星交汇之前赶回来,不过,这也已经是非常久远前的事儿来。
不过,善于记忆的萨贝尔人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与传统有关的事儿,就好像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温暖的房间,来到一个片草不生的高地上只为了见证双月交汇之时远归的幼星回到星塔的怀抱。
密泽瑟尔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朝房门走去——高地上的仪式刚刚开始,而他正赶得上为那颗回到正确轨道的幼星戴上黄金树枝叶的额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