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维萨从柜子里翻了翻找了个杯子,他随便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和蜘蛛网——感谢亚当,至少那玩意儿还不太多。巡林队的首领将杯子重重地放到客人的面前:“这里没有多余的杯子。”
“我可以用你的。”客人并未动怒,他坐在充当椅子的一个木桩上,细长的眼睛四处打量着兄弟的住所:这间只有十步宽的木屋被草草分成了里外两间,待客室和厨房起居室连在一起,并且看得出木屋的主人对这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并不怎么用心——炉灶边上挂着的平底锅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当然,家具上也差不多,蜘蛛网占据了所有的天花板和墙角。室内潮湿阴暗,客人心想,也许不仅仅是因为建筑物老旧,而且也和灰蒙蒙的窗户离不开关系。
不过至少没有找到什么和酒精或者烟草有关的东西。
整个房间也许只有这张桌子和茶壶,还有一只茶杯保持着一尘不染。
伊维萨看了他一眼,把热腾腾的茶水仍旧倒入那只还留着灰尘和指纹的茶杯里。“我不习惯别人用我的东西。”他说道,然后大喇喇地坐到另一个木桩上,将两只****叠架到桌子上——年轻的沙弥扬人没有错过客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这个发现让伊维萨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看来就连星见也未能教会你什么叫礼仪。我亲爱的兄弟。”客人脊背笔挺,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然后他将那只显然并不适合用来待客的茶杯推开,“看来,”他收回露骨的打量的视线,嘴角的笑容愈发轻视,“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你过得可不怎么样——啊,如果我们已经前往奥斯法殿堂的老父亲知道这一点,你觉得他会怎么说?”
“如果你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伊维萨没有任何一点改变姿势的意思,他甚至挑衅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成功地换来了兄弟的一个皱眉,伊维萨开心地咧开嘴,笑出了一口白牙。
然后客人的兄弟继续说道:“那就不必了——十五年前你离开森林的时候,不是说你对这里毫无眷念,并且发誓要切断和苏伦的一切联系么?”他眯了眯眼睛,“我的兄长——伊托格尔。”
伊托格尔试图忽略伊维萨脏污的鞋底和几乎磨光的鞋帮——虽然这尤其困难——但作为兄弟和客人,他还是打算保持一点基本的礼仪。“我的小弟弟,”兄长弯起嘴唇,露出一个看似真诚的微笑,但乌黑的,闪着冷光的眼睛却暴露出他心中所想,“你这么说那我就太伤心啦——毕竟,我们是彼此仅剩的血亲。”
“十五年中毫无往来的血亲。”伊维萨纠正道:“并且今天之后我也并没有打算和你有任何关系。”
“我们是彼此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伊托格尔放轻了声音,听上去好像带上了几分甜蜜的低哑:“记得吗?我们的老父亲说过,我们的出生是在密泽瑟尔的见证之下。”
“对。然后十五年前一切都改变了——说吧,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了。”伊维萨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几年前,大概是四年还是五年前?那时有族人告诉我你似乎在阿肯特迪尔王国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位。”
伊托格尔第一次真正地笑了笑,笑容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一瞬间的柔软,“我的小弟弟,我的小伊维萨,我的确在为一位大人物服务——一个真正的贵族,身份高贵者。”
“嗯哼?”
“苏伦森林比十五年前更加开放了——这很不错。”伊托格尔说道:“比起十五年前,我得说现在的小崽子们都遇上了一个好时候。他们就跟刚出窝的鹌鹑一样抖着羽毛,叽叽喳喳,以为自己是一只鹞鹰。不不不,我可不需要这样的货色。”
“我的小弟弟,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伊托格尔盯着同胞兄弟的眼睛,“是时候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了——你不能让你的直刀和大弓烂在固伦山脉里,你不该和那些野猪,林鹿,林狼打交道——伊维萨,这个世界的广大远超你我所想。”
伊维萨哼了一声。“十五年前你也是这么告诉父亲的。”他放下双腿,无视桌面上沾到的脏污泥巴,“伊托,想想看老父亲是怎么回答你的。”
“‘沙弥扬人永远只属于苏伦森林。’”伊托格尔冷笑了两声,“我该记得的。不是吗?从你夺走巡林队的首领开始——”
“任命的人不是父亲,也不是长老。”伊维萨心平气和地说:“这是来自星见的意见。”
伊托格尔猛然站了起来:“对!”他就像一只暴怒的狮子那样瞪大眼睛,竖起头发,肌肉隆起乣结,“星见!一切都是星见!他们见证我们的出生,见证我们的死亡!他们管着我们怎么耕地,怎么打猎,他们教会孩子说第一个词!那他妈也是该死的星见!”
伊维萨从木桩上站起来:“你必须为你的话道歉。”巡林队首领将单词从牙缝中一个接一个挤了出来,“伊托格尔,你他妈必须为刚才的话道歉!”他一脚踹翻了桌子,任由上面的茶具滚到地上碎得到处都是,“伊托格尔,你他妈出生在这个该死的森林里,学会了该死的武技,顺便还养出一颗该死的无法抑制的野心,对吗?!”
伊托格尔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复杂的冷笑,“我一直不明白,”他摇摇头,“当年的密泽瑟尔为什么会选择你而不是更优秀的我作为首领——当然,当然,我现在知道了,这是一个极其明显的事实,父神呐,我居然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他们需要一条听话的猎狗,而不是一条无法驯服的头狼。”
“成为一条忠诚的狗,也好过一条狡诈的狼。”伊维萨一字一句地说,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的怒气都强压回去,“你愿意成为狼,而我则情愿成为一条被驯养的狗。”
“伊维萨,你就跟我们死去的父亲一样——固执,并且愚不可及。”伊托格尔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我还会在苏伦森林再呆上几天——毕竟我离开了十五年,而我的朋友也已经有了太多变化。我的兄弟,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好好为你自己想想,而不是这个发霉的,被世界扔在身后的该死的森林!”
他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外套,最后一次环视这间古旧的木屋——这一次,他允许自己流露出几分怀念和悲哀的神色,但这些软弱的情感立刻从伊托格尔的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然后伊维萨的兄弟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木门被大力地弹了回来,阴冷的风顺着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巡林队的首领走到了门口,伊托格尔离开的身影在村庄的道路中逐渐变小,他就这样默默地伫立在阴雨到来前的寒风中,直到他的兄弟彻底消失身影。
伊维萨的眼神变得复杂,但最后这个沙弥扬年轻人只是重重地关上了大门。
半身人殷勤地为几个年轻人倒满茶——哪怕是战士也会在这个月允许自己小小地懈怠几天,更何况新年就快要到了——“如果星见们明天没有宣布,”一个有着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大声说道:“那他们也将在不久之后告诉我们明天就是新年的第一天。”
其他人赞同地点头,发出类似“说的不错”和“的确如此”的声音。
铅灰的天空阴云密布。而富含水汽的寒风疯狂地摇着那些没有及时合上的窗户和门。还走在路上的人们翻起了兜帽低头行色匆匆。大多数的人们都躲在温暖的房间里,烤着炉火,喝着滚烫的茶水,并且一定要来上一盘绵软甜蜜的小圆饼。
古德姆掏出了烟斗,并且向沙弥扬人示意是否需要,当然,年轻人摆摆手拒绝了商人的邀请——虽然看得出他们并非是不在意的。
“可惜森林里没有足够好的啤酒。”古德姆笑嘻嘻地说道:“不然我们能好好喝个痛快。”
“我想饮酒并不是什么好习惯。”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古德姆听到其他人称呼他瓦尔卡姆,他神色严肃地说道:“酒精会使我们丧失警惕和体力,再说了,喝醉也并不是一间多么有趣的事。”
“这可是顶有教养的小少爷才说得出的话。”商人点起烟斗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后喷出一个浑圆的烟圈,“不过佣兵们可看不上这个——大多数佣兵都喜欢淡啤酒,当然,矮人烈酒更是他们其中一部分人的挚爱。”
“我听说法师喜爱精灵蜜酒。”另一个圆脸的,看起来甚至不满十六岁的少年兴致勃勃地说道——他看起来也对半身人的烟斗跃跃欲试,“要我说,尝尝看也没什么不好。”
“小少爷,那得等您再长大点儿啦!”古德姆的话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当然,那个被取笑的少年除外,他涨红了脸,不过,很快他也加入了笑声大军。
有人主动为古德姆喝空的杯子倒上茶,这让半身人受宠若惊,“噢,真是太感谢啦!”对方憨厚的脸上则红了一下,摆摆手表示这不算什么。
在笑声过后几个人安静了片刻。年轻人们摆弄着自己的茶杯,而古德姆则怡然自得地叭着烟嘴,美滋滋地享受烟草醇厚的味道。
“我说,”瓦尔卡姆迟疑地开口,“我们很久没见加拉尔了。”
“你们知道的,那场比试。”半身人摊开手耸耸肩,露出一个“大家都懂的”表情,“他现在还躺在床上,星见说新年后也许能下来走走。不过现在,他得乖乖躺在木床上,”然后商人在对方露出遗憾的表情时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只需要好好躺上一个月,他又能活蹦乱跳。”
房间里蒸腾着欢乐的气氛,半身人和沙弥扬人嘻嘻哈哈地打发着午后无聊的时光,窗外寒风呼号,远处卡尔德拉湖波浪翻滚打在岸上,那巨大的浪涛声,哪怕是半身人也有耳闻。
“我想会有一场大风暴。”古德姆含糊地说道,“听上去可真可怕。”
“的确如此。”这个陌生的声音夹杂着风声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这场安逸的下午茶。半身人惊愕地回过头,发现原本紧闭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高壮的身影出现在年轻沙弥扬战士和半身人的视野中。他彬彬有礼地摘下了兜帽,“外面很冷,真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
“不,当然不。”热情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们中的一个人让出自己的位置——而他自己又去搬来了一把木椅,“您需要一杯茶吗?”另一个人问道,“我们有一壶刚泡好的茶和满满一盘点心。”
“那可就太好啦。”陌生的客人愉快地接受了年轻人的好意,并且很快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这个举动很好地取悦了年轻的主人们——他们又为客人倒了一杯茶。
半身人保持着微笑——至少没人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商人到底在想什么,他观察着来人考究的外套——上面绣着藤蔓和果实的花纹,脚上精良的鹿皮靴子,“那可不便宜,”古德姆心底嘀咕,“看看那光亮的皮子,还有美丽的花纹,噢,这靴子值得你掏出最后一个金币。”
“你看上去可有点陌生。”瓦尔卡姆目光炯炯,“也许是我失礼,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是个沙弥扬人没错吧?”
来人感慨地环视了一圈年轻人——“看来我离开森林实在是够久啦。”他慢慢地,充满感情地说道:“我像你们这么大时,我就告别了森林和我的血亲,告别了星塔,我在外面的世界浪荡了十五年啦。”
年轻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噢!我知道了!”那位圆脸的少年激动得脸颊发红,“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您是伊维萨的兄长!”
沙弥扬的年轻人骚动起来,包括那位严肃认真的瓦尔卡姆,他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向着伊托格尔围了上去,“原来是您!”他们七嘴八舌,激动地脸色通红,“我听说了您很多故事!”“您在十二岁时独自猎到了一头林狼对吗?”“我听说您成为了一个佣兵!”
伊托格尔露出宽容的,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容,“我说,”他提高了声音,“大家可以坐下来!在暴风雨结束前,”他冲着其他人眨眨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我们可有很多时间。”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依旧坐下来,瓦尔卡姆有些赫然地将伊托格尔请到半身人身边坐下,“伊托格尔,”他拿不准是否应该称呼他大人,不过对方的反应给了他答案,“你可以直接叫我伊托,好孩子,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伊托,”瓦尔卡姆激动极了,他甚至变得有些结巴,“您可以叫我瓦尔,我是瓦尔卡姆。”
“瓦尔,”伊托格尔从善如流地说道,他的视线落到了古德姆的身上,眼神热情而好奇,“森林里的变化看来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请问,这是哪位先生?”
半身人没用瓦尔卡姆介绍便自己站了起来,他比了比自己和这位先生的身高差——哪怕对方是坐着的,然后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伊托大人,”他行了个鞠躬礼,“如您所见,我是个半身人,您可以管我叫古德姆,商人古德姆。”
“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伊托格尔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和半身人那只小小的手掌握了一下,“曾经我所在的佣兵团便拥有一个优秀的武器商——他是个半身人,但武器的质量比谁都好。”
“我真高兴听到了族人的好消息。”古德姆笑得心满意足——就像他的确是位规矩的,守法的商人似的,“不得不说,总有许多人对我们的民族抱持着某种不善的偏见,而我现在很高兴通过我们的努力又有一位先生消除了这样的看法。”
伊托格尔取下了腰带上扁扁的酒壶,“敬努力。”他举起酒壶和半身人的茶杯轻碰了一下,“敬努力。”半身人将茶水一饮而尽。
年轻人们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属于一个全新的,令人着迷的世界,属于苏伦森林之外的,那些他们好奇却胆怯于接触的东西。
“让我们说点快活的事儿吧。”远游的沙弥扬人将酒壶挂回了腰带——他无视了某几个年轻人渴望的眼神,“噢,这可不是孩子该喝的玩意儿。”伊托格尔笑着摇摇头,“你们可以在更大一些时依靠自己去尝尝味道——离开森林几年,成为一个佣兵可不算什么糟糕的事儿。”
“古德姆先生,看上去您在森林里狠狠地捞上了一把。”伊托格尔说道,“可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毕竟,”他冲商人挤眼睛,卷起嘴唇,“你们可实在受着萨苏斯的宠爱。”
半身人笑得甜蜜极了,“您这可真是赞美啊!”看上去天真又自大,单纯又狂妄的半身人大大咧咧地说:“我得感谢森林——明年我就等着椴树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