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一直都没有得到休息,如斯直睡到了夜幕降临才慢慢醒来。她掀开被子,揉着眼睛打开门,见一轮清冷圆月挂在夜空的正中,周边些许薄云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边。没有一颗星子,但就是这样的夜空,轻轻朗朗,让如斯莫名欢喜。
一阵风吹来,如斯倚在门扉上闭上眼。这里的风不同于家乡那带着湿气的海风,也不同于京都那带着靡靡之音的风。这里的风,即使躲在屋子里也依旧能感觉到寒冷与苍凉。从拉莫尔吹来的风,带着若有若无的狼啸,让人的心里不禁浮上了一层凄怆之感。
如斯从屋里找了件厚实点的毯子裹上,她出了门正想唤银松,却听见前厅一阵喧闹。她思索片刻,沿着院子寻了过去。
人声越来越近,如斯沿着壁角细细听去,听见银松开心的笑声,听见有人正在用清晴朗朗的声音高声说着什么。这是个陌生的声线,如斯听着只觉得此人的声音仿佛今夜的月,带着一丝神秘的低沉却又如风般随性清明。她微微怔了一会儿,正要抬步继续前进时,却听见一道清爽干脆的声音朗朗道:“你们莫吵了!”
浑身一颤,如斯哆嗦着捂住唇,身上的毯子滑落她也未曾察觉。她垂下眼,内心早已澎湃不已。过了好一阵,她才靠着墙壁慢慢继续前行。终于看见了厅堂的烛光,她抬起头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那厅中坐着的青色人影。
也不知谁说了句什么,他回过头,看着扶着门扉捂住唇呆呆望向自己的小人儿,震得张开嘴巴瞪大了眼。过了好一阵,他忽然起身在温暖的烛光里看着她咧开红润的嘴唇,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那笑仿佛是被石子打乱的湖面一般荡漾开去,就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浅浅酒窝也在此时显现出来。他慢慢朝她走去,站在她面前想伸开双手拥住她,但动作只凝住在半空,最后变成了紧握住她的双手。
如斯抬头看着三公子,许是背对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目。她心中一恼,拉着他走进厅内。对着烛光,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苍白的脸上染上了风霜。平日里那淡然如云的风韵隐隐的似乎浸上了一层如斯看不透的坚毅。他是疲倦的,前线战事如荼,他肯定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不然他的脸上为什么带着疲惫,双眼下尽是黑色的阴影。
“公子……”
“如斯……”
两人同时开口,竟是十分的默契。三公子看着如斯微微有些恼怒的脸笑了起来,开口道:“你回来就好!”
如斯哽咽,再也说不出话,眼泪掉下来像是肆意流淌的小河。三公子无奈的笑了笑,伸出手替她擦起了眼泪。
“这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如斯?”
那道神秘的声音突然响起,用“朝思暮想”委实让人尴尬。如斯与三公子不禁一起转过头,瞪向那人。
如斯的视线甫一接触他,便愣住了。
眼前的人穿着浅蓝色的布衫,玉树临风的站在一旁。他收执折扇,挡住了大片的脸,只余下一对眼眸也正细细的打量着如斯。
如斯被吸引的,正是那一对眼眸。
那一双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正是风流好看的桃花眼。可他的眼眸,却着实让人惊讶。因为那眸中竟有两个瞳仁。乌黑的两个瞳仁相互重叠又像是相互倒映,被烛光照耀,那两双瞳仁里又流转着一层琥珀色的光芒。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眸,如斯微微有些惊讶的怔住。
那用折扇遮住面庞的人轻轻嗤笑了一声,他调转目光看向三公子,颇有些轻佻的说道:“福大人,这丑丫头倒是十分胆大啊!”
如斯这才醒悟,慌慌忙忙的转开目光。方觉得他声音洒脱而轻浮,仿佛风里凌乱的桃花,让人心中徒生一股羞恼。听到折扇收起的声音,如斯又不禁微微抬起眼睑看了过去。
那人的目光仿佛等在那里一般,如斯的目光一下子便与他对上,她不禁又有些恼怒的咬了咬唇。
折扇撤去后,这人的脸也完全展现出来。他的皮肤十分白皙,不同于三公子病态的苍白。他的脸,如斯想着居然忍不住用“水嫩”二字形容。他有饱满的额头与一对微淡的眉毛,这样的眉毛在一般男子的脸上委实秀气的过份,然而就是这样一对眉毛配着那一双眸中双瞳的眼,却仿佛天然到极致的作品。鼻子不如三公子那样笔挺,也是十分秀气。他的嘴唇红润,嘴角向上扬起,面无表情之时仿佛也带着笑意。
这样的人,所有的五官都比女儿家秀气,然而组合在一起却又有一股清雅如水上之莲般的清俊。如斯撇了撇嘴角,再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抬着下颌,一脸的倨傲与轻浮,果然是个风流之人。
“这是徐子秀。”三公子笑着介绍。
如斯碍于三公子颜面,仍是走过去向他福了福。又听三公子道:“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回如斯才真心诚意的看着徐子秀,轻声道:“多谢徐公子救了我家公子。”
徐子秀被如斯这样谦恭对待,摇了摇折扇说不出一句话。好一会儿才扭过头,懒懒道:“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三公子见众人都见过面,才对一旁的银松的道:“去准备一些吃食吧,想必都饿了。”
银松领命下去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众人方用上晚膳。
如斯想三公子在前线大抵也吃不上好东西,一个劲的给他添菜。三公子看着碗中堆成小山似的菜肴,无奈的笑着连连摇头。见如斯还要往自己碗里添菜,他拦住笑道:“莫再添了,再添我也吃不下。”
如斯的脸红了红,抬眼看着三公子,一见到那瘦的凸起的颧骨,她又有些难过,迷蒙着双眼轻声道:“公子要好好补补,在前线受了很多苦吧?”
三公子放下双箸,看着如斯叹道:“我并没有吃很多苦,你莫要担心。这一次若不是骁龙骑赶到,我恐怕还不能回来。来到这里,我便不是那个矜贵的相府公子。小如斯,别为我做多余的担心。”
如斯默默点头,拾起双箸慢慢的往嘴里送饭。一旁的徐子秀见状,削薄上扬的唇角翘了翘,捡了一箸菜送到如斯碗里,阴阳怪气的说道:“如斯想必也吃了很多苦吧,来,子秀哥哥给你补补!”
如斯看着堆在碗里的带着猪皮的肥肉,抬头瞪了得意洋洋的徐子秀一眼。三公子见状,将如斯碗里的菜全都倒在自己碗里,和着麦饭将那猪皮肥肉吃下,又对徐子秀温文笑道:“你莫要再捉弄如斯了。”
如斯看着三公子慢慢咀嚼着饭菜,显然是被三公子刚刚的动作惊住。不过十几天而已,相府那矜贵孱弱的三公子,竟将平日见都不会见的食物泰然吞下。如斯不得不想,艰苦的前线生活已将公子改变了太多。
“你莫要生气,徐子秀虽爱恶作剧,但本性善良。”三公子笑着对如斯说道:“从前线逃来的很多难民,都是他出资养活的。”
如斯听到此处,不禁扭过头看了徐子秀一眼。他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依旧是得意洋洋的看着自己。斜挑起的唇角带着戏谑,明亮的烛光里,那眸中重影划过一丝异彩。
“福大人,你家这丑丫头可真是无趣的很。”徐子秀倾身托住下巴看着如斯,又笑道:“你看什么?我竟是如此俊朗么,惹的你一直看着我。”
如斯的脸倏然一红,扭过头看着三公子。三公子垂眼望着她笑了笑,为她添了菜,然后笑道:“快些吃吧,不用理睬他。”
徐子秀听了,索性放下双箸,起身掏出折扇摇了摇,说道:“我吃饱了,福大人。在下告退。”说完,也不顾众人摇着折扇施施然退下。
见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如斯才看着三公子问道:“公子怎会与这种轻浮之人相识?”
三公子笑着答道:“莫要看他举止轻浮,他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与他相识,恰是我的福分。”
如斯还从未听三公子这样夸赞一个人,便疑惑的问道:“他哪里好了?”
“他身负绝世武艺,且遍读群书。外表风流,其实心中丘壑非等闲之人可比。我将他引为知音,奈何他却瞧不上我,不肯与我深交。”三公子无奈的笑了笑,又对如斯道:“有什么问题,用完膳再问我。”
如斯听罢,用力的扒了几口麦饭,不一会儿便吃的干净。本要同银松青松他们一起收拾桌子,却被三公子拉住。
“你随我去院子里走走,把毯子披上。”三公子说着,递给如斯那张羊毛毯子。
如斯乖觉的跟在三公子走到院子里。
不大的院子被月光笼罩,铺着石板的黄土地上仿佛有水银在流转一般,瞧去厚厚的一层。从拉莫尔吹来的大漠之风到了此处也逐渐安静,只是吹的那院中的盆栽花盘随风扭转,院中央的沙枣树翠绿的叶子“沙沙”作响,其中的红果儿也摇摇欲坠。
如斯裹紧了毯子,又见三公子立在院中身材单薄,身上有些脏的官服被风吹的拂起。那背影在月光里,仿佛遗世独立一般想要随风而去。心中又是一酸,她连忙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看着他,关切的问道:“公子可冷?”
三公子低头笑着凝视她,伸出手拢了拢她身上的毯子,微笑道:“我不冷,里面穿了袄子。”
如斯低头看着那一双昔日白皙如如玉光滑如脂的手,看着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拢住自己的肩。借着月光,她看见他的手背上竟有一些横七竖八的伤痕,全身一震,她抓住那只手,焦急而酸涩的问道:“公子……你的手……”
三公子不着痕迹的抽回手,抬起头看着苍月,淡然道:“这些伤不碍事,已经结疤了。你不用担心。”
如斯知三公子看起来十分孱弱,其实骨子里却很好强,遂不再问转而站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看着天上的月。
院中那一高一矮的身影被月光拉长,在沙枣树的树干上合为一体。
“我果然只是一个被父亲养在深院中的富贵少爷。”三公子有些黯然的自嘲,抿了抿红润的唇接着说道:“此次去往前线,若不是徐子秀从中出谋划策相助与我,我不可能这样安然无恙的回来。”
如斯看着三公子黯然的模样,心中十分难过。
“什么阴谋阳谋,我皆是纸上谈兵。单论这一次,我与镇西大将军周旋,已然力不从心。如斯,我当初答应你一切以民为先,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现在想来,这句话能做到实在太难。”三公子垂眸长叹一声,又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对如斯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努力的做到。当初立下的诺言,我定不负!”
如斯看着三公子那被月光笼罩的笑脸,心中十分感动。她转而一笑,却不知已淌下热泪:“公子不论做什么,都要记着身边有一个如斯啊!”
三公子低下头看着她笑了起来,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忽又有些惆怅的说道:“边塞环境甚苦,我怕你将来会后悔来这里。”
如斯紧了紧双手用力的握住,笑道:“怎会,公子忘了,如斯向往的自由就是如现在这般。随便哪里都好,我不想再回去了。”
三公子凝视着如斯欢快的笑脸,扬起唇角,开口朗声笑道:“真是为师的好学生!”
两人相视,均酣畅淋漓的笑了起来。
院中的另一边,徐子秀悄声打开窗,斑驳的树影洒在那张轻浮风流的脸上,而他的表情亦是玩味多多。他倚在窗扉上,看着那院中欢笑的二人,重影的眸微微眯起,划过一丝让人看不清的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