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星见引领着法师走入星塔。夏仲注意到他黑色的长袍边缘绣着点点群星——毫不起眼,在尽可能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地方,例如袍角和袖口内侧。通常情况下这些星辰都隐入了黑色的布料中,但星见走动时这些微妙的装饰就会随着长袍形成的波浪上下翻飞,当你不小心瞥见时,那些原本微小的,只有点状的装饰物却牢牢地抓住了你的眼球,会吸引最炽热的视线。
“为萨贝尔服务的沙弥扬女性喜爱将秘银通过特殊的工艺制作成某种不太常见的丝线。”星见并未回头,但他就像闭着眼睛休息却依然能发现兔子在草丛里蹦跶的鹞鹰一样敏感,“当然,这项工艺虽然美丽却太过昂贵,但星见们对这样的装饰品持续了长久的喜爱。于是我们的眷属便高兴地将工艺传承了下来——”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模糊的笑声,“我想至少在我离开贝尔玛跟随亚当之前不会改变。”
法师敏感地发现星见用“我们”来指代自己的族群,他抿了抿嘴唇,最后依然保持了最初的,礼貌的沉默。
他们推开那扇被同样漆成白色的大门,然后进入一间空旷的大厅,除了四角以描绘植物和动物雕刻装饰的圆柱——例如高大的冷衫,姿态优美的鹅耳枥,低矮的沙棘和匍匐柳,轻盈的林鹿和麋鹿,法师还发现了驯鹿和马鹿的踪影,它们和前两种鹿完全不同,雕刻师忠实地保留了它们的特征——大厅中再没有什么别的装饰了。
高挑的穹顶被漆成了深邃的,仿佛上等天青宝石的藏蓝,正中颜色最为厚重,边缘逐渐过渡为清淡的风信子,最后是清澈的透明。在这些不断变化的蓝色之上,匠人们按照群星的位置,将星空拓印了下来。
“这里是幼星渡过他们最重要一课的地方。”星见仰起头,他缓慢而带着深厚情感的声音一层层撞到近乎半圆的穹顶上,回声填充了那些空洞的缝隙,“他们在这里辨认星辰的位置,背诵群星轨迹和名字。”
夏仲随着主人的动作抬起下巴。他看见代表鲁尔那的光点由东向西缓慢地划过整个穹顶,消失在清浅的,蓝色矢车菊的边际中:法师最先注意到魔法女神塞普西雅的星星——那是法师们最常观察和凝视的对象;然后他看到象征热温妮儿的星星越过四季女神欧德赫尔妮,将后者飞快地甩在了身后——她们拥有共同的丈夫,却并不试图向对方靠近;还有卡莎亚德拉,她虽是日神摩尔卡特的妻子,然而从不跟随丈夫的脚步,反而和欧德赫尔妮靠在一起,法师想起吟游诗人曾如此浪漫地描述道:“大地是四季的姐妹,她们一同凋零,一同繁盛。”双月神的车架分别从石青和灰蓝的边际出发,在穹顶的最高点相遇,她们向彼此致以之后错身离开——但现实中,除了每隔三年的雾月,这对姐妹平常的夜晚并没有见面的机会。
夏仲对这片星空着迷极了,他随着群星的轨迹,有时向前,有时退后;他就像一个贪心的孩子,追随着摩尔卡特却又想着欧德赫尔妮的星光;左右摇摆,他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最后法师索性停了下来,他干脆躺倒在冰凉的地板上,顿时整个穹顶都倒映进了他的眼中。
“我曾在格尔多斯戈多的星空里见过更加宏伟的景象——星尘弥散,星河高悬,色彩变幻的星云盘旋于脚下,那的确很美。”夏仲喃喃说道:“但我也能清晰地意识到,那离我太远,但在这里,我想起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格德穆尔荒原的盛夏夜晚同样寒风呼啸,但那里的星空也因此格外澄澈明亮。”
“星空的创始人曾经拜访过星塔——当然,那是很多个纪年之前的故事了,人们的记忆就和羊皮纸一样容易损毁改变。”星见说道:“他在圆厅里停留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告诉当时的大星见,他打算为法师们制造一个更好的。”
夏仲叹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将那些繁复的轨迹强行从大脑中驱逐出去。然后法师从地上站起来,“但即使是法师也并没有记录下这位智者的名字。”
星见看了他一眼,目光狡黠,“怎么会没有?”老年萨贝尔人说道,“不过人们都实在太粗心了,他们从不肯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好好花点心思。”
无关紧要的地方?法师的脑海中浮现起那扇古旧狭窄仅余一人通过的门扇,斑驳的黑色门面,还有高悬在门楣之上的两个被蛛网和灰尘纠缠掩盖的字母……
“N·K?”法师点点头,低声说,“如果是他,那我毫不奇怪。但命运果然令人捉摸不透。”他在微弱的星光——来自穹顶的群星下看着星见模糊不清的脸,“对于那位伟大的法师是,对于我这个异族的客人也是。”
“‘命运是飘荡不定的河流,而我只是行于其上的船夫’。掌管命运的神祗尚且这么说,作为凡人的我们,还是不要去深究吧,随着浪涛前进,也是一种乐趣。”星见转身向前走去,临行前,他对法师说道:“走罢,族人正等待着尊贵的客人,让我们到他们中间去吧。”
这里并没有像格尔多斯戈多那样狭窄而陡峭的阶梯,星塔的阶梯宽大平缓,它们通往每层楼不同的平台——“这里是阅读室,但遗憾的是自从那场灾难之后,很多书籍都散佚了——战争是文明和知识最大的敌人,虽然经过努力我们找回了一部分,但我想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这个房间原本是幼星们种植植物的地方——我记得有人在这里种了一棵紫花鸢尾,它在初夏时开花,非常美丽;有个孩子曾经种下一盆风铃草,当花开之后他将它带到了圆厅,那整个夏天,每当风吹过,圆厅中总会回荡起一片清脆的铃声。”
“……您种过什么吗?”
“樱桃。角落里最大的那个花盆就是我——拜托了一个叫拉努维勒的陶匠,他的活计真是做得好极了,我用储存了一个冬季的依米草换来了这个花盆——它真是大过了头,拉努维勒和我一起把它搬了进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樱桃想必非常美味。”
“不,它们的味道可不怎么受欢迎,但是我的母亲将剩下的樱桃用蜂蜜腌渍了一个夏天,到了秋天它们变得受欢迎极了,所有的幼星都试图从我的罐子里拿走一颗。”
“这里是餐厅——我喜欢小羊排和土豆,不过我的朋友蒙托伊尔倒是更喜欢馅饼儿。你喜欢吃什么?牛排,布丁,馅饼?还是奶油浓汤,芦笋土豆还是费勒蒙酸汤?”
“牛排,我想也许是。”
“年轻人的胃口真好,我现在只想喝一杯浓茶,再配上一小块适合老人的小蛋糕,我想还需要一点阳光和一本书——就能度过整个下午。”
“这里曾经是更小一点孩子们的玩具室。不过现在里面什么都没啦。我的父亲曾经用木头做了一个星象仪给我,并不精致,我是说他随心所欲,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我收到他的喜悦。不过大多数孩子的玩具还是从这里获得——我记得拉努维勒曾经为我们做过很多陶土娃娃,铁匠蒙迪做了一只铁皮的小鸟,负责照顾我们的星见为它施了一个法术,从此它可以像真正的鸟儿那样到处飞翔了。”
“那真是很不错的玩具。”
“得到了大家意外的好评!不过可惜的是那毕竟不是真正的鸟儿,在这潮湿的苏伦森林,铁制的东西太容易毁坏了——巴约讷星见替我们将它埋在了黄金树下,就像那些真正的鸟儿一样。”
“这里是冥想室——你们需要冥想对吗?噢,我们也需要。不过现在还会使用它的人不多了,就像圆厅现在日益安静。”星见低声叹息,他在两扇厚重的黑色门扉前停下脚步,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客人:夏仲懂得这无声的语言,萨贝尔人告诉他,目的地到了。
“密泽瑟尔,那孩子到了。”星见用手杖的末端敲击门扇,“安斯特拉瑟带他走过星塔的每个房间,他见识了我们的历史,情感和生活,现在我请求你打开这扇门,承认他的身份,以合适的礼节对待他。”
夏仲震惊地看着安斯特拉瑟,这个一路陪他走来的老年星见。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法师惊愕的面孔,“族人还是敌人,密泽瑟尔,用你的智慧来判定吧!”
那两扇巨大的,用秘银和黄金装饰的门扇缓慢地打开了一个缝隙,就像长久没有润滑的齿轮那样,门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夏仲默不作声地转身,他不打算再呆下去——法师完全没有预料到星塔的态度竟然是毫不在乎,而他此前不断强调与自我安慰的部分却是——星塔不会接纳一个血脉不纯的异族。
但安斯特拉瑟,那位星见不打算给法师任何机会。“束缚。”他用于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说道,“束缚我的敌人。”
夏仲的长袍腰带上立刻爆开一蓬白色的粉末——法师意识到那是恒定了防护术的蛋白石碎成了粉末。尽管失去了一枚宝石,但这无疑给他争取到了一点儿稀少的时间和微弱的机会。
“球形闪电。”法师吐出咒语,感受从魔网汲取出的魔力通过身体那一刹那的痛苦,然后八个闪电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四周,闪烁着蓝白色电光的球体危险地颤抖着,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能将法师本人立刻送去奥斯法的殿堂。
星见笑了笑,“借星辰之力,”他比划了一个玄妙的手势,“为我阻断危险。”他一动不动,脸上的微笑还是和法师最初见到的那样温和,“群星,为我束缚我的敌人。”从他的手指中喷涌出银白色的光束,它并未像普通的光芒那样散失,而是从星见的指尖掉落下来,然后像一条真正的蛇那样灵活快速朝着夏仲滑过去。
“噢,该死!”夏仲挫败而狼狈地躲过这条光之蛇的袭击——就差一点儿光蛇就能缠上他的脚踝。法师后退几步,直到冰冷的墙提示他已经退无可退。“好吧——”他默念了一句,“去吧。”法师死死地盯着那条模仿蛇类寻找猎物动作的魔法产物,右手指向它,漂浮在空气中的某个闪电球立刻向那条可恶的,愚蠢的光蛇飞了过去。
他打了个响指,被光蛇缠绕的闪电球立刻极不稳定地颤抖起来,“砰!”巨大的闪光和声响甚至让那个整个星塔都有轻微的摇晃感。
安斯特拉瑟笑眯眯地为这个年轻的对手鼓掌,“干得好孩子,像你这样能使用五级法术的年轻孩子可不多。这是一种荣耀。”
当因爆炸而飞腾起的石粉慢慢平息下来后,法师甚至是绝望地发现那条光蛇丝毫未损地停留在了原地,不,也许它受了伤,但只是微微颤抖摇晃一两下之后,光蛇精神十足地重新开始疯狂地追赶猎物,法师不得不像一只躲避毒蛇的青蛙那样,愚蠢而又笨拙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中努力摆脱危险,有那几次,夏仲认为自己也许马上就会被抓住了,他只得不断将闪电球向刚才那样扔出去(夏仲不打算在星塔中伤害一位星见)——但没有任何作用,法师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每一次爆炸过后,这条讨厌的光之蛇都会更加精神一点儿——
夏仲怪异地挑高了眉毛,“噢,我真是傻瓜。”他轻声说,然后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地慢慢停下脚步,他倚靠在一根柱子的角落里,脸色阴郁地任由光蛇缠上了小腿。
“啊,看来这颗幼星有点累了对吗?”安斯特拉瑟冲夏仲眨眨眼,他的右手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法师立刻感到那条可恶的绳索在收紧。
“别担心,男孩,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会面而已。”也许夏仲的脸色让安斯特拉瑟认为他最好说点什么,“密泽瑟尔……”
“二十尺黑暗术!”法师猛然开口凌厉地喝道——仿佛是滴入清水中的浓墨,黑暗立刻以法师为圆心迅速弥漫开,纯净的,光线无法渗透的黑暗立刻让星见丢失了法师的踪影。安斯特拉瑟谨慎地召唤出一支不灭明焰,这个一直笑呵呵的星见此刻嘴唇死死地往下拉,他的眼皮半耷了下来——萨贝尔星见此刻的心情糟糕极了——他被一个甚至连幼星都还谈不上的男孩给骗得团团转。
“聪明的孩子。”星见自语道:“接下来你是打算离开星塔,还是想在这里抖抖你在凡人世界里的威风?”他的苍老干枯的手指轻柔地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驱逐黑暗。”星光疯狂地涌入这个半空之中的房间,那些沉滞而黏腻的黑暗被一一清除干净。
但是哪里都没有发现夏仲的踪迹。不过星见已经预见了这些——这毕竟是个聪明的男孩,并且年纪轻轻戴上了七叶徽章——可不会被这些小把戏给骗倒:“隐形现形。”从星见的指尖喷涌而出的金色光芒立刻笼罩了房间中每一个空隙——但是,什么都没有。
“黑暗术。”法师冷淡的声音在星见的背后响起——安斯特拉瑟几乎气急败坏地转身,不过他扑了个空,法师早已离开了那儿。
满室的星光消失得无影无踪,黑暗重新统治了这里。星见不再试图驱逐这片黑暗,他在黑暗中对自己露出一个有趣的笑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你认为我们要让这个晚上白白浪费掉吗?”星见站在黑暗中从容地说道:“或者你现在打算怀念童年?噢,捉迷藏我也玩过,那真是有趣的游戏。”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黑暗就像被大风刮走的乌云,消失得干干净净,柔和的星光重新降临到房间里。而一个空间门凭空出现,法师带着懊恼和孩子一样的不甘不愿走了出来。
“出色的计谋。我想你在第一次黑暗术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是吗男孩?”星见的微笑让嘴角扯出了一个更明显的角度,“聪明的孩子,我敢说很多年没人敢这么戏弄一个萨贝尔星见了。”
“一个默发的随意门,”法师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他也不太明白的沮丧,“我认为星塔不会欢迎那些擅自从窗户进来的客人,但如果是相反,至少符文们不会太在乎这个。”
“你发现了光蛇的秘密?”
“那东西叫光蛇?”夏仲恢复了平时的冷淡,“它在转弯或者折角的地方特别虚弱——如果施法者不是你而是别的什么其他人……”他并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发出了讥讽意味异常浓重的,
“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