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四个失踪者出现后,沙弥扬人中一片死寂,毫不惊讶。
这倒不是说苏伦森林的居民已经死心或者麻木,而是他们将愤怒用另外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他们不再试图寻找那个不幸的孩子,也不再向彼此抱怨人们认为应该担负责任的巡林队和萨贝尔人。道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男人长时间地留在家里,孩子们被勒令不许离开母亲的视线,哪怕一卡尔都不行。
如果非要离开木屋,那人们必定会全副武装,也就是带上直刀和大弓。每个人都对其他人抱有怀疑,而首当其冲者就是两个来自异族的旅人。半身人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现有人在他们的木屋外头转悠,被发现了也毫不惊慌,反而向古德姆投来恶狠狠的视线。甚至某次单独从星塔返回的商人被年轻人堵在了路上,他们要求半身人回答他和男孩是否就是一系列失踪案的背后黑手——古德姆惊恐地发现,他甚至听到了有人在低语“那个奇怪的幼星一定是主谋!”
萨苏斯呐,父神呐,听听这些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古德姆拼命摆脱了这群人的纠缠,心有余悸地小跑着回到了木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桌子拉过去将门抵得死死的,半身人敢用自己口袋里的一枚银币打赌,除非动用武器,否则那帮小崽子拿这扇门没有半点办法。
“这是第几次了?”男孩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同情地问,顺便递给他一杯水——半身人看起来喘得就像是快要坏掉的风箱。
“谢谢——”商人一把接过来咕嘟咕嘟大口喝下,最后拍了拍肚子,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水渍,“这些人都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听说第四个孩子失踪了。”
“这就够啦!”加拉尔指了指自己被砸伤的脚——昨天晚上突然飞进院子里的石块准确地砸到了他的腿上,如果男孩反应再慢些,也许现在他就得头破血流地躺在床上哼哼了,“沙弥扬人都疯了,他们似乎认为我们就是导致失踪的罪魁祸首。”
古德姆感慨地摇摇头,“听我说,今天我甚至听到有个年轻人在说幼星是主谋——对,我想他说的一定会是奥玛斯——”阿斯加德的后裔吓了一跳,指着商人哆嗦了半天,半身人飞快地继续说道:“看着吧,星塔里的萨贝尔人就快被他们的远房亲戚吊上绞刑架了!”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加拉尔叹了口气,他甚至还能想起不久之前,也是那些沙弥扬人,甚至就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一起练习武技,一起跟随星见学习,一起被贝纳德责罚——但现在,没有哪个沙弥扬人还愿意搭理他。“孩子们的失踪的确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儿,但是这和星塔有什么关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很多人知道的确没有任何关系。”古德姆直言不讳——关于这件事他也只会在男孩和奥玛斯的面前坦率,“但现在他们急需一个合适的发泄口,能够让他们将所有的责任都转移过去,转移到那些他们认为负有原罪的人身上——比如被尊崇的星见和身为外来者的我们就是最好的靶子。”
“也就是说,沙弥扬和那些当遇到灾难就迁怒于村子里的弱者的农民也没什么两样嘛。”加拉尔说道,“海姆达尔舅舅的领地里常发生这种事儿,比如被恶魔附身的少女,通奸的男女——这一类的事儿永远都不会从书记官的报告中消失。”
“不过我很好奇的是,谁给了沙弥扬人勇气将矛头对准星塔。”半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萨贝尔人在许多年中一直掌管着沙弥扬人的信仰,可以说没有他们,这帮只懂得武技和箭术的异族早就成为诺姆得雅山下最温顺的羊群。”
加拉尔撇撇嘴,“扛粪叉的农夫才不在乎这个呢!据说在五十年战争之前,神殿的力量让王权和魔杖都俯首帖耳,但现在,农夫也敢在牧师宣讲福音的那一天打瞌睡!”
“好啦好啦,”半身人小心地从窗户的缝隙——他们已经提前关紧了窗户——里看出去,没发现任何的危险——也就是那些最近喜欢在他们居住的木屋周围晃悠的年轻人,他终于放心地将桌子挪回了原味,在男孩笨拙的帮助下。“这件事和咱们可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我们应该去和奥玛斯谈谈,早点离开这里或者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想应该没有沙弥扬人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了。”谈到这个话题加拉尔依然有些难过,“说真的,在他们当中,我以为我有一些真正的朋友,但是,也许我这辈子不要再想要得到沙弥扬人的友谊了。”
半身人安慰道:“加拉尔小少爷,这可不是你的错——我也不是说这是沙弥扬人的错。当风暴将要发生的时候,人们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坚固的屋子里,将门窗关得紧紧的,这时候谁会为敲门的旅人开门呢?难道要责怪那些闭门不开的人吗?不,人们只能指责狂乱的风暴,为不幸的旅人哀悼。”
男孩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睛在大多数时间里看上去都带着一股兴致勃勃的兴奋劲儿,但现在里面只剩下灰色的忧郁,加拉尔无意识地扣弄着桌面上的一个小坑——半身人认为也许他一会儿就得开口阻止男孩继续干下去,那个坑甚至被他抠出了木屑。
“我们是那场风暴对吗?”阿斯加德的后裔小声问道。
商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会?”他大声回答,“我们可是那个不幸的旅人呐!”
究竟谁是不幸的旅人也许根本没有一个正确的回答,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风暴到来时能进入一个坚固而温暖的房间,但大多数人则不得不被迫成为不被接纳的旅人,有些人也许选择平静地接受现实,有些人则会选择砸开房间的大门,揪出那些躲在里面避难的主人。
星塔正在成为前者,但幼星伊斯戴尔的侍从多维尔绝对会成为后者。
比如现在,他已经将第四个人重重地打倒在地,顺便躲过第五个人的木棒——年轻人们还是不敢使用真正的武器——比如每个沙弥扬人都随身不离的直刀,他们选择杀伤力相对较小并且容易获取的木棍作为对殴时的武器。
侍从灵活地转身,他一脚踹开那个挥舞着木棍再度扑上来的年轻人——和他差不多年纪,多维尔记得他似乎是当时和他一起参加幼星侍从甄选的同伴之一。他们在同一年出生,拥有不相上下的身手,至少在当时来说,没有谁敢说自己更好些,唯一的不同大约是最后多维尔成为了伊斯戴尔的侍从,但这个年轻人却失败了。
“我简直要失望透顶。”多维尔游刃有余地嘲讽那个现在还无法从地上过爬起来的年轻人——侍从的那一脚来得又急又快,可不是一个尚还在跟随成年战士学习的年轻人承受得了的——“我一直以为如果我们即使不是一样好,但起码实力相差得并不远,但现在看看你,肚子大得像那些怀孕的女人,脚步却踉跄得好像故事里的酒鬼——芬纳特,你现在只和鹿棚里的母鹿和小鹿打交道吗?”
芬纳特的脸涨得通红,他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扭曲到一起的五官说明之前被踹到的地方依旧疼痛难忍,不过多维尔的话成功地激怒了他,让这个年轻人硬生生地将痛苦暂时遗忘到了脑后并且再度向侍从扑了过去——“你又在得意什么呢?多维尔?”芬纳特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你只是比我幸运那么一点——亚当如此偏心,他为你准备了一条顺顺当当的河流和最好的船夫,而我只能呆在一条独木舟上提心吊胆——”
“也许是这样——”多维尔微微侧身,然后送上一个左勾拳成功地让芬纳特闭上嘴巴,“不过我可不会像一样,躲在鹿棚里呼呼大睡,没有哪个和我一样大的年轻人走过的地方和我一样多。”他的右直拳给了芬纳特的左脸第二下,“当我和林狼搏斗的时候你在干嘛?当我和鲁尔那一起迎接日神车架的时候你在哪儿?”最后侍从以一个精准的侧踢让对手足足分出去两安卡尺远。
“你只懂得抱怨,当然,这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多维尔收回脚,轻蔑地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芬纳特,“当你学会离开鹿棚和其他人一起练习武技,当你不再拒绝和大家一起参加巡林队之后,也许我会考虑让你站在我身边说话。”
说完这番话,多维尔环视了一圈面露恐慌的年轻人——大部分是他曾经的朋友,邻居,甚至还有他的兄弟——“我明白你们的怨恨,我永远不会丢弃我的身份——我永远是个沙弥扬人,因此我同样对那些孩子的失踪感到痛苦,”侍从的声音里藏着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哀伤,“但这并不意味我接受你们对星见们哪怕一个单词的诋毁!”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接近咆哮:“你们是怎么了?难道忘记沙弥扬的含义和职责了吗?因为星见保持沉默所以愈加无所顾忌?亚当啊!我的族人们啊!你们何时变得如此愚蠢?!”
“……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发;我们向他们祈求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发,我们绝望的时候,他们还是选择该死的沉默!”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中的某一个开口说道,“你希望我们尊重他们?尊重那些只会躲在星塔里什么都做不了的萨贝尔人?我们当然可以,我们也乐意如此,但前提是他们起码得为我们做点什么!而不是像高高在上的老爷一样给我们施舍点残羹剩饭!”
“密泽瑟尔让星见参加了搜索——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这个!”
“两个星见!安斯特拉瑟走得快些就气喘吁吁,而萨娜——”说话的人哼了一声,“她只是一个和工匠还有农夫打交道的星见!”
“米拉伊迪尔幼星呢!”多维尔捏紧了拳头,防止自己将对方再度揍个半死,“大星见派出了两颗幼星中的其中一个!你们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星见将失踪者找到,顺便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吗?”
侍从失望地发现居然有人点头,他甚至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们难道做不到吗?”“不是说星见的力量是所有施法者中最为强大的吗?”“我们为什么不能使用这股力量?”“如果他们真的将我们视为眷属——如果他们真的认为我们是他们兄弟——那为什么不能为我们使用这股力量?”
愚蠢。多维尔彻底冷静下来。他深切地意识到,现在这些被年轻人所谈论的,正是以往被所有沙弥扬人唾弃的东西。但听听看吧,现在有人甚至认为“为什么不能为我们使用这股力量?”——亚当啊!侍从几乎要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族人们,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族人们竟会产生这样危险的念头,并且像一个玩弄火焰却毫不自知的孩子一样,将愚蠢当作了勇敢!
“好吧——”侍从的肩膀塌了下来,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如果你们还要这么想——我不能阻止你们这么想——那就大可以继续这么认为吧。”他终究没有忍住,露出讽刺意味十足的冷笑,“而我也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们,星塔绝对不会向这样的沙弥扬人给予哪怕最微小的帮助!”
年轻人立刻安静下来,有几个人揣揣不安地相互看看,多维尔发现就是刚才议论得最厉害的几个人——芬纳特就包括在其中。
“好之为之吧,我的族人们。”他弯腰捡起在群殴开始前丢在一旁的外套,“你们就这么继续发着牢骚吧,也许有真正的救世主会来拯救你们瑟瑟发抖的灵魂呢!”他若有所指地向藏在几个人之后的芬纳特看去,“可千万记得好好祷告啊,我的兄弟。”
侍从转身离开,背对着年轻人举起左手随便晃晃,“一定记得告诉我你们祷告的结果是什么啊!也许会得到意外的惊喜哟!”
“就是到时候千万别再抱怨自己无法像使唤一条猎狗那样使唤别人啊!”
芬纳特觉得自己似乎喝醉了酒——是的,他和其他几个关系最为密切的朋友已经品尝过这种神奇的饮料,比起寡淡而苦涩的茶水,年轻人认为自己更适合也更喜欢这种冰凉的,带着大麦的醇香,拥有无数丰富泡沫的淡黄色饮料。他甚至已经私底下和几个朋友约好,在春天结束前就一定要跟着那位大人物离开苏伦——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厌烦和无聊的地方。
他的左手毫不迟疑地按住了刀鞘,右手则平稳而快速地拔出了直刀——一把和他的右臂等长,他的父亲在第一次成年礼时拜托森林中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武器,原本它可以和他一起成为森林中最为荣耀的一员,但现在,直刀已经和主人在鹿棚里厮混了许多个日夜。原本芬纳特已经不再想起它,甚至连拔出它都变得笨拙和缓慢,但今天,他就像从前最好时候那样好,甚至比那时候更好——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以标准姿势拔出直刀握在手中。
年轻人伏低了身体,像一条最为柔软的鱼那样从人缝中滑出去,没有踩上谁的脚,也没有挂到谁的斗篷,甚至没让其他人有太多的感觉,他就那样离开了原地,其他人发现芬纳特时,他已经将力量灌注到了腿部,以最大的力气狠狠蹬地,向走在前方不远处的多维尔弹了过去!
人群看到了芬纳特握在手中闪闪发光的直刀,发出了一阵恐慌而压抑的惊呼,他们中的有些人大声叫起了芬纳特的名字,希望让他停下,也有人高声提醒多维尔,让他赶紧躲开——不过,一切发生得太多,而他们的提醒又太迟了一些。
多维尔的确得到了警告,但已经来不及了。惊怒的侍从只来得及回身抓住锋利的刀身,但这没有任何作用——他瞪着芬纳特面无表情呆滞的脸,感到双手传来一阵剧痛,接下来是直刀滑过手掌,鲜血成了最好的润滑剂,它顺利地刺入仅靠一件亚麻内衫遮挡的柔软腹部,受害者清楚地听到了类似麻袋破裂的噗的一声,然后多维尔感到胃袋的酸液正争先恐后地从武器造成的破洞之中涌向毫无防备的身体内部,只需要短短几个卡尔,侍从就将因内脏出血而死去。
鲜血开始无可避免地涌出,先是嘴角,然后是紧闭的牙关。直刀为腹部制造了一个可怕的伤口,侍从哆哆嗦嗦地推开了已经彻底僵硬的杀人者,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然后就这样躺到了地上。
他的双腿剧烈地抽动了几下,然后再也不动了。
芬纳特瞪着眼前的尸体,他就像刚从酒醉之后美好的微醺中醒来,忽然惊恐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