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是依稀可辨的身形,是哭爹喊娘的求饶与重重人影的拍手叫好。
他的胳膊在手起刀落准备砍下对方一根手指的时候被人反剪住,他动弹不得,同时对方铁钳般的手将他的骨骼捏得咔咔作响。
他觉得疼痛,但是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他需要“狠”。就算心是虚的是怕的,他也得打肿脸充胖子。
于是他忍痛往不远处的地上啐了口痰,载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说了句:“什么人挑梁子的,俺们大哥就在外面,随时进来剁了你个砸碎的狗头!”
反剪他双手的人没有说话,力道却越发的大了。
他承认,他贺平川就是个没种的。所以在对方的淫威之下,他不过是逞着几句口舌之能便开始哭爹喊娘的求饶。
哪儿来的什么老大哥?哪儿来的什么同邦兄弟?全是他瞎吹的。
不过那人并没有回应他哪怕一句话,在他快要把心窝子给掏出来拱手献上的时候,那人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绑走,说是送他去衙府里领罪。但路走到一半,那人就停下来了,摇摆不定。
“是你。”
这是那个人说出的第一句话。贺平川一听有戏,当下不管那人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全都给应下来。
“对对对,是我就是我。兄弟,自家人,快放手!”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那个人说出的第二句话。
“哎呀,女大还有十八变呢,我又不是石头,变也正常啊。”
然后那人将他给放了,但依旧把他逼在了一处墙角,锁住了出逃的门路。
贺平川见走不出去,只得看着对面这个穿了一身戎装、头戴铁护罩的男人一眼,十分不解的问:“我说你谁啊?要真认识我就给我让条道,我租子还没收完呢,回去怎么交差?”
“回去?回什么地方去?”
“你看着不像好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刚才在做什么?”
“收租啊,那老头儿都欠了好几个月了还是没钱,我只能用他一根手指头顶着,这不过分吧?”
那个人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
“你别耽搁事儿,一会儿他该跑没影了!”
那人踏出一步,一手按在他的肩头力道之大:“你不用去收什么租子,也没必要再回去。从今天起,你去面壁思过,直到你改过自新为止!”
“面什么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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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平川醒过来的时候嘴角还挂着傻笑。
与其说他是悠悠转醒,倒不如说是被自己笑醒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醒来之后会觉得心情如此的愉悦,以至于转头间看到的是几个面带古怪神情的小孩。
“阿娘,他醒啦!”一个女孩跑出去喊大人,其他两个则继续坐在马札上望着他。
贺平川将笑意收起来,他莫名其妙的抬眼看了看四周。
这就是个普通的草屋子,简陋得跟广袤申那家伙的窝一样;他此刻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这被子上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酸味。此刻已入夜,豆大的菜油灯把整个房屋都照得昏昏沉沉。
“哎哟,你可醒啦!”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妇女走进来,把手在粗布围裙上不断的擦着。
“我这是怎么了?”贺平川连忙坐起。
“醒了就好。你没什么事,就是吸了几口沟子里的瘴气晕过去了。正好那儿离我这不远,要不时间一长,你还真不好说。”
“啊。谢谢大娘!”
中年妇女给贺平川倒了碗水递过去,水面上有些细微的油芯子,碗里泛着一股子哈喇味。然而饶是贺平川养尊处优多年,对这碗水也不过是稍作了犹豫,便一口饮尽,一滴不剩。
瞧他连喝三碗水,中年妇女才开口问:“看你不像流民也不是俘虏的,你到这沟子里做什么?莫不是看见景好来游玩的富家人?”
“我是来寻人的。”贺平川笑笑。
“哎哟,你怕是找错路了。这一块子就几户人家了,不久之后都得搬走了。”
“不不不,我不是找这里的人。我是要去葫芦口的,那儿山窝窝里有我的旧识,好久没见了,想去看看他们。”
“葫芦口?”中年妇女疑惑。
“是啊,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现在走到哪儿去
了。”贺平川挠了挠头。
“你别是要找葫芦口的那窝子山匪。”
“额……大娘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要找他们。”
贺平川直言不讳,并不是因为他对“山匪”这个不入道的九流行业高看,确实是因为在这个动乱的世界里,山匪这种东西的存在大家已经司空见惯了。并且这些人也不一定做的全是偷砸抢的勾当,偶尔还能搞点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好事。
所以“山匪”这两个字,算不得一种贬义,最多是个比较偏门的中性词汇。
“那你别去了,这一块都要没人了他们早走了。”
“走了?”
“是啊,这夹凉沟里的人得慢慢往外迁。大伙儿都走得差不多了,你说山匪留下来能干啥?”
“夹凉沟离珈蓝珈这么近,真的没人管了吗?”
中年妇女摆摆手:“这地不好,管不了。咱们也过不下去了。珈蓝珈以后对着这边的门都得关了。唉,我说你还是回去吧,人肯定找不到的。”
贺平川沉默,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夹凉沟的环境虽然也不怎么好,但人气儿是够的,粮食也是够的。这一路走得匆忙,他虽觉得多年未回环境变了不少,但却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让这块原本就“四不管”的地方越来越荒芜。
“你瞧我这粗心的,我去厨房给你拿几个饼来。等着啊!”
中年妇女走了,几个小孩继续好奇而安静的看着他,但没说话。
“大哥哥,你从哪里来呀?”
终于,在一阵尴尬中,其中一个孩子开口。
“不远,珈蓝珈。”
“那里我去过,很好看!”男孩兴奋。
“是挺好看的。比起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和好看的。你们搬走也好,去珈蓝珈里面会过得更好。”贺平川笑着拍拍男孩的脑袋。
“我们也要去!”
“当然行啊!那是唯一一个不分种族不分贵贱的地方了。”
“你乱讲,阿娘说我们不能去珈蓝珈!”一旁的小女孩反驳。
“你才扯犊子,阿娘说过我们可以去!”男孩不服气。
“什么时候说的,我没听见!”
“阿娘说只要我们采到足够的石头就可以!”
“那是坏东西,不能捡回来!”
“我不管,我要去珈蓝珈!我要吃桂花糕,我要糖人和风车,还有小玩具!”
“等一会……石头?什么石头?”贺平川打断两个小孩间的对阵,不解的问道。
“我见过一次,很红很红还很软会动……”
小男孩的话还没说完,中年妇女略带警告的声音就在贺平川的身后响起,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喊了一声男孩的乳名。
男孩悻悻闭嘴走到一边,贺平川接过中年妇女的两块热烧饼大嚼起来。
“小孩子太顽皮,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还没去询问,妇女已经打开话头。
“哦……你们去不了珈蓝珈?”他没怎么在意小孩的话,只是问。
中年妇女苦笑了一下:“看你这模样应该还不到二十,就你们这群年轻人还相信十界仍有一片净土。”
“啊?什么意思啊?”贺平川皱眉。
妇女不答只是劝道:“天色不早了,吃饱了就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就走,回珈蓝珈。”
说完,中年妇女便领着几个孩子走了。
一夜无话,贺平川三下五除二的啃完饼子睡回笼觉去。
这一觉可没之前睡得踏实,梦里全是他面壁四年来的种种困苦:什么强行学艺,被迫读书或是朗诗作画;再到三伏天下扎马步、跳石阶或者舞棍子……
等到枝头鸟鸣、天光大亮他才舍得睁开眼。这双眼一开,里面布满血丝,哪有睡过的样子?
贺平川打了个哈欠,极不情愿的从床上翻身坐起已经是中午了。在与众人用过午膳后,他给了中年妇女些银钱便正式离去。
山匪窝既然已经搬走了,那他再去探望故人地就没意思了。
贺平川不是个睹物思人的人,所以他走出房门后就改道它路。
这次他可是仔细向妇人打听清楚了沟子里的细枝末节,特别注重了那灌木林间瘴气的诡秘习惯;他有意的避着某几处危险的去处,尽挑着边路走,这样一来,即便再如何潮湿闷热,也没见那滚滚而来的瘴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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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平川是大摇大摆的寻去处了。这边刚把人送走的一家子也像是要赶路似的忙着收拾东西。
那中年妇女没了先前的平和,一会儿叫这个娃拿这样东西给她,一会儿又叫那个娃拿那样东西给她;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阿娘,你为什么收拾东西了?”那男孩将适才贺平川赠与他们的碎钱递过去,满脸疑惑。
“你还问!都是你个腌臜家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到现在还没个底?!”那妇女一把夺过碎钱往自己儿子脑壳上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不小,男孩瞬间大哭起来。
“哭哭哭,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哭就知道玩!现在连这破房都要被你哭败!”妇女嘴上骂骂咧咧,动作丝毫不见变慢。
“阿娘,大鸟又来了啊?”一旁的女孩问。
“就是看见来啦才要走!”妇女将包裹打好,牵着那个窝在墙角,一直没开口也没什么表情的小女娃就往门外蹿,同时对女孩喊了声“你去把那败家的带上。”
“阿娘,我们去哪里啊?”女孩把男娃拉出来问。
“去哪里不知道,先走着看。”说着,妇女把包裹往上拉了拉,一家几口弃舍前行。
“阿娘,我们还会回来不啊?”小女孩吁着长气,边走边问。
“这破地方回来作甚啊?”
几人出了破损院落一路向北,马不停蹄。待走得远了些,那妇人看孩子们实在是连跑带喘的都跟不上了,才放慢了些脚步。
这一走,一直蹒跚前行到了深夜。
一家子人是又慌又饿又累,实在是两条腿已经走得打抖了,才不得已停下来休息。
安全了把?应该安全了。
妇女瞅着半空高挂的暗月,心里的焦躁稍微平淡了点。
星光点点也被树荫掩埋,高低错落的灌木丛内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如此,她依旧选择躲在一人多高的灌木里不去点火,只跟着几个孩子摸黑在一片潮凉中啃着粗饼。
然而,饼子才啃了一半,一阵不轻不重的扑翅声就由远及近的响来。
这声音如同天上突然下了个霹雳,只将妇女和女孩惊了一跳,啃饼的动作瞬间僵在那里。
“怎么啦?”
久静之后,那一旁不明所以的男娃陡然出声问了一句,话音未落,嘴已经被自己老娘的手给堵住。
“闭嘴!你个腌臜家伙!”妇女用细如蚊鸣的声音在儿子耳旁呵斥,气不打一处来。
突然间,扑翅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有目的性的往某个方向飞。
听到这动静,妇女的身子兀的抖若筛糠;旁边明事理的女孩也显出了一脸的惊恐,紧紧的贴在母亲身旁。随着声音逼近,妇女牙关越咬越紧,等到嘴里出现一丝甜意时心头一横,直接抱起她适才牵着的女娃就起身要跑!
“在这呢,别躲了。从来没有人可以躲得过我的灰鹰。”
糟了,被发现了!
妇女一听,心底就是一沉。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算是让她跑只怕她也已经无力再跑了。就在这呆愣的瞬间,天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掠过,一道劲风就从她的耳旁响了一声,然后她又听见了什么厚实的东西从半空跌落到了草地上。随后又是一个声音说了句:“既然这么不听话,耳朵,就不用再要了罢!”
耳朵,不用再要了?
妇女脑子里下意识的去思索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不过转瞬间,右耳位置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毫无征兆的袭来;她惨叫一声,用手去摸——那里哪儿还有什么耳朵?摸到的不过是一片的粘稠温热。
啄去她耳朵的东西似乎在草地上寻找着什么,找了不一会儿便又飞回原处。
月色拨开浓云露出脸来。
但见那个满地打滚、身旁孩子个个颤粟低泣的一家子人前赫然站着个黑衣斗篷的人;那个人的肩头停着一只深色的大鸟,而这只大鸟此刻正在吞咽着一块血肉。
“阿娘没有说!我们没有说!”
慌乱之间,总算还有个女孩能够用不成调的声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比起你们,我更愿意相信我的伴侣。”黑斗篷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大鸟的背脊。“它告诉我,你们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们……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说!”妇女捂着右耳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可以减轻她的痛楚。